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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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並生在自己的房中徹底不能安寧,雙眼沉浸在一片自己刻意保持的黑暗裏,竟沒有一刻不漂泊著悲傷的顏色。
    “少爺,怎麼不開燈?”女管家走進來開了他房間裏的燈,昏暗的房間裏立刻充斥了有些刺眼的黃色的光。張並生坐在靠窗的沙發裏,手臂抬起來橫在臉上。
    “晴嬸,不是說了晚上不吃飯了,不用來叫我嗎?”他很疲憊地說。
    “丫鬟跟我說了,可是今天是夫人親自做的晚飯,特地為你做的。”
    “我不餓,吃不下。”
    “少爺有心事。”
    趙秀晴在張並生身邊站著,伸手從旁邊的沙發上取了條毯子,給張並生蓋上。“有心事的話,說出來會好受一些,總在自己心裏壓著會更難受的。”她歎口氣,憐惜地望著張並生。“別委屈自己,你已經委屈的夠多了。”
    張並生沉默了片刻,雙眼中始終帶著掙紮。他掀開毯子站起來:“不行,我要出去。”他打開門,手握著門把手時稍微地猶豫了一下。
    在他猶豫的那短暫一瞬裏,他心裏是掙紮的,像是漂浮在世界的兩個極端,搖擺不定。但是他想趙秀晴的話是對的。於是他像下定決心一樣,對自己說:“委屈誰也不要委屈自己,這麼多年,你不就是悟出來了這個道理嗎?”
    …………
    “我們現在這位少將軍其實是當年將軍放棄的兒子。將軍當年的嶽父就是上一任的關東大將軍。老將軍就那麼一個女兒,是很愛惜的,可是很奇怪的,他女兒後生下的那個兒子他就是非常不喜歡。我們現在的少將軍出生之後,老將軍就不再對將軍有所協助,甚至有時會刻意打壓,那段日子對將軍來說實在是相當暗淡的。”
    “為什麼呢?一個老人家要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那麼不滿?”
    “這也是我們將軍十分混沌的,他那時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了解了。可能權勢頂峰上的人,多少都會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地方。”
    “那可想而知了,少將軍幼年一定過的不好。”方路傑頭枕著手臂,眼睛閉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軍管看了方路傑一眼,好奇:“你不可憐我們少將軍?”
    方路傑搖搖頭,“可憐也沒有用,他的幼年已經過去了,我可憐也不能改變什麼。”
    “這倒是實話,可也真的顯得你無情了。”軍管散漫地搖晃著腿,雙眼探尋地觀察著方路傑。“我估計你經曆過差不多的事,你表麵上反映的平淡,是因為你可憐全天下,都不可憐你自己。”軍管搖著頭無奈地笑一聲。“可憐我們少將軍了,他眼裏所能看到的你,恐怕隻能一輩子是那個無情的你。”
    “聽你這麼說,我倒真覺得自己是個天地不容的異類了。你說我這毛病能改麼?”
    “能啊,你把我問的問題都老實回答,然後跟我們少將軍一起去滅了洪幫,幫將軍報了殺子之仇。做到這些你就徹底改了,你也就永遠不再是那個方路傑了。”
    “你這麼說,我覺得真好笑。嗬嗬。”
    “嗬嗬,我也覺得這就隻能是個笑話。方路傑恐怕隻能是方路傑,到死都改不了。”
    夜晚的聲音是過分寂靜的,黑暗裏埋伏著所有能令人孤單和憂愁的種子,一旦安靜的時刻來臨,那些種子就像得到充沛水分滋養一樣,迅速地在黑夜裏生長,拱破人心裏那薄薄的一層土,磅礴地攻城略地,侵占喧囂。
    程潛心痛得無法無天,一陣一陣,像潮水一樣不斷打濕他那顆一直以為堅不可摧的心髒。水滴石穿的故事是說,再柔軟的水滴,長久下去也終將擊穿石頭——更何況是一波一波的滔天巨浪。程潛仰躺在迎窗的沙發上,深深歎一口氣,手掌按著自己胸膛。心都要被砸穿了。有沒有辦法讓他現在就看一看那個人呢?哪怕就一眼,就看看他那張孤獨憂鬱的臉,就看看他那雙深沉冷靜的眼,就看看他那挺俊修長的身影。這一眼如此珍貴,讓他有種可以不惜一切的衝動。
    季長青推門進來,眼睛疲憊,但是精神不差。“查到了,人就在張敬的將軍府。張敬設立了的‘洞察樓’有兩個分部,一個是訊息處,一個是審訊處。方路傑現在審訊處。”張敬的“洞察樓”一直就像前清遺留的寶藏一樣神秘,現在能查到這些,季長青已經相當激動。
    但是他激動的時候,程潛卻默默僵硬了表情,灰暗的神情似刹那百年。
    “大哥?”
    程潛閉了眼,眉頭沉痛地糾結:“召集五社三堂,我要開會。”
    “大哥,現在是深夜……”
    “快——”他強烈地深吸了一口氣,神情痛苦,聲音顫抖。“遲了,就不一定能看到,人了——”
    方路傑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遠遠地看過去,就像一具已經冷了的屍體。
    “當你還是個少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有天會經曆現在這樣的事”
    方路傑虛弱地歎息一聲,血從他蒼白的嘴唇裏湧出來。“沒有。”他聲音低微,像一縷淡薄的青煙,隨風飄搖。
    軍管在他麵前蹲下來,眼睛深沉地望著他。“算了,看你這麼受罪也沒必要,反正問不出什麼,不如我送你上路吧,少受點罪,啊?”
    方路傑半睜著的眼睛憂鬱了一瞬,腦海裏走馬燈一樣飛快地閃過程潛的臉。那個人還在想著要來救他,如果他死了,那他到時候來了要怎麼辦,難道真要他對著一具已經冷了的,方路傑的屍體?“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就什麼都,不知道?還是像傳說的,能聽能看?”
    軍管嗤笑一聲,“我又沒死過,哪會知道的?”
    “可是你見過的死人多啊,他們都沒有回來跟你說過?”
    “還真沒,大概我這人天生就沒什麼人緣兒,他們都懶得理我。”
    方路傑眼睛朝審訊處大門望著,微微地閃了一道光。他稍微掙紮了一下,又虛弱地躺著,頭貼著冰冷的地麵。“你打算怎麼送我‘上路’?”
    “這個嘛……”軍管猶豫了一下,“你是個難得的人,就不拿子彈在你身上打洞了,留個全屍。”他起身到身後的牆壁上看了看,最後取下來一條手指粗的麻繩。他回頭時,方路傑正躺在地上望他,那雙眼睛就像黑夜的結晶一樣,讓人心魂動蕩。軍管對著他晃了晃手裏的繩子。“用這個,最多留條勒痕。”
    “太細了,半道上斷了怎麼辦?”
    “不會的,你都不知道這跟繩子勒死過多少人,紮實著呢。”
    “不行,換一條。”
    “嘿,你還真敢跟我討價還價啊。”
    “不是跟你投緣嗎,一般人我也懶得跟他多說話。”
    “噢,那就衝你這句話我就麻煩點兒,進去給你拿一條新的。”
    方路傑眼光閃了閃,抬起頭望著軍管:“你真給我拿?!”
    軍管笑了一聲:“方家的大少爺嘛,怎麼都得待遇特殊點兒不是?”軍管笑起來時眼睛眯起來,眼角留下幾道皺紋。“下輩子別做方路傑,好好活著。聽話,啊?”
    “嗯!”方路傑望著軍管,鄭重地點頭。
    在軍管走進後麵倉庫的一瞬間,方路傑猛地從地上掙紮起來,問:“您叫什麼?告訴我!”
    軍管回頭望他一眼,笑道:“怎麼,下輩子還要找我報仇啊?”他看了方路傑固執的眼,歎氣:“不是說下輩子不做方路傑嗎?怎麼不聽話?”
    “我改不掉了,下輩子也改不掉的。”方路傑很固執地望著他,那雙烏黑的眼睛依然深邃,像黑夜的精華一樣光芒四溢。
    “我姓蔣,祖籍河南。”軍管歎氣,還是回答道。他想了一想,還是走過來,從腰上拿出鑰匙,給方路傑打開他手腳上的枷鎖,一邊開鎖,一邊像個絮絮叨叨的老人一樣:“聽話啊,下輩子也別來找我,我不認賬的。你這個鬼脾氣不改,下輩子也沒法好好過日子的。”然後直起身,“馬上就要上路了,風大浪大的,自己當心。”說完最後看了方路傑一眼,眼神中深深地帶著滄桑的霧氣。他一轉身,大步朝後麵的庫房走去。方路傑看著那位姓蔣軍管的背影,整個人啞然地趴在那裏陷入沉寂。
    槍聲在那個時間響起來,瞬間在漆黑的夜晚裏刨鑿出激烈的硝煙。
    方路傑挪動麻木的手腳,放棄對劇痛本能的反應,飛快站起來,奔到審訊室的鐵門後掩藏。外麵漆黑的天幕下,能看見的僅僅是從各個角落不斷激烈閃爍起來的槍火。到處彌漫著硝煙刺鼻的氣味。方路傑靠在鐵門後輕輕地喘息,頭抵著牆壁,心裏默默地倒數。當心裏的數字從十變成一時,他閉了閉眼,然後果斷地飛快衝出大門。
    對他來說,這次衝出的結果是什麼已經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他對自己的人生和命運努力過了,他這一輩子,如果能逃得過這一劫,他就聽那位軍管的話,好好活,不再做方路傑。如果不能逃得過,他就當和程潛告別。反正到現在,他已經覺得這一生無怨無悔,無舍無得,無虧欠,無成敗。也沒有什麼可埋怨的,這一生已然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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