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二卷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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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曾經在這審訊處大牢對方路傑說“馬上就要上路了,風大浪大的,自己當心”的軍管被帶上來時,方路傑被張並生鎖在一張專門羈押犯人的椅子裏,雙手被銬在扶手上麵,大腿上橫著杠子。他看不見,但是能聽見清晰的鐵鏈拖過地麵時嘩啦啦的聲音,腦海中仿佛可以想象到那個被鐵鏈綁縛著的人艱難行走的姿勢,和踉蹌的步伐。
方路傑默不作聲,雙手緊緊地攥了。
“我其實挺佩服蔣軍管的,當初他動手給你鞭子的時候可沒一點心軟,我真的一點沒看出來他當時就已經打定主意要救你。”
“你怎麼不說話?嗯?這可不像你。”
“還是說你怕了?怕一出口就忍不住求情,會使得我更迫不及待地對蔣軍管下手?”
張並生半靠在方路傑坐著的椅子上,手肘架在方路傑肩上。
方路傑沉默了很久,人就像沉寂的秋天一樣,全身都帶著似乎穿越季節的平靜。
他慢慢轉過頭,麵對著近在眼前的張並生。
“你有什麼目的?張並生,你有什麼目的?”
“能有什麼目的?——就是覺得把你踩在腳底下的感覺很好。”
“不對,你不是那種無原由的人。你一定有原因。”
張並生臉色突然沉下來,聲音僵硬:“沒有!”
“沒有?你剛剛不是說為了感受將我踩在腳下的快感嗎?”
“方路傑,別跟我耍聰明!”張並生冷漠地盯著方路傑被紗布遮住的雙眼,聲音陰狠。“你不要再想著什麼攪亂我的思想找我的弱點,我不會上當。”
“我知道,你已經夠了解我,我再也找不到你的弱點。”方路傑頓了頓,手正不確定地掙紮著攥緊放鬆。最後他終於猶豫著,低聲說:“你放過蔣軍管,我用我的命,跟你換。”
張並生深深吸了口氣,眉宇間突然湧出濃烈的怒氣。“方路傑,你還是不清楚你麵對的是什麼人!——是我!是張並生,不是張丙!我是個壞人,做壞事是天經地義的。你現在應該憤怒,或者懼怕,或者絕望,而不是現在這樣冷靜地討論是你死還是他死!——再說了,”張並生俯身靠近方路傑,眼睛近近地盯著他。“你還不知道蔣軍管是你什麼人吧?也許根本沒關係,你這麼下注要是虧了怎麼辦?”
“那你要給我機會吃這個虧啊,不然怎麼虧?”
“還真像你啊,方路傑,你怎麼還沒變?你明明變了那麼多,為什麼到最後你又回到起點?你怎麼不肯往前看?你打算一輩子活得這麼被迫?你不想想,現在這個世界,有幾個人能理解你,能善待你?你就是一塊磚,別人都正在琢磨著怎麼踩著你上去,你倒好,不躲反而把自己遞上去給人家踩,你說你,蠢不蠢啊?!”張並生已經不自覺地,右手緊緊攥著方路傑肩頭,吃勁的力道能讓方路傑感覺到肩膀骨骼被微微剮著的痛覺。
在僵持著的時候,門外突然有傳訊的士兵急匆匆進來,對張並生報告:
“將軍回來了,隊伍已經到了大橋口。”
張並生猛地怔住,震驚地直起身,回頭瞪著那傳訊兵。這個消息來的太突然,他一點準備都沒有,一時間竟然下意識地產生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他腦海裏飛快地過濾著最近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思索著有沒有沒處理好的,會令父親不愉快的事。最後他深深吸了口氣,令自己重新鎮定和冷靜。他暫時拋開身邊的事,整理了一下軍裝,穩而靜的麵孔看上去就像一麵精密機械細細打磨出來的鏡子。他頂著這樣一張麵孔走出去,方路傑即使被蒙著眼睛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出來的那種強烈的謹慎和小心。
本來以為自己的父親是很難相處的,同張並生比起來,自己所擁有的父愛簡直是奢侈。
等張並生走後,方路傑試探著動了一下。還好,沒人跑來阻止他。
於是他慢慢低下頭,把麵孔垂到被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手掌在鐵打的擁擠的手銬中有些困難地翻過來,手指夠著紗布的上麵,一點一點地往下拉。紗布上的藥棉已經和傷口凝在一起,紗布每往下拉一點,眼睛上就傳來直接刺激大腦和神經的痛。最後他把紗布完全拉下來,一圈白布纏在脖子上。因為撕開了傷口,血又開始順著半張臉往下淌。
“你這小子怎麼不聽話,不是叫你別回來,回來我也不認賬的嘛……”蔣青雲被綁在牆壁的鐐銬上,他歎氣,布滿血汙的頭顱勉強抬起來看著方路傑。
“……”方路傑張了一下口,試探了幾次卻沒有能說出話來。最後他隻好放棄,用傷感的眼神看著蔣青雲:“我該、”他頓一下,聲音裏充滿呼之欲出的情感。“我該叫您、叫您什麼?”
蔣青雲笑了一下,那張臉看上去非常地慈愛和溫和。“你娘是我妹妹,你該叫我舅舅。”河南人豪爽的率性在這個粗礦的漢子身上表現得很酣暢,他聲音渾厚粗陳,是那種在什麼都沒有的遠古時代也可以完全靠體能撐起自己家庭的高大男人。他笑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我就你娘一個妹子,爹娘膝下就我們一對兒女。我大你娘一歲,我十歲的時候爹帶著一家人來過上海,那之後第九年你娘遇到了你爹,不久後成婚了。再過一年就有你了。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你一歲半歲那年的有天夜裏我抱過你,你很聽你娘的話,瞪大眼睛叫我舅舅。”
“一歲半時候的事,我不記得了……”方路傑因為是坐著,要看蔣青雲就必須抬起頭和眼。可是眼睛疼的厲害,他總本能地顫動著受傷的左眼,可是根本睜不開,反而使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摩擦著腦子的可怕痛覺不斷加深。分不清是痛狠了還是心裏觸動了,沒受傷的那隻眼睛漸漸迷蒙起來,潮濕的水汽不斷地堆積。方路傑突然很焦躁,手被綁住,沒辦法擦掉阻礙了視線的淚水,另外那隻眼睛更痛的無法無天,血還在不停地滴下來。
“舅舅……”
方路傑忙亂地在肩膀和手臂上蹭掉那些礙事的血和淚,想盡力去看清楚舅舅的樣貌。可是他越擦眼睛越模糊,血紅的一片。他心裏急,就更加忙亂地去蹭臉上的血和淚,可偏偏越忙越亂,視線不斷地模糊和不堪。
蔣青雲忍不住勸他:“別擦了,舅舅長得不好看,模糊點兒好。”
“不,我想看清您。”
“有什麼好看的,舅舅又沒對你好過,上回還那麼用鞭子打你呢。那次舅舅其實心裏挺過不去的,你不怪舅舅?”
“不怪,不怪。”方路傑把臉孔用力在肩頭蹭了一下,視線終於稍微清晰了。他用力搖了搖頭,用一隻眼睛艱難地看著眼前的親人。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就算在這之前從不知道自己有一個舅舅,可是在知道的那一瞬間,血液中沉默多年的感情就是會一瞬間翻湧萌發,像開閘的洪水一樣強烈地灌注到四肢百骸。方路傑現在非常地恨身下這把拘束住了他的椅子,他想站來,想走過去親手摸一摸他舅舅的臉,想近近地聽他說話,想抱著他哭一場。
“小傑,我是個特務出身的人,我這個人幹的最多的就是翻臉不認人。可是我就是打心眼裏喜歡你這個小侄子,所以你得多愛惜自己啊,不然舅舅可是要傷心的。”他停頓了一下,閉起眼睛左右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張敬回來了,我懂他做事的手段。舅舅這輩子沒機會疼你,下輩子有機會再補了。”
方路傑心髒沉痛地一緊,那一下他差點眼前黑下去。“不,舅舅,不要!”
“傻孩子,舅舅遲早是這個結果,反正都是一樣,總不能還害你對不對?”他是個身強力壯的人,即使受了傷,全身依然勁碩剛硬,從撕破的囚服依然可以看到他肩膀周圍充滿爆發力的肌肉和筋腱。最後他終於用一雙嚴肅的眼睛看著方路傑,深深地看著:“小傑,你舅舅幹這行這輩子就注定是這樣的,我知道你這孩子想的多,所以先說好,你不許想不開,舅舅怎麼樣都跟你無關,知道?”
“不行,舅舅,你別這樣,我求你你別這麼做,求你了舅舅!”
方路傑慌了,在椅子裏強烈地掙紮起來。椅子腳是和地麵的鉚釘連著的,他怎麼掙,都紋絲不動。“舅舅,你冷靜一點,我們好好說好不好。”見掙脫無望,方路傑努力冷靜下來,烏黑的眼睛拚命地望著蔣青雲。“我們好好說,真的,不到那一步不要放棄,我能救你,真的,你不要亂來,那樣隻會後悔莫及!”
蔣青雲笑了,溫然地搖搖頭。“舅舅也累了,也就是放心不下你而已。你聽我話,啊?好好把你那脾氣改改,好好活。不然舅舅到了哪兒……”蔣青雲到這裏眼睛紅了,粗陳的嗓音發緊和沙啞。他咽了口水,強行吸收了眼裏的水汽。他重新整理表情,重新在在那張粗獷而剛毅的臉上填滿笑容:“好孩子,把眼睛閉上。”
“不!!!——”方路傑大聲吼,像是抓住生命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死命睜著眼。他不顧左眼的傷痛,用力睜著,血紅的瞳孔曝露在空氣裏。
蔣青雲掛著笑容的臉孔心痛了,粗重的眉毛皺著。“你挨打的時候還不想張並生看呢,你待舅舅還不如待張並生?”
“不是的……”受傷的瞳孔支持不住,就連另外一隻眼睛也跟著仿佛要瞎了一樣。方路傑忍得直抖,死撐著不肯眨眼,但是極限到來時眼前瞬間變紅,然後徹底黑了。在那一瞬間他聽到麵前傳來猛烈的撞擊聲,然後他整個的世界都仿佛在這撞擊聲裏震顫——這個出生在河南的漢子,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這個威武不屈的舅舅——他用全部的爆發力後腦撞向了後麵的牆壁。他在這座囚牢的牆壁上撞碎了自己的頭顱,鮮紅的血深深地濺散,一部分潑灑到了空氣裏,一部分深深地留在了那道牆壁裏,還有一部分,永遠地沉澱進方路傑的心裏。
方路傑終於垂下頭,深深地垂下去。他緊握著的手終於鬆開,可是他全身的脊梁卻如同被卡車拉扯著般繃緊,死亡麵前他隻能同自己較量,那種親眼麵對親人悲壯死去的痛苦在他身體裏麵像一頭暴走的野獸,仿佛要頂破他的脊梁,仿佛要從他身體裏掙脫出來……
繃緊到極限的身體不知道僵硬了多久,然後他肩頭才顫了一下,再也無法掩飾的哭聲從他喉嚨裏掙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