正文 第二十七章 君乘黃鶴杳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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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後,周武帝和宇文護一起來到慈寧宮拜見太後叱奴氏。叱奴氏是周武帝的生母,也算是宇文護的長母輩,宇文護每逢壽辰喜慶都會拜見叱奴氏,以顯示其孝義之舉。今天,在堂弟在朝堂之上在自己孤立無援,顏麵掃地之時,主動給自己解圍,這個恩情肯定是要還的。
想到這兒,宇文護對周武帝深深一拜:“臣愚莽失策,以至朝廷損兵折將,冒犯天威。皇上卻為罪臣開脫,罪臣實在羞愧啊!”
宇文淵淡然一笑:“堂兄何出此言。我每次來見到母親,共享天倫之時,總是想到堂兄的母親,我的姑母獨在異鄉,孤苦無依,堂兄心性至孝,一定十分痛苦。今有機會為堂兄救回母親,我定當盡力。你我兄弟,無需贅言。”
“皇上恩德深重,可惜臣無能,不但不能救回老母,還令國家蒙受損失,罪無可恕!”
“這點堂兄不必過慮,我會派出皇五弟到宜昌收拾殘局,他極富謀略,善於用兵。應該可以使我軍反敗為勝。”
“是是!齊王威名遠播,北齊軍定聞風喪膽。我軍之勝,指日可待!”宇文護唯唯諾諾地應和著,不敢再多說什麼。
麵對北齊進犯,朝廷下詔宇文憲發兵宜陽進行抵禦。他們修築崇德等城池,並斷絕了齊軍糧道。齊將斛律光在洛水南部修築堡壘,宇文憲率軍渡河,將他逼退。之後,斛律光又在汾河北岸修築城池直至龍門一帶。麵對這種形勢,宇文憲決定兵分兩路,他請求宇文護兵出同州,振奮軍威;而自己則率精兵作為先頭部隊,率眾自龍門出發,齊軍見勢不妙連夜逃去。當時,汾州已經被圍困了很久。宇文憲派遣副將運送糧食給他們,自己則率軍通過兩乳穀,順利攻克齊國的伯杜城。宇文憲派大將築石壘城,以援助汾州。宇文憲的努力,終於扭轉了周齊戰爭的局勢。
北齊武成帝高湛見此形勢產生逆轉,心想,犯不著這個時候為了個老太婆跟北周決裂。便承諾把宇文護的母親送回,從此和好,因為東西分立時,宇文泰在晉陽的族人都被貶為奴婢,又先把宇文護的姑媽送回去,以示誠意。高湛讓宇文護和母親通信,不久就速成和議,把宇文護的母親送了回去。
周武帝以太後的規儀迎接宇文護的母親。宇文護感恩戴德。從此,一切吃穿用度都按太後叱奴氏的標準配給。宇文護心想:“這個堂弟對我言聽計從,從來不會違背我的意思。這個傀儡的角色實在是非他莫屬。”
一天,太後慈寧宮,叱奴氏對宇文護的母親閑談時說起,你們母子團聚真令人高興,我第五個兒子宇文憲雖不是親生,但與淵一起長大,有親生母子般的感情,如今憲兒遠在蜀中,一別七八年,真想念他啊!
幾天後,宇文護向周武帝動議,讓齊王宇文憲回長安,領雍州牧,晉大司馬,掌管北周軍事。
從某個時候起,宇文淵把自己深沉的內心關在笑臉的背後,從此再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齊王宇文憲要回長安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青城,繼而是整個益州。
是夜,益州刺史府的書房燈火通明。雲舟正在整理書籍文獻和檔案資料,按照宇文憲的吩咐,什麼該帶走,什麼該留下,有條不紊地歸類捆紮並包裹妥當。
雲舟一邊忙忙碌碌,一邊不時地用眼角的餘光掠過宇文憲,看到宇文憲在聚精會神地閱讀一冊軍法。這個景象每個晚上都在重複,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七八年。雲舟已經熟悉了這樣的生活,成立他生命的一部分。然而今晚過後,此情此景將會隨著宇文憲的的遠離而消失,今生今世也不知是否有機緣再相見。這個想法在雲舟心裏產生突如其來的巨大的痛苦,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原以為對宇文憲的離去隻有淡淡的遺憾和傷感。現在才體會到痛徹心腑的無奈和悲哀。
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經不住地滑落。
他感到後麵有一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把自己按到椅子上坐下。他剛抬起眼睛,便接觸到宇文憲一雙溫和的眸子,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宇文憲歎息著開口道:“雲舟,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放心把你留下?到底為什麼不能跟我走?”
雲舟無語,隻是不住地搖頭,眼睛裏一片茫然。
一般來說,一個官員離任的時候,就是檢驗他政績的時刻。試想一下,在任期間貪贓枉法,魚肉鄉裏,讒佞專權、欺上壓下,又或是碌碌無為,糊裏糊塗,昏庸腐朽貪生怕死的官員能得到百姓們的愛戴、尊敬、和熱情的懷念嗎?
從那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就可以知道益州刺史在位八年間為百姓做過的事情。這位年輕的齊王,關心百姓疾苦,興修水利,築壩開渠,灌溉良田,使郡內“水豐地沃”;他還禁止婚喪大辦,嚴懲貪官,於是政治清平,百姓官吏無不敬愛;他善用計謀,嚴懲不法,減徭輕賦,使益州政通人和,百業俱興,人人安居樂業。如今,這位富有作為的年輕王爺要離開了,益州的百姓懷著感激和不舍自發來送別他。
宇文憲在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中輕言淡笑,推杯交盞,接受著人們的盛情。但此時此刻,他的思緒,已經飄到九霄雲外。他不住地用眼睛苦苦尋覓,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身影。雲舟——你到底在哪裏,這最後相見的機會,你就舍得放棄嗎?
忽然,耳畔傳來若有若無的笛聲,循聲望去,遠處大江邊上一座長亭裏,悄然立著一個白色的小小的身影,他心裏一熱,立即擺脫眾人,疾步向涼亭走去。
江風徐徐,圍繞著一個修長纖柔的背影周旋,雪白的衣服,黑玉般的鬢發隨風而飄舞,纖塵不染,清雅脫俗。正在橫笛輕奏。音律美麗而哀傷,仿佛逝水東流,一去不複返,正是哪一首《清商怨》。
宇文憲不禁動容,急切地喊了聲:“雲舟!”笛聲倏然而止。背影終於回轉過來,宇文憲看到了一張清麗無雙的容顏——雲舟,卸去了所有偽裝,隻剩下最真誠的呈獻,僅僅是對於他一個人的坦誠相見,於是,他又看到那張絕色的容顏。他感動得無法言語,在兩人即將天各一方的最後時刻,雲舟用從不表露的真容示人,躲開了所有的人,隻給他看,這是多麼大的信任,這8年以來,他常常怪雲舟事事隱瞞,沒有赤誠相待。如今,他終於知道了雲舟的心跡,這顆飽受折磨的脆弱而封閉的心靈終於向他敞開了一道心門,信任他就如同信任一個至親的人。
兩人靜默相對,誰也無法言語。過來好一會兒,宇文憲看到那身子在輕輕地顫抖,單薄的肩膀在無法抑製地抽動,雲舟在哭泣,無聲無息,卻渾身顫栗。
宇文憲用力把這個激動得幾乎站立不穩的瘦小的身子緊緊抱在懷裏,輕撫著雲舟的頭發,輕拍他的背。無言地安慰著他,像哄一個無助的孩子。
雲舟靠著宇文憲寬廣堅實的胸膛,感受他的陣陣溫暖,想停止這種軟弱的行為,卻沒力氣逃脫,隻能任由自己的眼淚發泄著屈辱和痛苦。本以為自己已經麻木於離別的傷痛,現在才知道,自己這八年來,已經漸漸習慣了宇文憲的點點滴滴的關懷,絕望中的扶助,軟弱時的鼓勵,不知不覺,他已經離不開他了,如今分離在即,他孤身一人如何走完未來的路?他已經沒有了勇氣。
雲舟很想說,對宇文憲說出心裏深處埋藏的一切,自己今生不會再遇到這樣一個人,現在不說永遠也沒有機會了。可現在,他心裏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默默的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雲舟終於有了一點力氣,輕輕地離開了宇文憲的懷抱。宇文憲扶著他,在一旁坐下,關切地問:“好點了嗎?”
雲舟無力地點頭,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宇文憲看著他猶自未幹的淚痕,點滴掛在秀妍皎潔的麵龐上,好像清晨花瓣上的晶瑩的露珠,思緒一時間飄忽起來,不由自主地說了句:“雲舟,你長的真好看。真的,我從來不知道男孩子可以長得這樣漂亮。如果容月和連星見到雲大人原是這般模樣,今後一定連鏡子都不好意思照了。”
雲舟很想順著他的意思笑一笑,但還是笑不出來,隻能輕歎一聲,難過地低下頭。
宇文憲深思著看著他問:“這張臉給你帶來痛苦是嗎?”
雲舟搖搖頭,“是我的罪給我帶來痛苦。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贖罪,因此更痛苦。”
“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雲舟忽然抬起頭望著他,心中愁腸百結,“可以嗎,可以嗎?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怎樣的一個罪人,我有怎樣不堪的過往;我可以告訴你是我害死了你的兩個哥哥嗎?我可以告訴你我就是那個勾結宇文護,顛覆朝政的殺人凶手嗎?可以告訴你那兩年人不如鬼的受盡淩辱的地獄般的生活嗎?……可以嗎?去告訴你四哥,把我千刀萬剮吧,多少年了,我活下來就是等待著接受降罪的這一天。我提心吊膽,生怕被人認出這張臉——這張可怕的臉,你看到的是美貌,我看到的卻是深重的罪孽……”
雲舟很想說,很想把這些話不顧一切地說出來,壓抑了太久太久,像奔突的地火終於找到了地表的裂縫,即將噴湧而出,哪怕把一切燒成灰燼!
但是,他不能,看到宇文憲一雙溫潤平和的眼睛正在憂心忡忡地望著他,眼睛裏是自己的影像——那樣單純、孤苦無依的一個孩子,贏得了一個尊貴善良的王爺的關懷和憐愛,這一生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自己
雲舟深深地吸了口氣,壓抑著心中的劇顫,含著淚說:“齊王殿下,認識你這八年來,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因為你教會了我做一個正常人,一個有生活、有朋友,對別人有用的普通人,是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謝謝你從來沒有追問我的過去。”
宇文憲溫和地笑了,“傻孩子,舍不得我了,是吧?你這個固執的小家夥,跟我去長安不就一切都解決了嗎——”
宇文憲的話沒有說完,雲舟突然掙脫了他,轉身站立起來。
一個人影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麵前,跪倒在他腳下,宇文憲定眼一看,是他的小書吏馮清,一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少年。此刻,馮書吏正眼淚汪汪地望著齊王。“王爺,你不要丟下我,讓我跟你走吧,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地服侍你,報答你的恩德!肝腦塗地,死不足惜!我一定……”
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雲舟麵朝大江,背對著他們,說道:“王爺,你就把馮書吏帶走吧,他留在這也不會安心的。何必強人所難!”
宇文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雲大人既然決定了,你就跟我走吧。現在你離開這裏,我和雲大人還有話要說!”
馮清飛快地離去。
“他全看到了,”雲舟低聲說,“我敢打賭,他甚至聽到一切。也許他一早就隱藏在一旁。”
“看到聽到又怎麼樣?他一個小人能翻什麼風浪?哦,對了,你一向不喜歡他,我還是留下他給你處置吧!”
“他不喜歡我,對你卻是忠心耿耿。跟著你最好不過。”
雲舟說完這話,又轉過身去不再言語,他不想把這最後的時間浪費在討論一個無聊的人身上。
宇文憲站到他麵前,托起他的手,在他手心裏放下一塊溫潤光滑的東西。雲舟低頭一看,覺得全身的血液被寒冰凝固了,耳邊嗡嗡作響,這是一塊鷹獅封印——象征著宇文憲兄弟序列的碧眼之鷹。宇文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顯得非常遙遠,雲舟根本聽不見他說什麼,茫然地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