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9】訣別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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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鹽城。冬日肅殺。
    抬頭,周遭是這般簡靜蒼涼。身下的褥子耐不住清寒,言默隻得急急地起身——當日出逃時總以為自己會被溺死在這凡塵的荒蕪之中,沒想到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知不覺中便也習慣了粗茶淡飯的清貧。草草地挑了件厚實的棉襖加上,不由嘲笑自己被皇宮養出來的嬌貴身子,想起昨日還見沈笙穿著單衣在屋外洗菜,沒有半點畏寒的樣子。
    緩步走到門外,寒風迎麵而來,男人正站在屋外晾曬著憶兒的衣衫——五年前沈笙帶著言默逃到了鹽城,依著方錦給的消息找到了這幾間方家鄉下的房子,雖說簡陋,住著倒也寬敞。沈笙嘴上嫌言默驕縱,倒是將所有的雜活一並攏了下來。言默隻好紅著臉笑笑,“沒想到公子笙如此能幹。”
    “哪能和你比,”沈笙輕笑著將言默摟住,從皇城出來便沒有帶多少衣物,這般天氣更是將往日的金枝玉葉凍的不輕,躲在男人懷中依舊是瑟瑟發抖,“還冷?”憐惜地問道。
    言默點了點頭,“嗯。”
    沈笙兀的歎了口氣,將懷中人兒摟緊,溫熱的手掌覆上言默手背,“對不起,委屈你了,言默。”他輕聲喊著她的名字,而不是硬生生古板的“言親王”。言默亦伸手覆上沈笙的唇角,麵對男人略顯毛糙的下巴,言默調侃道:“真紮人!”
    “嗯,那就好好地紮紮你吧。”男人輕笑,將帶著胡渣的下巴噌住懷中人的額頭。言默合了雙眼,卻直直地淌下了兩行清淚——來到鹽城的第一年,言默決定嫁給沈笙,盡管兩人有著二十歲的年齡差距;第三年,他們有了個可愛的兒子,感歎往事千萬唏噓,兩人便給小生命取名喚作“言憶”,隨了沈笙的姓氏。言默站在門口,看著沈笙將衣杆架上幹枯的樹椏上,女子不禁淺笑——於宮廷的奢華淒迷相比,今日的言默寧可不要二公主的稱號,不要“言親王”的封地家財,沈笙在鎮頭接了幾分教習音樂禮教的活,又帶了個徒弟,雖說拿不到現錢,師徒兩個興起也會去別些富庶的村子賣賣藝——這般淺粗的生活,卻給予自己更多的幸福和安心。
    “怎麼出來了?”覺著身後有些動靜,男人回過身,見言默站在門口,急忙將外套扯下,快步上前給妻子披好。
    言默淺笑:“沒事,隻是家裏沒有炭火了,打算去集市買一些回來,”伸手理了理沈笙沒有穿好的衣領,“順便將憶兒帶回來,這孩子一清早就跑去集市上瘋。”
    “怪不得人家都說慈父嚴母,”沈笙也笑道,“小孩子愛玩就讓他玩去吧,有時候不要管的太死。”
    “是是是,”言默狠狠地戳了沈笙一下,男人佯裝吃痛地叫了一聲,“好啦,我得出門了,你呢,就乖乖地把衣服洗好,被子曬好。我看今天雖然冷,但太陽倒是不錯。還有,昨天隔壁家劉大嫂送了釀好的蜜棗,不管怎樣今天咱們要招待她一頓午飯,這就得考驗我家公子笙的手藝啦。”一席話將公子笙的日常活動全部規劃好,雖然自己曾是湮華七公子之一,又出入宮闈受封賢君,不過這些家務事項也得心應手,也算是對得起當年“賢”這個字。男人依舊是苦著臉點了點頭——唉,誰叫自己把她慣壞了呢?
    集市設在離鹽城城鎮半裏的小村落中,距言默家不遠,遠遠地便看見沈言憶那個小不點一搖一晃地向自己狂奔,小手還攥著兩張被揉的不堪入目的宣紙。言默急忙跑上前去抱起自己的寶貝兒子,然後輕輕啄了一下那粉嫩的臉蛋。“娘親你看!”言憶將手中的宣畫塞進母親手中,滿臉得意地說道,“這兩張畫畫隻要五文錢哦——娘親你看好看不好看?”小手一個勁兒把畫紙向前塞。
    “憶兒怎麼又亂花錢了,”言默有些不滿地接過畫紙,看著孩子嘟噥著臉也不好再說,“咱們家可沒有地方掛精貴的畫畫。”
    “可是很便宜唉!”言憶抗議地蹬了蹬小腿,“那個畫畫的哥哥說,一張五文……”伸出一隻小手,努力地撐開五根小手指,“不過他看了看憶兒,就說再送憶兒一張,兩張,兩張才五文唉!”小娃娃一臉自豪的神色,仿佛他這張胖嘟嘟的小臉天生就是要享受貴賓打折優惠待遇的。
    言默苦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然後將小寶貝放了下來。她打開畫卷,卻兀的一驚,速繪丹青,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名纖瘦的白衣男子,手執一支玉簫,背身而站,言默見不到畫中人的臉,卻驚覺胸口猛地一顫,“憶兒是在哪裏看見那個畫畫的哥哥的?”
    “唔,那那。”小手指著南街的盡頭。言默一把抱起孩子,直直地向言憶所指的地方走去。畫中那一抹白衣她怎會陌生?那分明是沈笙當日弄簫賞月之態,那最後一個寧夜,醴泉宮後院,沈笙、方錦、詞昊,加上自己四方而坐,司樂公子歎而起身,隔罷掌中清茶,起簫合目,一曲《須臾》——這般景象躍然紙上,運筆之處雖不如繪事大師那般自若飄渺,倒也顯得清雅精致。
    腦海中猛地浮現一派往事,她必然想到的是那長指撫杯而笑的玲瓏男子,那對含情脈脈卻又斂著微光的鳳眸,那莞爾輕俏卻又深藏不露的笑唇,五年前,他將方家舊宅宅址抄於自己手心,隨即猛地揚鞭,驅走載著言默和沈笙的馬車,任軒轅滾滾。言默隻記得那一抹身影漸行漸遠,模糊了視線。
    抱著憶兒急急地跑到南街口,卻不見那畫師身影,言默放下兒子,輕聲問道:“憶兒何時見著那個畫畫哥哥的?”
    “唔……”小孩子將一根手指塞進嘴裏,支支吾吾地想了一會兒,“大概……好像是……半個時辰前……”小孩子自然算不清楚時辰,言默揣測著也應有些時候,環顧四周,喧鬧的吆喝聲嘈雜一片,上了年紀的家仆與販主激烈地討還價,偶爾有幾位年輕的小姐,嬌羞著半麵桃花,好奇地觀賞著民間藝人的糖人。言默翻開那卷畫紙,不過是幾根嫋娜的曲線,蜿蜒於一紙之上。
    “娘親,”言憶見母親沉默便有些怯然,小手扯了扯言默的衣擺,“娘親,那個畫畫哥哥長得好漂亮,他的眼睛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孩子無心扯出的話端卻使得女子卻兀的一顫,她上下打量了言憶一番,孩子倒是生的和沈笙挺像,“憶兒,那哥哥怎麼個漂亮法呢?”
    “像仙女姐姐一樣!”見娘親沒有怪罪自己買畫,言憶便咧開了嘴:“但是他讓我喊他哥哥唉,還有就是那個哥哥豎著一個高高頭,一邊畫畫還一邊喝茶茶……他有個好漂亮的茶碗耶!”言默自然知道兒子口中的“高高頭”是指沈笙受邀去別家吃飯那會兒梳上的發髻,“一邊喝茶茶”使得言默更加堅定心中所想。
    那個嗜茶如命的男人——他……定是看出了言憶是沈笙的孩子吧……
    攥緊了宣紙的邊角,蹉跎往事圓潤成珠,撲簌撲簌打落在紙麵,暈開了一筆墨跡。十年前,她第一次邁入湮華殿,他呈上一盞“滿月”;十年間,她沿著他的隻字片句窺探著這個男人的內心世界,他的愛,他的恨,他和詞暉湘那沉澱在昨日中的繾綣,他和詞昊那消逝在今朝中的愛戀——
    “昨夜驚夢,忽的想起那人在身邊的時候,自己總是嗑叨些故作高深的句子,如今想來,竟是又一次的錯失絕愛……看來是上天注定,‘愛’這般詞字,恐怕這輩子都無法從在下這張賤嘴中說出……”
    記憶中的男人,拖著略顯病態的身子,怏怏於醴泉宮中,蓋著一床素白的薄被,感慨著愛人的離去,唇角輕笑,卻不知為何落下了淚珠。
    “天上人間,碧落黃泉,錦欲求得兩相隨,卻不知昊之魂在天地何處。”徒勞地揚手,落下,窗外一枝白梅兀然驟凋,片片花瓣謝了一幕華宴。恍惚之間起身,卻一個不經意撞到了桌腳,淩亂的茶具猛地一晃,一隻鎏金杯盞滑出桌麵的邊緣,直直地掉落在地——
    “昊,還記得麼。”還記得那日和你說道陶瓷,你皺眉,我問你為何,卻聽你說得,陶瓷這一生,曆經了火的炙烤,承載了梅子的甘酸,融和了燒陶人的汗水甚至血淚,這般沉重的器物,最終都免不了破碎的結局——好比我與你真心相應,苦心經營,最後卻免不了生死相隔的結局。二十年前是如此,如今曆史重演,我卻再一次與愛戀擦肩——方錦望著一地碎片,溢出眼眶的玉珠順著臉頰下落,下落,最後吻上一枚碎片。
    言默揉了揉眼角,身旁的言憶卻是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女子輕輕地在兒子臉蛋上一捏,“憶兒,想不想吃糖葫蘆?”
    “想!”
    “那娘就帶你去買吧。”拉上兒子的小手,將看過的那一卷畫紙揉碎,卻見底下還有一卷,幾筆行草流淌出一首小詩,言默感覺淚腺在那一霎那膨脹、洶湧、決堤,那一刻,眼眶成了關不住的閘門,淚水磅礴而落——是五年、還是十年,或者這一生,言默都不曾那麼激烈地哭過,揉著眼角,卻抑製不住悲傷的泛濫,然而言憶隻是傻傻地愣在原地,三歲的孩子無法明白為何這一紙小詩會讓自己的母親如此潸然淚下。
    舊事浮現,帷幕升起又落下。
    ——“在這深宮之中,不是我踩著她人的屍首爬上去,便是她人將我的屍身當作台階踏上去。”額帶鳳冠的林君妍如是說。
    ——“為一個人傾盡年華,到頭來一無所得,”唐也笑仰首,執筆的手無端一抖,原本颯遝的行書徒增一片汙點,“從前我是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如今看來,這感情的紛紛擾擾哪值得一提。”
    ——“為了南宮家族,”司藥公子收好金針,在視線中漸行漸遠,“在下便是做牛做馬也要苟活下去。”
    ——“若死後有知,我便可逆流而上尋得李兒,”少年笑靨依舊,吐出來的氣卻沒了收回去的勁,“若死後無知,木槿也不再痛苦……姐,看來死不是什麼可怕的事……”他怕是這輩子最後一次如此純粹地稱呼言默,隻覺得那一聲“姐”好沉好沉。
    ——“言默啊,”宋翊鳶淺笑著擠出一句,她總是喜歡直呼自己的名字,左胸的傷口漸漸發黑,“小時候,和你搶竹蜻蜓的時候,念著你是公主,便手下留情;如今,我可要乘著著竹蜻蜓先去了……”
    ——“早日司藥公子救若風一命,千叮囑萬關照,求我好生照顧他那兩個可悲的皇室姐姐。但司藥公子絕對想不到,今日若風卻要取言親王的性命,”少女臉上閃過冷冷的笑,嘴角卻淌下汙黑的液體,“這便叫作‘恩將仇報’。”
    ——“三皇子,若李兒再說一聲愛你,你可信?”宋李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直至觸碰到那一支摔成兩截的發簪。
    ——“方錦,忘了我,”想來那少年一定是給折磨的不成人樣,卻是硬使著性子不要命地侃道:“我若是死了,就不愛這男人了……”
    ——“朕要看朕的鮮血,散到這大戌的一草一木,”懷儀被架上城牆,利刃架於脖頸之間,城下的大慕軍士虎視眈眈,“朕要這大戌的千千萬萬記住,大戌永遠是朕的天下!”
    ——“多年前,這弦也就是這般說斷就斷了啊。”沈笙撫著崩斷的琴弦,喟歎道。
    ——“走,走的越遠越好,”方錦抿著唇,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他揚手一揮,皮鞭直直地打在馬匹之上,那駿馬嘯叫了一聲,抬腿便狂奔起來,言默探出腦袋,卻見那男人漾著笑,“言親王,願你幸福。”背身而站,他依舊是那個風華絕代的方錦,天上人間,何人容顏堪似錦娘?言默胡亂地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隻覺那視線中的男子,淹沒在血液迸濺與刀槍廝殺之中……
    言默苦笑著看這一紙淒涼,短短四行,短短二十八字,她仰首,揮去眼眶淚水。將言憶輕輕抱起,單手將書作一揉,碎片洋洋灑灑地飄散開來。
    今朝花敗今朝傷,
    惜念昨日霞露光。
    十載煮茗往事釀,
    何憶湮華駐洛陽?
    若你站於三生石旁,見到那個眉宇清秀、朱唇輕揚、明眸星動的男人,千萬記得在與他擦肩回眸的那一瞬,喊他一聲“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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