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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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路傑虛弱地笑了一下,被汗水浸濕的頭部無力地靠著吊起來的手臂。“你想和我同甘共苦,不必了,你有你自己的路,不要因為我絆住了腳。”
    “路傑,我會盡量救你的……”
    “不用,少將軍。”方路傑閉著眼睛搖頭,“我今天就這樣對你說——不要被絆住腳,否則,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懂嗎?”
    “你是說,你會報複我的嗎?”
    “你這個人呐……”方路傑無力地歎息一聲,“你就是這樣,你的想法裏總充滿了對別人的防備,總擔心著別人的報複。可也正是這一點,你才能好好活著。所以我才要勸你的,一旦你被什麼絆住腳,你就完了你知道嗎?”
    “你關心我?方路傑,你真的是這樣,到死都要拉別人一把。可你怎麼就不肯拉自己一把?”
    方路傑頭歪著,眼睛閉起,無畏地笑一聲:“我也不是真心想救人,我隻是覺得,反正我的命已經到頭了,最後還能拉別人一把,也不少什麼。畢竟段啟才十六,他以後的日子還長。”
    “可你想過沒有,你自己也才十九,你幹嘛這麼早就放棄自己?”
    “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那你覺得什麼才叫活得有意思?方路傑你怎麼不明白,生活就是這樣,你最後關頭寧可拉別人,你何苦不拉自己一把?”
    “大概我這人生下來就這樣,不喜歡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可留戀的。”
    “那你也不要死在我手上啊!你這樣我好過?”
    “誰讓我認識你呢?你就自己認了這個虧吧。”
    方路傑慘白的臉擺出一副無畏的笑容,眼睛微弱地睜了一下,接著又疲憊地閉起來了。
    “方路傑,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別這麼折磨你自己。”
    方路傑搖搖頭,“我不折磨誰,我真是覺得累了,困,你讓我休息會兒吧——張少將軍。”
    看張並生落寞地離開,方路傑閉著眼睛,想讓自己睡一會。他覺得難受,全身叫囂著不能忍受的疼痛和苦惱。他告訴自己,睡著就不痛,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可是人都是喜歡跟自己作對的,越是想睡著,整個人就越是清醒,背上的疼痛也越來越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吃一顆吧。”
    嘴邊上突然被人遞上來一顆黑乎乎的小丸子,是那個執鞭的軍管。方路傑抬頭望了他一眼,搖搖頭。
    “放心,不是大煙做的‘萬福丸’,就是普通的止痛丸。”
    聽他這麼說,方路傑才張開口,把那顆藥丸吃下去。那軍管嗤嗤地笑一聲,拖了張凳子在方路傑旁邊坐著。“你這個人真奇怪。”他說,“進這個地方的人多不勝數,但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你是條漢子,我那是正宗的牛筋鞭子,極少有人挨了那個不是哭爹喊娘,多硬的漢子都得慘叫得像殺豬。我知道你,你爹是徽興商行的會長,你是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少爺。其實我真不相信這是真的,哪有哪個少爺能挨得住這樣鞭子的。”
    “止痛藥”的效果很快上來,方路傑感到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像在霧裏,整個人輕飄飄的,有種說不出來的迷幻的感覺,整個的世界都纏繞著舒服的不可思議的幻覺。他不能自持地仰起頭,全身都軟下來。“你騙我……這根本就是……”
    “就是鴉片,又怎麼樣?”那軍管搖搖頭,從懷裏掏出包煙,叼一根在嘴裏。“你這個人,明明把生死都看得淡了,幹嘛還在乎墮落不墮落?再說,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少受點苦不好嗎?我就不信這世界上真有誰是不怕痛的,說不怕死的,那是有,可不怕痛的那都是硬撐的。”
    “嗯……你說的對……”方路傑墮落進鴉片的奢靡幻境裏,整個人混沌起來。“可以不痛的話,誰願意痛啊?……可世上有幾件事是你願意或者不願意,就能做主的事?就好像我……”他輕不可聞地笑一聲,像是開心,又像是痛心。那張英俊秀氣的臉蒼白的,在鴉片的迷幻作用下變得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美麗,和能夠紮傷人心的脆弱。
    那軍管歎一聲氣,手裏的煙慢慢地燃燒著,騰起大片的白霧。“你根本就沒有表麵看上去的那麼看淡生死,其實你很想活著的,想好好地活著。不然你就不會在乎吃的是鴉片還是止痛藥。因為你想活著,你的思想裏還有很多關於以後的設想,還有對未來規劃出來的,想要實踐的人生。我說的對不對?”
    方路傑在這一刻閉著眼睛,不做聲。他默認了。
    “其實人不都是想好好活著的嗎?你這樣想沒有錯。可就像我們少將軍說的,你為什麼就不肯拉自己一把呢?畢竟你也才十九,你的一輩子還長。”
    方路傑繼續沉默,閉著眼睛,可是並沒有睡著,他聽得見那軍管的話,可是他不願意回答。那軍管自顧自地把煙拈息了,抬起一雙深有目的的眼看著方路傑。“程潛是洪幫的大哥,而你,跟他關係不一般對不對?不然你何苦這麼幫他。”
    到這時,一直沉默的方路傑才終於有反應,眼睛迷茫地睜開來,似醒非醒地看著軍管。“你跟我說這麼多話,主要目的就在這吧?”
    “人嘛,偶爾糊塗才好,你何必這個時候還要死撐著清醒過來。”那軍管是常年在審訊處工作,對於審訊早有一套不同於一般的高超手段。他扔了煙頭站起來,眼睛裏充滿了失望。“你這個人怎麼就這麼固執?我從你一進來就知道從你嘴裏肯定問不出什麼東西來,可是我又不能什麼都不做對不對?你自己也說了怕痛,為什麼還不裝糊塗一點,順著我的意把該說的就說了呢?非要死撐著清醒,你圖什麼呢?還是說,你真的就想年紀輕輕死在我這審訊處大牢?”
    鴉片在方路傑身體裏麵持續升溫,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聽著那軍管的話,感覺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他整個人的身體好像都不複存在了,全世界裏隻剩下他一縷光禿禿的的靈魂,在無拘無束地隨風漂流。“真美……”
    那軍管嗤笑一聲,“當然美了,你以為現在那麼多人為了這黑乎乎的大鴉片傾家蕩產是為什麼?不就是圖現在你看到的這些‘美’?”其實他心裏還是很驚歎於方路傑這個人,牛筋的鞭子打了不為所動,上等的鴉片誘惑不為所動。
    這個人看上去斯文沉靜,天生一副世上絕有的麵目。對生死不拒,對軟硬不拒,對愛恨不拒。“是不是別人對你做什麼你都照單全收,一點不含糊?”
    方路傑臉高高地揚起來,對著頭頂上昏黃的燈光。眼睛已經不能清楚視物,但那一縷淡薄的微光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深深地打動了他。“看情況吧……”他對著那燈光微微地笑。“好比現在,我是拒絕你的審問的。”
    “你還真誠實。”那軍管歎氣。“我真是要勸你一句,做人別太正直,沒用的,你圖什麼,最後毀掉的還是自己。”
    “這話……聽著有些熟悉……”
    “不奇怪,你這樣人,一定有人對你說過差不多的話。”
    “嗯,我想起來了。那人是這麼說的——年輕人,大姐姐在這勸你一句,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他學著那個濃妝女人的口吻,臉上帶出淡淡悲傷的笑容。“我記得是什麼時候聽過的,是我去找小五的那次。我看見他的腿被人砍了,一條腿隻有一截空蕩蕩的褲管,血都流到地上了……我可憐他,我幫他付房租,我背他回屋子……可是我換不回來他那條腿……”
    “這不就是人生嘛,你該慶幸,砍掉腿的人不是你,而不是可憐那個被砍掉腿的人。當然了,如果你能這麼想的話,現在也就不會在我這兒了,對不對?”
    “你跟我說說你們少將軍的事吧?現在鴉片還沒過去,你大概不會對我動手吧?”
    “你倒是不一般的聰明。不過你居然會主動關心起別人的事,倒不太像你這樣人做的事。”
    “為什麼不像?我是看上去就很無情的人對不對?”
    “不,你這樣人應該說是太可悲了,尤其是活在這個年代裏。”
    “為什麼呢?”
    “你這樣人對於知道的事情一定都是放不下的,對所有的事情總是照單全收。知道多,管的就多,最後肯定是保不住自己的。可人都是有自保意識的,所以你表麵習慣不聞不問,讓自己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噢,是這樣啊……嗬嗬。”他忍不住笑一聲,“這話我好像又聽過。大上海時,何二爺說的。他問我——‘方路傑,你認為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想救多少人?在救這些人之前,你能確保先保得住自己嗎?’”
    “道理本來就差不多,就看你願不願意聽而已。其實我挺看重你的,就趁現在多跟你聊聊,稍後是怎樣,你就別怪我了。”
    “嗯。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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