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七章 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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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非常熱鬧。
本該低調從簡的定親放到段姓者身上無形中提升為不一般的大事,聞訊來祝賀的不計其數。何況女方同為大豪富之家,更使巴結的人趨之若鶩。
雍容華貴的美麗婦人立於段府正廳向賓客報以完美無瑕的微笑,舉手投足間氣質超然絕倫,讓這場宴的主題黯然失色,變成稱托她耀目光輝的戲台。
不多時,宴會的主角雙雙登場。酈水吟身著桃紅色華服含羞帶怯站在酈檀背後,垂低的頭與勾絞在一塊的雙手不知說明她靦腆,還是心存異願。反觀身穿改好大小的寶藍色錦衣的段孟啟,他跟先前的狀態相差不大,依舊一臉神遊物外的迷惘呆訥,絲毫沒有與心愛女子兩依互伴的喜悅……兩人兩種截然的迥異體現出一個可能:被強迫結合的無奈。
段孟啟受安排坐在主桌的位置,旁邊依次是蕭凰詩和酈氏父女。耳畔回蕩眾人賀喜恭維之辭,卻沒有誰理解他麻木麵具下包藏的真我。
他一語不發靜觀全場,直至與酈檀談笑的母親準備向人們宣布婚約之時他終於啟唇,眼不斜視語調淡漠地輕問——娘,你滿足了嗎?
咦?被突然打攪的蕭凰詩停下宣告,微微瞪大鳳眸有些意外的審視著他。
“究竟我要怎麼做才能達到你的期望?”轉頭看向自己稱為娘的女人,段孟啟黑亮眼睛中一貫柔和的溫度消逝得無影無蹤。
“你昏頭昏得發傻呢?”蕭凰詩壓低嗓音斥吼,麵上維持的笑顏沒給旁人看出她情緒陡轉的破綻,“我對你期望不高,隻求你本本分分當個大少爺,少弄點驚世駭俗的舉動就行。”
“……本分?”他迷茫,“什麼叫本分?”
“本分都不懂?”蕭凰詩咬緊牙瞪向他——“譬如在今天這種日子你該謹言慎行,而不是跟娘囉嗦些沒用的東西!”沒用的人就要學會寡言安靜,像從前那樣當隻蜷縮的鵪鶉鳥多好。
“嗬嗬……”段孟啟顯然沒因這變相的警告停止內心喧囂奔騰已久的怨憤,看著一副天威被冒犯的母親,忽然間理解了人在憤怒中哈哈大笑的矛盾感情,真是何其滑稽。
“為什麼你不直接講我是沒用的東西?我沒主見沒擔當我是廢物,任何事我按你要求聽從你的編排,莫非聽也錯不聽也錯……”
“閉嘴!!”女性的低吼在人聲紛雜的環境裏不顯突兀,可坐在旁邊的酈檀被猛地驚到,爾後帶著十分不解的神情注意過來。蕭凰詩衝對方歉意一笑又回頭對段孟啟說:“不管你有什麼想法全等宴席結束再談。”
段孟啟搖搖腦袋,不接受她的建議:“我忍不住了。娘,你知道嗎?我已經沒有忍耐的餘地了。”無視女人剜毒凶煞的眸光,青年頹喪多日的神采緩緩褪去,換上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錢牙死了。”
隱約預算到他會提這個,女人冷笑一聲,無所謂地挑挑眉:“死了就死了,與我何幹。”她當然曉得那屠夫死了,一早就有人彙報過,隻是不能親眼看見他的屍體讓她總覺得不圓滿。
“……”段孟啟定定地望著女人欲言又止,片刻後說,“他為了救我而死,你知不知道?”
“嗬。”蕭凰詩的淺笑裏包含了無數譏諷:“他那麼愛你,為你死去不正體現了他人生的價值。死得如此其所,相信他這輩子無憾了。”
寒至極點的心未因女人一席話再掀漣漪,但思及錢牙在最後刻為保護他的絕烈,青年左胸深處的某物猛地劇痛難當。
“……我知道……他是心甘情願用命保護我的。”垂下眼簾,鼻子開始酸澀,“為了我……他可以不顧一切去付出。”
“你自己知道就夠了!難道到今時今日你還準備提醒我,你倆多麼情深意重?”蕭凰詩忍耐快瀕臨爆發邊緣,她著實不想討論那個早該死千百次的殺豬匠。
哼。從小尊師重道的段孟啟破天荒冷哼了,對象還是他一直視作天地的娘:“我知道了,但娘你又知不知道……他是為保證我不受你派來的殺手傷害,不惜砸昏我也要引開他們才喪命。”
“……”蕭凰詩怔然一驚,雙眼先睜大繼爾漸漸眯細,途中不曾發出半句反駁。
“不解釋?你連欺騙我都覺得沒必要嗎?”
“為什麼認定是我?”
“為什麼?”段孟啟嗤笑,“兩個普通的旅人能吸引一群劫匪的注意?還趁我離開才擄走錢牙,他到底何德何能?他性格八麵玲瓏不招人怨,這世上最恨他的除了娘你,試問還有誰?”
“…………”
“別驚訝。對娘而言我是愚笨,可我不是傻子,很多事經過推敲便能得出結果,以前我隻是沒去計較罷了。”麵對唯我獨尊隻我不錯的母親,段孟啟隻剩下中氣不足的頹敗感以及灰心寒意,不再具有任何力爭上流的妄想——“為一個人甘願赴死究竟是怎樣的心情?這種覺悟我不太清楚,娘你肯定也無法領會……”
“段孟啟!”狠狠打斷他的話,蕭凰詩置於桌下的手緊緊捏握出青筋的痕跡,”你夠了!”
“不夠!!”
比她更凶悍的一聲低吼從軟弱的兒子口中響起,不僅驚得四座談笑風聲的人疑惑側目,也將一貫表現雲淡風清遊刃有餘的女人震到無法擺出正確回應的地步。
“……段夫人,這究竟是怎麼呢?”酈檀早已察覺氣氛不太對勁。蕭凰詩被兒子頂撞竟然默不作聲,段孟啟沉浸悲傷的憤怒模樣亦非常詭異,行素謙遜溫和的小輩呲牙露齒的怪態令他內心忐忑,預感有壞事發生。
“沒事。”蕭凰詩強行擠一絲敷衍的僵笑,震驚過後的她胸中盡是熊熊燃燒的業火。深吸口氣,克製即將噴發的惱怒平靜地對段孟啟說:“如果你還清楚自己是我兒子就立馬停止犯瘋,今天不是你能胡來的時候。”
“我當然當你是我娘,可你有當我是你的孩子嗎?”段孟啟毫不退讓,很多問題都不可逃避,全到了了結之時,“你派人害錢牙那會兒有沒有想過你的親骨肉也在其間?你是相信我能自保所以不擔心我的安危,還是根本未考慮到我的存在!你說外人心叵測,然而錢牙對比你的蛇蠍毒辣簡直有神魔之別!”
“住口!你果真要造反嗎?”睜圓的美麗鳳眸遍布扭曲的血絲,使她絕色的容顏顯得驚悚猙獰,宛如羅刹。“你再不適可而止讓娘怎麼原諒你!”
“你做了錯事卻要來原諒我?”段孟啟失笑,‘娘’的威懾對他已不起任何效果,他甚至後悔二十年中為何從沒反抗過。若最初在雲香鎮,錢牙被她羞辱時自己挺身而出,一切曆史麵貌全將改寫吧!
“他好傻。明知是我的母親害他為何還要救我……拚命救我……我不值得你那樣做……”
回歸低潮的青年喃喃自語,無意識的自責比他的逆言使蕭凰詩愈加恨入骨髓。為了個男人,為一個該死的賤-貨變成這副死活混沌的衰竭相……影響如此巨大乃她始料未及!
“不要耍性胡攪了。今天我沒精神跟你計較,你再蠢也該懂我的苦心,我在為你好!”耐著性子把話說一通,望過去仍舊一片麻木不給回應,蕭凰詩徹底火了,咬牙訓斥道:“那個屠夫有什麼魅力把你迷得丟魂?死了就死了,你難道還想為他跟家裏開戰不成?不管你從前做過些什麼都一筆勾消,娘說了原諒你!聽見沒有,我原諒你……”
——“我不需要你的原諒!”
段孟啟吼聲震動四方,瞬息將在場賓客的注意吸引了,都悄悄地觀察起廳中最顯眼的母子倆。
“我不需要你的原諒……”重複一遍剛才的發言,段孟啟的神情經過短暫的清明又變得木然,“我需要的不是你的原諒。”雙眼雖直視母親,幽暗失焦的瞳孔卻不知透過她遙望著誰。
“你……”
不等蕭凰詩發作,段孟啟先行一步站起身來。沒看怒發衝冠的女人,他調轉目光盯向斜對麵依然埋頭沉默羞澀難當的女孩——“水吟,我有句話問你。”
“啊?”遭到點名的酈水吟隔了小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答應,“孟啟哥哥?”仰視即將成為她未婚夫的男子,不善於言辭的女孩搞不清對他該抱以何種情緒。
“你跟我定親是自願的嗎?你喜歡我?你愛我嗎?”
“……………”一連幾個問題使生性害羞軟弱的酈水吟紅透了白嫩的臉蛋,完全不知怎麼回覆。單單論及段孟啟此人,她有好感卻不構成相伴今生的愛意。
“孟啟世侄,你幹什麼呀?突然這般叫段夫人情何以堪?”酈檀緊忙打起圓場,兩眼不著痕跡地打量現場的情況,隻希望段孟啟快點放棄不何時宜的癲狂。
可惜段孟啟不予理會,繼續詢問酈水吟:“你對我沒有感情,對吧?”
“……我……”
“我不喜歡你。”沒給酈水吟發言的機會,段孟啟便把內心的話說開,“水吟,兩個沒有愛的人在一塊或許日子長了會有感情,可孟啟哥哥不願隨波逐流。人一生總得要擁有自我,哪怕隻有極短的時間,也應該為自己去活。我是……你也是……”他朝女孩展露出溫柔的笑容,眼中並沒映出對方纖細的身影,“……我知道我需要尋找的是什麼了。”
正在酈水吟因段孟啟的笑容怔愣那刻,他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向蕭凰詩雙膝下脆,不顧她青白交替的臉色,誠誠道:“娘,謝謝你生下我。”說完他重重磕了三個頭,隨即撐身站起。
無法形容這一瞬胸口泛濫的又氣又惱又無奈是什麼感受,蕭凰詩緊盯著徑自脫下禮服不顧他人奇異目光的兒子,這樣的兒子令她太陌生,想掌握他竟不曉得從哪入手,束手無策地讓對方自己控製了局麵。
“我要去找他。生也好死也罷,終歸要有個結果。”
其實段孟啟存有小小的私心,明明無需這般麻煩,他特地等今天才攤牌興許是想補償錢牙以往受過的侮辱,故意令蕭凰詩出點醜吧。
做法實在幼稚可笑了些。
他扭過身邁向正廳大門,背後的女人忽然大聲吼道——你敢走出這裏就再不是我蕭凰詩的兒子!
威脅意味濃厚的話讓他稍微頓了頓,須臾,毫無猶豫地繼續自己選擇的道路。
——“段孟啟!!”
喊聲被他遠遠甩在後方。
他不後悔。
走出段府大門,看著冬日裏稀罕的晴朗天空,廣闊的視野使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回頭望望段府兩字燙金牌匾,仿佛重擔全已卸下。嘴角微翹,他沒再停留,大步流星朝前行去……
向著未知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