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青欲雨，水澹生煙。天邊有一個烏黑的雲團，伴著風沙滾滾而來。
    我們知道，分別的時候到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不願去看冥界四護法肅殺的麵孔，我們閉上眼。但在墮入輪回井之前，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那個站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間神色冷峻的冥王。為什麼，竟有一絲蒼涼。
    最後，我們聽到他說，“花妖葉妖私自相會，觸犯冥規罪無可恕，今將你們打入輪回，生生世世永不得見……”
    生生世世……永不得見。
    黑暗中，我們失去了知覺。
    ——
    “少爺，藥熬好了。”侍女倚翠端著一碗湯藥進來。
    她慢慢地將躺在床上的我支起半個身體，一口一口地喂我喝那一碗苦水。
    ——我叫葉雲舒，是涼州知府家的小兒子，也是生來的病殼子。自小體弱多病，以湯藥為伴，怎料去年的那場風寒竟是讓我一病不起了。如今雙腿無力，走路都需要旁人攙扶。
    聽聞別家公子登科及第年少有為，雖然爹娘說不在意隻要安康就好，但我自己還是羨慕不已。而且，而且我記得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有個人要我等他，等他……
    我一定要支撐到他來的那一天，哪怕隻見一麵。
    可是我的身子越來越糟了，整天整天地沉睡不醒。爹娘為我愁白了頭發。
    這天下午，有些起風了。不知睡了多久，睡夢中，我忽然預感到什麼，猛地睜開眼睛，我知道，是他來了。
    但我驚恐地發現，我竟無法挪動身體，仿佛那副軀體已不是自己的。想喊倚翠，但是嗓子好像被人掐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不！不！我急地腦中一片空白。誰來幫幫我，快扶我出去！我要去看天上那朵悠然飄過的白雲，碧空萬裏中唯一的一朵白雲。
    沙華……沙華……我知道那是你，是你！
    你知道我是曼珠嗎？請求你停下腳步別再飄向天邊了吧，再等會兒就一會兒，倚翠馬上就會來給我送藥的，我讓她扶我出去，我們能相見，能相見的！
    倚翠你去了哪兒？怎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倚翠好倚翠你快來吧，我要死了急得快要的死了。胸腔像是被重物壓住，我喘不過氣。身體的麻木已經讓我崩潰。
    我的眼睛不斷睜大睜大，鮮紅的血液從嘴角汩汩溢出，絕望的目光最終歸於渙散……
    沙華……沙華……我們下輩子再見吧……下輩子……
    “啊！！”隱約中，我聽到倚翠的尖叫，以及藥碗打碎的脆響……
    ……
    ——
    曼珠……曼珠你知道嗎？這一世，我成為了一朵長在路邊的野花。
    在身邊的這一片花叢中，我是長得最獨特也最漂亮的，比它們要高好多好多，所以你經過的時候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我。
    風吹日曬，雨雪交加我都不害怕。因為我在等你來呐。
    曼珠……我等你，我等你……
    聽說新科狀元的車隊就要經過這裏，我欣喜若狂，我知道，是你要來了。我昂首挺胸擺出最好最美的姿態，迎接你的到來。
    就要見到了，要見到了！
    “媽媽！快過來看！這朵花好漂亮啊，跟其他的都不一樣！”頭頂響起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我能感受到來自那小女孩的灼熱的目光。
    “那就摘了趕快回家！等下官府的車馬要到了，當心他們把你抓了去！”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我知道她正不耐煩地扯著小女孩的衣袖叫她趕緊離開。
    心中頓生不詳的預感……不！不！不要摘我不要！我在心中驚恐地呐喊拚命地祈禱，不可以，不可以！我要見曼珠！請讓我見曼珠！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一個巨大的陰影漸漸將我覆蓋，小女孩本來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將我折斷。身體劇烈地疼痛，是我的心在滴血。小女孩興高采烈地攥著我奔跑著，我隱約聽到了身後由遠及近的馬蹄聲，而我漸行漸遠。
    曼珠，曼珠……我想見你……想見你啊……
    幾天後，我在一個小小的花瓶中漸漸枯萎，已流不出眼淚。曼珠……曼珠……我們下輩子再見吧……下輩子吧……
    ……
    ——
    這一世，我是一隻不知名的飛鳥。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你的存在，所以天南地北，不停地尋找。
    終於有一天，我找到了。我知道，那個終日將自己關在房中的老人是你，沙華，那一定是你。
    不知為什麼，你從某日開始突然閉門不出，幾年沒有踏出房門一步。這些都是聽那些侍女們說的。你當過丞相，喜歡飼養鳥雀，房間裏有好多好多隻。我多想成為其中的一隻啊，哪怕終生被關在籠中失去自由，也在所不惜。
    我時時立在回廊的欄杆上，我們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紙窗，好想見你，好想好想。似乎隻有侍女給你送飯的時候我才有機會溜進去，但是每次都沒有成功。
    我想讓你注意到我，我想告訴你我的存在。
    所以，我想到一個辦法。
    從庭院枝頭開始俯衝，我一下一下地撞著門框，造出沉悶的鈍響。忍耐著撕裂般的劇痛，我堅持著執念著，不停地衝撞。我相信你一定能聽見，沙華……沙華……哪怕隻是對我說一句話也好。
    可你，始終沒有出現。我終於失血過多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沙華……沙華……我們隻能下輩子再見了……下輩子……
    有兩個途經的侍女驚歎著將我的屍體捧起，埋在後花園裏。之間我聽到了一個驚天大秘密，原來這一世，你，竟然是個聾子。
    ……
    ——
    生生世世，已不知經曆了幾度輪回。
    這一世我是昆侖山上的麋鹿，白雪皚皚天寒地凍。沙華……沙華……你在哪兒？
    這一世我是忘情崖邊的一株雜草，懸崖峭壁深不見底。曼珠……曼珠……好想見你……
    這一世我是天朝宰相府門前的一尊石獅，沙華……沙華……你可曾在這門前經過？
    這一世我是靈霧山澗中的一尾遊魚，曼珠……曼珠……多希望那個用漁網將我撈起的漁夫是你……
    這一世我是漠北大漠中的一粒黃沙，在熾熱的烈焰中消磨殆盡慢慢風化。沙華……沙華……我在等你，在等你啊……
    ……
    遠處，一個墨色的身影麵無表情地觀看著這場鬧劇，墨色的長發迷離了他滄桑的眉眼。他是冥樓，那個冷漠傲慢的王。旁觀這出由他親自導演的人生戲，冥樓竟淚拆兩行，後悔了嗎？後悔了吧。
    百年也好，千年也罷。他，始終愛他。
    催動咒語，行雲流水。他要給他自己一個答案，也要給他們一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