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9】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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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朕就等著。”懷儀飲盡杯中茶湯,輕歎道:“朕燒了你的湮華殿,又讓你委身於後宮,方貴君當真沒有一點恨意?”
“在下若是心中有恨,又能有何作為?”方錦倒是沒有什麼神色波動,眉目之間盡顯愜意,“難不成還反了朝廷不成?自古以來,哪一朝帝王的宮殿,不是建在成千上萬無辜的屍首之上?”似是質問,卻又漾著淺笑,握緊掌中茶碗,葉片完全舒展之後便靜靜地沉在杯底,不見動靜。
懷儀不可否認地點了點頭,順得曆史潮流,則殺千百身換來一人的權傾天下;倘若順不得潮流呢?逆著流向的魚群,隊伍再怎麼龐大,成功到達目的地的又有多少?她懷儀雖不信天地神明,卻也求得天時地利人和——僅僅犧牲一座湮華殿就換得這不見血光的江山之座,這代價未免太小了。“這樣看來,朕倒是要一謝當日葬身火海的那些亡靈。”兀自歎得一聲,“得之,我幸。”
“比起大慕、南野這些個國家,大戌雖地大物博,但卻是個簡單的國家,”方錦不禁輕笑,大戌曆代君臣齊心,謀反亂天下之事更是少有,也怪不得懷儀黃袍加身,卻沒有內賊加之阻撓,較之別國,實著是個簡單不少,“這內亂之黨,哪及得上這外夷的利刃尖刀?”
少女隻是苦笑——曾聽楊曦泉說,方錦不出湮華殿一步,卻可知這天下——想來,倒也沒有什麼奇怪,像這般識得臉色的男人,你的表情逃不過他的雙眼,“朕在想,幸虧方貴君看不上這江山豪權,不然,怎麼會有懷儀坐擁大戌的日子。”
她不止一次慶幸他隻是個風流浪子,不拘世態,不墓權勢金銀,隻求一盞清茶,靜觀這世上風起雲湧潮漲潮落。“陛下過獎了,”方錦提壺,為懷儀杯中再添一二,“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在下無意去搶奪。”
“不出手一試,怎知這天下不會為你傾倒?”
“天底下無論何種嚐試,都必須付出代價,”擱下手中紫砂壺,朱唇抿過一絲淡笑,娥眉卻是堆起千重翠色,“方錦擔不起這萬條人命,作古之後,亦受不起那一聲遺臭萬年的罵名。”
“那湮華百眾為朕所弑,方貴君就敢如此坦蕩地脫了幹係?”少女不依不饒,眯著眼看著麵前的男人,雖無爭執之意,她隻不過想知道他心中如何想罷。
方錦抬首,秋水般的眸子微微一闔,“陛下既然稱讚在下是聰明人,又怎會不知在下心中所想?”與懷儀相鬥,他既沒有得心應手的官宦利害關係,亦缺乏直麵皇城禁軍的軍事力量;就算是有了這些準備,這刀刃相見,莫說為那湮華百人申冤,恐怕隻會賠上更多人的身家性命,到後來不過是浮花浪蕊——坐上皇位的依舊逍遙,然而他方錦就算一輩子披麻戴孝亦換不來那白白浪費的生命。
有人說,傾覆江山是一場巨賭,那麼他方錦自認賭不起。
倘若那日晨曦朦朧,詞昊不曾將信物翡翠托出,又怎會為懷儀抓住把柄,活生生把自己和南宮逼進宮中?倘若舊年裏那個雨夜,他不曾收留木槿,又何以惹得今朝困居深宮?倘若二十一年前,他將掌中銅板換做三頓幹糧,然後拉下臉皮落魄回鄉,安寧地娶妻生子過完庸碌的一生,又怎會扯出和詞暉湘的紛擾是非?倘若……
世上有太多如果,人無力回到過去,隻得空歎這蕭條的現今,聲聲淒切哀怨——但這萬事又怎能盡是順得人心?
事實就是他硬著脖頸邁入湮華殿,荒唐地上了詞暉湘的床,瘋一般與那個男人纏綿悱惻,還替他收了湮華殿這個破攤子;
事實就是他拗不過自己的心,收留了木槿,惹得一個窩藏三皇子的好名聲;
事實就是他以為自己心如止水之時轉眸而見詞昊,那個麵容相似的少年就站在記憶的路口,掌心躺著那枚沉澱歲月的翡翠,他卻隻能將他摟進懷中,嘴上罵著命中劫數,卻忍不下心揮手斬斷這一段孽緣。
“這江山皇位對於陛下而言,是重中之重,值得用一切去捍衛,”方錦從茶盒中剔除幾片犯蔫的茶片,“對於在下而言,不過是些成不了氣候的蔫葉子罷了。”說罷將一根發黑的葉卷挑出丟出窗外,男人抬首,卻見若風低著頭急急地跑了過來,“有什麼事?”
“奴婢參見陛下,見過方貴君,”若風規規矩矩地行過禮,“啟稟陛下、貴君,詞德君求見。”
“宣上來吧。”懷儀揮手,若風便行禮而退。不一會兒,便見少年似是焦慮地疾步而入,猛地見懷儀也在,詞昊一愣,連忙行禮,懷儀抬手示意少年免禮,周遭的宮女連忙送上一把椅子。“怎麼,”懷儀端杯輕笑,“來找方錦?”
說者無意,聽得少年卻是有些羞赧,瞥見方錦倒是坦然的很,心想自己與男人的事在懷儀耳中亦不是什麼新鮮趣聞,便褪了雙頰的紅暈,“啟稟陛下,”少年蹙緊眉頭,“本想與貴君商討一番再與陛下言說,既然陛下也在,在下就直說了,”見懷儀點頭,少年便開了口:“今日收到萸城來信,說是家母頑疾複發……”話已至此,詞昊便也闔了雙唇,隻是靜靜地看著懷儀。
詞昊的母親?應是那個委身詞暉湘的楊慕雲罷。算上她父親楊曦泉這層關係,盡管沒有血脈親緣,當初倒也保得自己母妃一命,按著輩分林君妍亦要稱楊慕雲一聲“表妹”,既然詞昊這般,定是知曉楊慕雲舊疾攻心命不久矣,向她討要一句“出宮”。“詞德君既然開了口,朕若是不允,豈不是顯得朕不屑慈孝?”懷儀笑道,“準了便是了。”
“可……”少年微垂著頭,瑩湛的眸瞳泛上一絲漣漪。
“可是什麼?”少女挑眉而問。
“家母,”詞昊似是為難,“想見方貴君一麵。”
語罷,三人都沒有說話,男人斂著笑,抬手又沏好一盞清茶,茶霧嫋嫋,片刻之後,唯聞懷儀輕微的聲歎。
今早啟了家信的臘封,便見詞府管家急急地潦草了兩頁紙,詞家雖然不是名門府邸,但宅邸裏外亦算是有上十來個家仆,照顧楊慕雲一個也應是綽綽有餘。可這日常起居照顧的到,但這生死卻是由不得人,楊慕雲體虛也不是一日兩日,亦是個常年捧著藥罐子過日子的主兒,“還請陛下恩準。”少年起身,然後跪了下來。
少女忖然片刻,喟然:“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