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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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開始於,或者,不如說終止於一個初秋的夜晚。那晚,十三從學校的後山撿回一隻竹哨。從此,我們平淡忙碌的高中生活畫上了句號,死亡的陰影在校園上空悄悄蔓延。
——題記
入秋沒多久,清晨的風卻已經浸漬了深深的寒意。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垂著眼皮走進教室。將書包扔在座位上,我長出一口氣,開始翻找今天要交的作業。這時,預備鈴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將視線向右飄去,旁邊的座位空著,看來同桌十三又要遲到了。
“韓冰,作業!”化學課代表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前,一麵敲著十三空落落的桌麵,一麵輕輕搖頭:“這個十三,怎麼又遲到了?一會兒讓她自己交到老師辦公室去吧。”
“這有什麼奇怪的,”前排的章亞美扭過頭來,兩個青黑的眼圈破壞了她原本秀麗的臉孔:“反正她已經保送複旦了,別說遲到,就算是不上課不交作業也沒什麼啊。”語氣中透出淡淡的諷意。
我苦笑了下,沒有說什麼,抽出化學作業遞給課代表,他伸手接過,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聳聳肩,轉身走了。
十三的本名叫毛睿,我們同桌一年多了,卻很少講話,我甚至不清楚她為什麼有那樣的外號。她是個又黑又瘦、頭發短短的女生,假小子般的外表很難令人想到她是那種天才型的人物。是的,十三在數理化方麵天分極高,但就像大多數天賦異稟的人一樣,她在日常生活中格外粗枝大葉,並且似乎患有某種“多動症”,總是精力充沛的樣子,一刻也安靜不下來。課堂上,她從來不會舉手,想說什麼就大聲嚷出來。理科考試中,她往往能在看完題目的一瞬間找出正確思路,卻經常因為計算錯誤而丟分。最糟糕的是,十三異常熱愛危險的惡作劇。據說,她初中時曾在假期到親戚家的點心鋪幫忙,有過往蛋糕裏藏圖釘和向冰飲料中撒玻璃碴的“光榮記錄”——了解十三的人都明白,她絕無惡意,僅僅是對於玩笑的尺度天生遲鈍罷了。
不難想象,十三這樣的怪才,在男生中算得上如魚得水,跟誰都可以稱兄道弟,女同學卻多半對她敬而遠之——性格安靜如我,以及每天隻睡三個小時才能維持中等成績的章亞美,尤其不喜歡她。
事實上,那天十三不隻是遲到而已,直到上午最後一堂課結束,她也沒有露麵。
伴隨悅耳的鈴音,同學們三三兩兩步出了教室。我沒有動,望著走廊上擁擠的人流,皺了下眉,又埋頭去整理筆記——自從升上高中,為了節約時間,我中午通常都不回家,在校門口隨便吃點東西就回到教室繼續自習。
章亞美抱著一摞書站起身來,卻沒有馬上離開。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她突然壓低聲音道:“韓冰,你知道嗎?昨晚十三沒有回宿舍過夜。”
“啊?”我茫然地抬起頭。
章亞美麵無表情,又把音量放低了些:“你知道她是住校生吧。我就睡她上鋪。她今天早上五點多才溜回寢室,現在應該在補覺。我覺得她有點不對勁……”
“小美,你怎麼那麼八卦?”學習委員陳欣然拎著書包踱了過來,將手搭在章亞美的肩膀上,衝我微微一笑:“別汙染咱們班最純潔的好學生嘛!其實,昨晚十三也不算一宿未歸,她是十二點熄燈之後才出去的。”
章亞美挑了挑眉:“那有什麼區別?”
“哎,你們都不記得了嗎?”陳欣然看看我,又看看章亞美,眼珠不住地轉來轉去:“昨天語文課上的事。”
我手中的筆微微一滯,無數記憶碎片掠過心頭,隨之浮起的,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沒錯,事情的序曲,是一堂語文課。
我們語文老師姓白,為人挺風趣。也許是為了讓課堂氣氛活躍起來,他會不時在教學過程中出一些“怪招”:比如,做古文翻譯練習時,他都會首先提問跟文中主人公同姓的學生;又或者,每次開講新課文,他總要叫一個同學來寫標題。有一次,他拍醒一個打瞌睡的男生,說:“今天我們要講古文《觸龍說趙太後》,你去講台上把這個題目寫出來。”那男生睡眼惺忪地晃到黑板上,拿起粉筆,寫下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觸龍睡趙太後。頓時全班哄堂大笑。
昨天的語文課講了什麼內容,我僅存有微薄的印象,唯一能清晰記起的是:臨下課時,老師將話題引向了“膽量”。接著,十三照例扯開嗓子跟老師“抬杠”。
“我膽子最大了!”十三說:“從小到大我就沒怕過什麼,隻要不犯法,什麼事情我都敢幹!”
“是嗎?”白老師饒有興致地盯著十三,仍是慣常那種親切、富有活力的笑容:“空口無憑噢。要不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麵,我們打個賭,你敢嗎?”
“誰怕誰啊,”十三哼了一聲:“賭什麼?盡管放馬過來!”
“我們這樣……”老師將目光移向窗外,旋即收回:“放學以後我把一樣東西拿到學校的後山上,放在一座荒墳前,然後我先回家。等天全黑了我再打電話告訴你具體地點,你一個人去把它取回來交給我。怎麼樣?”
“好啊,好啊,”十三回答得很響亮,像是剛剛得到一件新玩具的小孩:“先講清楚,老師輸了怎麼辦?”
白老師還是微笑著,沒有接腔,不過那笑容已經摻雜了一絲無奈。好在鈴聲適時地響起,他說了聲“放學”,便卷起教案走出教室。
“哎,老師,你還沒說完……”十三正在興頭上,怎肯罷休,立刻把書包甩上肩頭,一溜小跑追了過去。
“什麼嘛,”望著她的背影,我背起書包,微微搖頭:“她以為老師真的會幹那麼無聊的事嗎?不過是跟她開個玩笑……”
“因為十三不是本地人,”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聲音的主人是坐在我後排的宋奇誌。他是個地道的布依族少年,祖祖輩輩定居黔南,於本地的風俗掌故再熟悉不過:“否則她一定笑不出來了。”
“咦?”他的同桌姚琨詫異地張大眼睛:“什麼意思?”
我不由住了腳,轉身審視著他倆。
宋奇誌笑了下,朝我擠擠眼睛:“對了,韓冰,你也是當地人!你一定知道。還是你來告訴這小子吧,美女的話他更聽得進去。”
“知道什麼?”我理著書包的肩帶:“我的外婆和奶奶都是當初躲日本鬼子才逃到這裏的。我算不上正宗的本地人。”
宋奇誌推了推眼鏡,一本正經地說:“後山禁地的傳說啊。你們都沒聽人講過嗎?我們學校的後山上原本有個苗寨,好像是秦漢時就存在的。寨子裏的人都信奉一種邪教,名字我忘記了,反正那裏巫蠱之術盛行。解放後,政府幾次派人去那裏宣傳教育,全無成效。文革開始後,一群紅衛兵浩浩蕩蕩上山去了,想要燒毀他們的神廟。結果,苗人放出劇毒的蛇蟲,那些人……嘖嘖,死得好慘哪!跟著,寨民們把屍體全部抬進神廟,祭拜過後,將神像和幾件供奉的神物請了出來,由幾個壯小夥背著,然後便一把火燒了廟宇,大家扶老攜幼,棄寨而去,從此再無音訊。”
姚琨眉頭緊鎖,說話的嗓音比平時高了一些,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不屑:“這……這跟你剛才講的什麼‘後山禁地’有什麼關係?”
宋奇誌清了清嗓子,語聲越發輕柔飄渺:“你們上過學校的後山沒?山頂不是有四棵大槐樹?據說,那四棵樹之間的地帶就是那些苗人的族葬墓地。他們遷走以前,寨子裏的魔公,也就是巫師,為了不讓外人打擾自己族人的靈魂安息,給那片土地下了一個詛咒。從那時候起,但凡在那地方動土、伐木、打獵、建房的人,必死無疑。本地人都把那裏稱作‘禁地’。而且,鄰居家的老爺爺告訴我,其實整座山都不幹淨,禁地之外遊蕩著許多當年慘死的紅衛兵的鬼靈,他年輕時就撞見過。所以,你們看,附近幾座差不多高的山,成天人來人往,挖野菜的、鍛煉的、約會的……半夜三更都絡繹不絕,可是咱們校園這後山,大白天也沒誰上去吧?”
“完了?”我打了個嗬欠,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
“喂,韓冰,”宋奇誌納悶地撓著頭:“你怎麼這樣?好歹發表一下感想再走嘛!”
“這情節太爛了,”我在門邊停住,懶懶轉過頭:“第一,布依族的男巫才叫做魔公,苗族的巫師統稱白馬,其中占卜巫師叫做勝乃莽,祭祀男巫稱鬼師,別的我也不大清楚;第二,你說的這件事,被害者死光了,凶手全跑了,也不像是會有目擊者的樣子,它是怎麼流傳下來的?”
宋奇誌立時瞠目結舌,姚琨趁機在他頭頂重重拍了一下:“聽見沒?少在這兒宣傳封建思想!虧你還是城裏人呢,我這鄉下長大的孩子都沒你迷信!”說罷轉向我,雙手托腮做崇拜狀:“韓冰好了不起,不但每次考試都拿第一,課外知識也這麼豐富!”
我笑了笑,走出教學樓,步履卻有些沉重。“到底是在哪兒看見過那些少數民族巫師的記載?”我在心底不斷地追問自己,卻怎麼都想不出來,當時那些話就那樣脫口而出,那樣自然……我的課外閱讀量很大,但隻涉及四個領域:生物、醫學、曆史、詩詞——有關玄學或是神秘主義之類的東西,我一向避而遠之——我並非對超常的事物沒有興趣,隻是很反感把那些東西強行拚湊成一門學科。
……回憶到這裏就變得模糊起來,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回家、吃飯、背單詞、寫老師布置的作業、做自己買的參考書……就像事先設計好的計算機程序。
那晚所有的不同,僅是在完成了當天的學習計劃、聽著英語磁帶入睡前,一個念頭擠開串串英文字母,浮上我混沌的大腦:十三真的去了後山那片禁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