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時代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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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是真心想救人,我隻是覺得,反正我的命已經到頭了,最後還能拉別人一把,也不少什麼。畢竟段啟才十六,他以後的日子還長。”
“可你想過沒有,你自己也才十九,你幹嘛這麼早就放棄自己?”
“我覺得活著沒意思。”
“那你覺得什麼才叫活得有意思?方路傑你怎麼不明白,生活就是這樣,你最後關頭寧可拉別人,你何苦不拉自己一把?”
“大概我這人生下來就這樣,不喜歡這個世界,也沒什麼可留戀的。”
“那你也不要死在我手上啊!你這樣我好過?”
“誰讓我認識你呢?你就自己認了這個虧吧。”
方路傑慘白的臉擺出一副無畏的笑容,眼睛微弱地睜了一下,接著又疲憊地閉起來了。
“方路傑,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別這麼折磨你自己。”
方路傑搖搖頭,“我不折磨誰,我真是覺得累了,困,你讓我休息會兒吧——張少將軍。”
張敬的將軍府坐落在上海東郊的東大橋的正對麵,那裏是英法租界的交界,基本上沒有幾個人有地位,或者是有本事進出那裏。
但是在程潛未曾見過方路傑的那一段日子裏,方路傑幾乎天天進出在那個充滿權勢爭鬥的競技場。上海這個十裏洋場,每天變更在權利與地位寶座上的人在自己孤獨的興衰榮辱裏,漠然地揪緊心髒望著世界。方路傑用一雙憂鬱的雙眼看這些人,到最後,他連為自己憂鬱的心思都失去。大概是真的像自己說的,沒意思,那麼多人在一起,從自己呆膩了的位置爬到別人呆膩了的位置,永遠沒有盡頭。你可以抬頭看一看,看完之後大概就知道了。隻要活著,明掙跟暗鬥就不會有盡頭。因為人的欲望不會有盡頭。方路傑厭惡透了這個充滿欲望與殺伐的悲觀的世界。
將軍府上最出名的建築除了那座氣派非凡的巨大豪館,另外的就是那裏麵嚴格神秘的“洞察樓”。說是樓,實際上更像一座地下密室,分成兩半,一半是訓練密探和收集情報的訊息處,一半是專門審訊逼供的審訊處。任何一個真正有強大勢力的組織,基本上都不會缺這兩個地方。
方路傑之前的一大段日子都呆在訊息處接受訓練,而現在,他呆在另外的那處。
沉重冰冷的鎖鏈從審訊室的頂上垂下來,高高地把方路傑僵硬的手臂吊著。現在他身體已經有些反應呆滯了,對痛和冷沒什麼感覺。審訊室裏吊了盞昏黃的燈,光從上麵打下來,把他虛弱的身體在地上投出個淡淡的影。
因為有張並生的吩咐,現在他受到的待遇還好,人雖然給吊起來了,但是腳是可以著力的,不會像一般進來這裏的人那樣,光一條鐵鏈就被活活吊個半死。但是這裏有死規矩,進來先抽二十鞭。這裏還不是張並生這位少將軍的勢力範圍,他父親定下的規矩,他連逼帶迫的也沒能動分毫。方路傑前麵看上去還好,可是後背已經血肉模糊,白色粗布的單薄囚服被抽成一條一條,襤褸不堪。
他開始在混沌麻木的痛楚裏漸漸感到昏沉,眼前的光線像是從遙遠的水麵上反射回來,時明時暗。在這樣一片灰暗裏,他眼前看到的是不久前程潛的臉。
“小傑,不管這事發展成什麼樣,我一定會保住你!”
程潛雙手抱住他的臉,光輝熠熠的瞳孔深刻地望著他。
方路傑不知道什麼時候默許了,讓程潛可以這樣親密地叫他。這大概就像兩個從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永遠想不起來何時初見的一樣,方路傑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和程潛發展得這麼親昵。
“我其實記得你那晚慌張地喊叫我,記得你放下身份親自背我,記得你訓我是醉鬼以後不準喝酒。”方路傑眼睛半睜著,在心裏和程潛悄悄地說話。“我是個性格奇怪的人,遇到你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我本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真的觸碰到的東西。那是愛嗎?大概是吧……”
遠在千裏之外的程潛坐在沙發裏,麵對窗台半寐了。半醒之間他看見方路傑那張俊秀孤獨的臉,他抬著頭,眼睛裏含著水光,對他說:“程潛,我愛你。”程潛猛然驚醒過來,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裏恍惚地四處張望,找那個說我愛你的人。然後才漸漸反應過來,剛剛的一場,不過是夢。
季長青推門進來,連門都忘記敲。
“不好了,方路傑出事了。你還記得方路傑提起過的那個人嗎?段啟?”
…………
“你們怎麼這麼糊塗?我說了壓兩天壓兩天,你們為什麼總那麼沉不住氣?啊?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程潛?!當我是昏君?無能領導你們?!!!”
程潛召集了洪幫五社三堂八位勢力領袖,在他的公館中堂開了會。他怒火中燒,把麵前的桌子拍得直震。這八個分別代表了洪幫八大勢力的頭目無論平日如何,此刻都不得不低頭,向程潛請罪。
“這次是我們衝動了,幫主可以隨意責罰。”
“責罰有什麼用?方路傑你們能給我補回來?!張敬對我虎視眈眈多少年了,這次他明擺著要挑起我和孫敬德的爭鬥,自己坐收漁利。你們怎麼就那麼糊塗?這次如果不是方路傑把矛頭拉到自己身上,你們不還真要張敬來看我的笑話!!!”
“對不起幫主,我們真不知道方路傑是插在外麵的暗樁,要知道也不會犯下現在這麼大的錯。”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有意隱瞞,歸根到底是我的錯?!!!”
“幫主請不要這麼說,這件事屬我錯的最多,我願意領罰。”鄭克掙已然羞愧得無地自容,剛正的雙眼此刻緊閉起來,無臉直視程潛。“違抗幫主命令是死罪,我領。”
“死有什麼用?我一個兄弟已經危在旦夕,難道還要再搭一個?!”
聽程潛仍然稱自己“兄弟”,鄭克掙吸一口氣,激動得難以自持。“幫主放心,方路傑我會去救,救不了,我就不配再活著!”
散了會,程潛回到自己臥室幾乎虛脫地往沙發中倒下,頭仰在沙發背上,胸腔震動,深深地呼出口氣。
季長青倒了杯茶給他,眼睛裏充滿了惆悵。“這次會開下來,咱們的內亂算是平了。會裏不少全字輩的人雖然忠心,但多少對你不服,這次下馬威,以後幫裏就穩了。”
程潛閉著眼睛,眉頭沉痛地皺了。“拿方路傑換今後這安穩,我不願意。”
“我知道。”季長青歎了口氣。“可是經過這件事你也該明白方路傑這個人了。他不是一般人,他這次派段啟來報告自己的行蹤,明擺著逼自己上絕路。張敬處心積慮要動你和洪幫,現在都被他扳回去了。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樣的人,現在我是真的服了。”
“你再跟我說清楚一點,在我沒見到方路傑的那段日子,他究竟遇到什麼了。”程潛睜開眼睛,腦海裏一遍遍回想起方路傑看他時的憂鬱的臉。
“我隻查到大概,具體的恐怕隻有方路傑自己知道。”
“你說。”
“在你和方路傑不歡而散之後,方路傑是回了何正威的大上海,可他不是去投奔的,聽說那一趟也是冒了大風險的,具體我不知道,可是何正威對方路傑舉了槍,如果不是跟何正威的侄子何家凡有私交,保了他,估計現在也沒這個人了。”
程潛疲憊地搖了搖頭,“估計是為了那兄弟倆去的,他這個人,到死都要拉別人一把。”
“方路傑出了大上海,是何家凡親自送的,何正威倒是沒有難為他。張敬就是那個時候插進來的。你也知道他為他兒子的仇記恨咱們很久了,你在大上海風風火火地救過方路傑的事在上海不是什麼秘密,但是張敬當時不在上海,也不知道是誰向他提的議,總之他把苗頭指向了方路傑。就是在方路傑出了大上海之後,張敬的將軍府專車把他帶走了。他們做的故意留下很多痕跡,估計是做給你看的,隻可惜你一直被我擋了消息,遲遲沒有回應。”說到這裏季長青歎了口氣,雙手用力在臉上搓了搓,接著說:“張敬那邊看你一直沒有動靜,估計也有些失望了。他把方路傑調到了孫敬德的手下,用來當自己的耳目牽製孫敬德,孫敬德也不是願意受被動的人,那晚的酒會他知道你要來,故意把方路傑派到場,並且找了一堆人在他附近勸酒,算是故意引你注意。也許他當時的目的隻是想試探你,但後來的發展肯定是讓他大大的驚喜了。”
程潛聽到這裏突然吸了口氣,拳頭握起來抵住自己眉心。“長青啊,你說這人心該有多複雜才能到這個地步?你不過是一時出手救了一個人而已,竟然硬是衍生出後麵這麼多的陰謀。我實在想不清我當初究竟是救方路傑還是害方路傑。”
“當然是救了,不然他現在也不用這麼花費心力,把張敬苦心打出來的牌全部擋回去。他也知道自己當時在洪幫眼裏是眼中釘,還故意讓段啟來報告行蹤。我還是得佩服方路傑,四兩撥千斤。我們這邊的人一過去,孫敬德肯定是要顧忌張敬,就算做做樣子也要保一下方路傑。但是為了不和洪幫衝突,他勢必會把張敬搬出來。所以方路傑最後還是回到張敬手裏,一切又回到起點了。我們什麼都不損失,唯一不同的是,方路傑這麼惹惱張敬,他自己的處境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