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洛羽抬起頭來，細細打量。
    眼前的人並非自己想象中蒼老古板的模樣。
    逆光中，她靜靜地站立在門口，一股難言的高貴優雅的氣息彌漫開來。
    君洛羽隻覺得呼吸一窒。
    藤青彩繡曳地飛鳥描花長裙隨風搖弋，高雅的淩雲髻上，隨意地別著一支玉鳳鏤花長簪。身材保養得當，體態豐腴。
    這份豐腴，柔和了她的氣場。
    不再年輕的臉龐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精致的輪廓。
    那溫柔的淺笑，那渾身散發著溫潤柔和的大家之氣，無形之中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隻是，偶爾從那漆黑的眸子流轉而出的堅毅之色，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果敢。
    “回來啦！坐。”婦人抬起手臂，指著不遠處的木質藤椅。白銀纏絲雙扣鐲隨著她的動作而發出清脆的輕響。
    那熟稔的語氣，那自然的神態，仿佛她們從未斷絕過關係，仿佛她們不是十幾載未見，隻不過是出去遊玩一趟，然後歸來。
    “小羽都長這麼大了，來，到外婆這裏來。”君煦妍轉向君洛羽所在的方向，伸出手臂，臉上滿是慈愛之色。
    君洛羽頗有幾分錯愕，幾分受寵若驚，幾分自己也未覺察到的驚喜，外婆不是應該板著臉不歡迎喜歡自己這個不速之客麼？不是應該徹底地忽視自己麼？那個母親口中堅毅果敢的外婆哪去了？那溫柔的淺笑，那熟稔的語氣，是神馬情況？
    他仔細地觀察著君煦妍的神色，隻見她神態自然，眼神真摯，滿溢著慈愛，神色間沒有一絲做作與勉強。
    這一刻，陽光灑在她不再細膩卻風韻猶存的臉上，鋪展在她神采熠熠的眼眸裏，氤氳出不可思議的柔和之意，仿若金色夕陽下輕輕搖蕩的水波，那暖意就這樣一圈一圈暈染開來。
    君洛羽心中的隔閡在刹那間消弭，不由自主地對外婆起了親近之意，當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來到了君煦妍跟前。
    君洛羽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君煦妍伸出的手，叫了聲：“外婆。”
    心中卻是驚濤駭浪，怎麼回事？他怎麼就這樣走過來了？沒有一絲一毫地防備？
    要知道，君洛羽看似柔和，實則疏離。他對於別人的善惡變化最是敏感。對於初次見麵的人，無論麵上如何親近，心中總是保留著三分警惕。
    “誒，乖。”君煦妍用另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神色柔和。
    君洛羽不由得在那溫暖的手上蹭蹭，如同一隻撒嬌的貓咪。
    這一套動作坐下來，無比自然。仿佛曾做過千百次一樣。
    君煦妍看向呆立一旁的君雅蘭，安撫一笑，“站著做什，進來吧……”然後拉著君洛羽的手，向內堂走去。
    室內布置得極其大方。
    剛一進屋，君洛羽就被一張狂草屏風吸引住了。
    它隨意地斜放在右後方，卻沒有因此而淪為背景，反而顯得極其癲狂。
    筆走龍蛇，深厚沉著，筆勢雄健，極為自然。寥寥數筆之間，勾勒出了一種狂放不羈的灑脫之意。
    文字采用的是繁體，按理說君洛羽應該是看不懂的。
    怪異的是，心中似乎響起了一個帶著些微卷舌音的磁性嗓音。
    在那男子聲音響起的那一刹那，君洛羽就愛上了。
    那深沉而充滿柔情的聲音在耳際緩緩盤旋，使走在古老屏風前的他不自禁地為之悄悄顫抖著。
    “隱隱飛橋隔野煙……”
    男子如此道來，那一瞬間，君洛羽忘卻了他在朗讀。
    他的語調很特別。
    不是那種很純粹的中文，而是夾雜點異國情調的口音。
    也正是因為這個關係，讓他的聲線顯出與眾不同的繾綣味道。
    這般動情溫柔，完全就是一個情意眷眷的父親。
    父親？
    君洛羽心中一跳，難道自己曾經聽過父親讀詩？可是為何自己沒有印象？
    “楚人盡道張某奇，心藏風雲世莫知，三吳郡伯皆顧盼，四海雄俠爭相隨。”君煦妍的聲音突然響起。
    君洛羽的手一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將手放到了屏風上。
    他瞪著自己的爪子，很不得他馬上消失！意識到君煦妍還站在身後，訕訕地將爪子挪開。
    君煦妍麵帶微笑，神情悠遠，並沒有什麼不悅，反而一副懷念縱容的模樣，她伸手輕輕撫摸著君洛羽褐色的碎發，君洛羽因為心虛不敢躲開，任其撫摸，反而覺得挺舒服，君煦妍看他眯著眼睛的模樣，輕笑了一聲：“這是張旭的狂草《桃花溪》。”她沒說的是，這一張是真跡。
    君洛羽隻感覺此詩淡淡幾筆，略露輪廓，情蓄景中，趣在墨外，就像一幅寫意畫，清遠含蓄，耐人尋味。筆觸輕快灑脫，對景物不作繁瑣的描寫，不敷設明豔鮮麗的色彩。
    他仿佛看見張旭一襲青衫，酒後運筆揮灑的形態，身姿恣意，如驟雨旋風，縱橫恣肆，給人以龍騰虎躍，奔蛇走馬之感，遠處青山綠竹掩映，勾勒出一副悠遠灑脫的情態。
    一瞬間，君洛羽若有所悟，這種不刻意，不強求的灑脫心態，卻是對生命，對藝術的最好的詮釋。
    大道無形，道法自然。
    君煦妍走到主位上的一把楠木雕花靠背扶手椅上坐下，椅子上鋪上了一層厚厚的虎皮，看上去大氣莊嚴。
    君洛羽隻好跟著走過去，斜倚在君煦妍的身旁，像一隻白色波斯貓般慵懶。
    他琥珀色的眸子漂亮得如同玻璃珠子，裏麵是熠熠生輝的星光碎片，此時正靈活地四處打量。
    左前方是一張古樸堅實的方形雕花方桌。桌上放著一疊羅文生宣，幾把大小不一的狼毫筆懸掛在宣紙之前，一方龍尾硯壓在其上，墨香四溢。
    這生活，嘖嘖，真是複古啊……
    視線向右偏移，靠落地窗那一排放著一張紅木做的橢圓型矮桌，線條極其優美，沉亮的紅木色澤，僅僅從它的光澤就可以看出這張桌子質地非凡。
    桌上還擺著未下完的珍瓏棋局。
    陽光從紅木鏤空雕花的窗戶間隙灑進來，舒展在玉石雕刻的黑白棋子上，散發出點點細碎的光澤。
    桌子的兩旁是兩張相對的紅木圓形矮凳，凳上還細心地鋪了一層軟軟的虎皮坐墊。
    夏天在那裏曬太陽該是多麼愜意啊！
    屏風對麵，還有兩把仿柯布西耶躺椅做作的墨綠色竹製躺椅，其每一角度都對人體做出最佳承托，每一個細節都給人帶來休息的歡愉。躺在上麵，還可以聞到淡淡的竹香，可謂舒適到了極點。
    躺椅旁，有一張檀木做的矮桌，桌上隨意的放著一把古琴，琴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後來聽母親說，那把琴叫做“綠綺”，是一張傳世名琴，漢朝著名文人司馬相如曾用它向卓文君彈了一曲纏綿悱惻的“鳳求凰”，那精湛的琴藝配上絕妙的琴音，讓“綠綺”從此聞名於天下。
    “奢華”，君洛羽暗自咂舌。
    “雅蘭，你終於回來了，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舒緩的語氣，輕的就像一聲歎息。
    君洛羽的視線終於回到了君雅蘭身上。
    “母親，我隻是帶羽兒回來看看您。”君雅蘭垂下頭顱，隻見白衣翻飛，也許是因為視角關係，此時的母親，看上去有幾分纖弱？卻又意外地倔強。
    潛台詞是，她還是會離開。
    空氣一下子凝滯起來，唯有間或飄入的鳥鳴在耳邊回響。
    君洛羽看不清母親的表情，隻隱約覺得母親的臉色似乎有幾分蒼白。
    蒼白？
    君洛羽的心中有幾分驚疑，因為，母親每次說到“羽兒”時，語氣都有一種奇異的顫抖。
    是錯覺麼？
    她在家裏都叫自己“洛羽”的說……
    “傻孩子……”君煦妍的柔和的聲線裏帶著幾分包容，幾分無奈。
    君雅蘭眼眶一紅。卻沒有掉下淚來。
    “小羽，老頭子出去遊學去了，咱不等他，先吃飯去……”說完，不由分說地牽著洛羽想向屏風後走去。
    老頭子？難道是外公？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外婆正朝竹屋的牆上走去，心裏忍不住狂喊，喂喂，要撞牆了！快轉彎！別拖上我啊喂！
    君洛羽兩眼一閉，奇異地，沒有任何痛楚，睜開眼睛，一下子懵了，他知道要控製自己的表情，不要太土包子，但是，架不住這麼嚴重的刺激，嘴就是無法合上。
    “這，這，這裏是……”
    ******
    “少主，君洛羽已經失去蹤跡一天了……”幹淨冷漠的嗓音從一黑衣帶玄色麵具的男子口中傳出，他躬身立在一墨衣銀邊的少年身後，冷漠的眼中閃過一絲崇拜。
    “哦，大概在什麼方位？”語氣一如往常地清冽，但從那比往昔快上半拍的語速，和周身波動的氣息，“天璿”聽出了其中的急切意味。
    “少主別擔心，君洛羽大約在進入昆侖之後失去蹤跡，他是主動過去的，應該不會有危險。不過，昆侖這個地方很怪異，在我們的全球定位監督係統上，整個昆侖都是一派正常的影像，但是，今天才發現，所有進入的活物，都會在係統上消失的無影無蹤。屬下猜測，大概是昆侖有某種強大的反監控手段，幹擾了我們的係統。”“天璿”一口氣說完，這才發現現場的氣氛不對，詭異地安靜。
    他抬起頭，發現少主不知何時轉過身來，銀色麵具下那雙比冰種黑曜石更加深邃的眸子冷冷地盯著他，波動的氣息不知何時悄然收斂，那種毫無情緒波動殘酷冰冷的眼神，如同行走在黑暗中盯上了獵物的豹王，射出冷冷的殺意，冰冷的殺機將“天璿”周身鎖定，本就暗淡的夜，仿若一下子墮入了純粹的黑暗，在那裏，連風都停止了流動。
    “天璿”頓時感覺呼吸困難，心知自己說錯了話，冷汗涔涔，艱難地單膝跪下請罪。
    沉默，在周身蔓延……
    “起來吧，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語氣輕柔。
    “是。”“天璿”躬身回答，卻知道這句話背後的狠戾。天璿默默退下，北鬥七星上的橙色碎鑽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