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7】朝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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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月來,南境七城失守,這可如何是好?”
“你老糊塗啦,竟不知萸城昨日失陷,大慕賊黨愈加張狂了。”
“鹽城口子上幹下的一戰,我軍死傷數以萬計,北上鐵蹄所過之處血流成河,百姓深受其害。”
“更甚者,北境幾國亦窺視我大戌領土,恐怕……”
“皇上駕到。”太監尖細拖遝地喊上一聲,議論紛紛的群臣立即安靜下來。懷儀坐上龍椅,怒目睥睨群臣,鳳冠所鑲金銀碎珠如同雛雞啄米一般亂顫。雖說是個花信未至的年輕女子,卻擁有不輸於前朝君王一絲一毫的帝王風範。
秀掌落於桌案,群臣俯首:“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平身,”不起漣漪的語調,“邊境戰報。”
用不著詢問,簡簡單單四字一出,堂下三名臣子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領頭的老臣將腦袋貼著地麵,顫顫巍巍地稟報:“陛下今日遣往萸城的三十萬大軍,山倒兵敗……”漸漸降低的音量暗示著心中的忐忑,偷偷抬首瞥了一眼,之間堂上新帝怒火中燒,雖不見大發雷霆,但那一雙鳳眸好似竄出火來。
三月連失七城,如今損失三十萬大軍還讓敵軍破了萸城,換作誰當皇帝都咽不下這口氣。挨邊站著的臣子不禁細碎念叨,少女揚起下顎,似是淩人,“朕養兵千日,是讓你們敗兵一時麼?”厲聲一句,堂下再無人碎語,“大慕下一個目標是什麼?”
“敵軍派來的軍士說是……洛陽……”領頭老臣輕聲應道。洛陽乃大戌第一商都,若洛陽失陷等於倒了大戌半壁江山,就算大慕攻城不得,作為一座商業大城,亦不若邊境小城,洛陽受不起炮火。自萸城到洛陽,中途有三座小城,若大慕想要吃下洛陽,必定先過華州、麗州、丹城。如果這消息為真,必須在大慕攻下這三城之前扼住敵軍;但若消息訛傳……懷儀頭疼地抿了抿唇,“這大慕與我大戌互不侵犯,如今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啟稟陛下,慕斐帝召集南境三國,此番北伐可謂是蓄謀已久!”
“朕自有忖度,大慕方麵還有什麼消息?”
堂下臣子遲疑了片刻,似是在思量怎麼開口,“大慕說……請陛下交還錦然公主當年留下的子嗣,大慕,大慕的使臣說……就是,”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的汗珠,“大慕稱,陛下的方貴君,就是當年錦然公主與文帝的孩子……”
哆哆嗦嗦稟報完畢,卻惹來全朝一陣騷動,群臣嘩然。“放肆。”一掌擊在桌案之上,堆疊起來的奏折被這一震散落開來,“慕斐帝那老狐狸憑什麼血口噴人?”
“皇上恕罪,大慕口口聲聲稱方貴君為其皇室後裔,這其中的緣由,臣實在不知啊……”
就算是這朝中臣子,亦不敢對帝王的後宮有所評判,堂下臣子正尋思著怎麼和懷儀交代,便被少女又一下猛烈的擊掌聲怔住,顫顫巍巍地開了口:“大慕的使臣稱……去年他們探過虛實,據說在洛陽暗訪之時,親眼見到有人身著錦然公主生前的衣物——詢問他人,得知是湮華殿主方錦……”
再抬首,卻見懷儀冷色而立,鳳眸犀利,猶若尖刀利刃架於自己項上人頭。“滾。”簡單的一個字,堂下之人忙不迭地收拾好自己的手腳,怏怏地退入群臣之中。少女挑高眉目,“關於大慕,還有哪位愛卿有所高見?”
“臣鬥膽請皇上三思。”站於前排的幾位老臣跪了下來,隨即身後群臣拜跪,“臣等鬥膽請皇上三思。”黑壓壓地俯身一片,眾人異口同聲。
方才退後的老臣大著膽子向懷儀三拜:“臣懇請陛下以江山為重,”無視懷儀掃下的尖銳的瞳色,甚是義正言辭的語氣,“陛下若是沉溺於方貴君的美色,又怎能以社稷為重,又怎能救黎民百姓於疾苦?如今洛陽告急,南境淪喪,陛下,難道願為袒護一名小倌出身的男妃,而顛覆我大戌的前途啊!”
“照愛卿所言,朕是‘愛美人不愛江山’?”
“老臣絕無撻笞陛下之意,”微微仰身,也罷,倒是豁出去了!“陛下不宜將此人留於身邊!”
“依著丞相的意思,”少女利眸相視,堂下所站之人正是餘玉的表叔,任職丞相已有三朝。懷儀輕笑:“朕做得這九五之尊,封個妃子也要看丞相的臉色——朕倒是想聽聽,到底是有些個什麼樣的理由,逼得各位愛卿與方貴君針鋒相對……”朱唇微揚,少女不禁心中暗言——這老狐狸靠著餘玉的皇後之位紮根於朝廷,又任職三朝,自是呼風喚雨之人,如今自己在後宮將餘玉之勢連根拔起,這地麵上的莖莖葉葉自然免不了給自己看臉色。
這又如何?如今這朝政之上是她懷儀做主,她有的是資本高傲:“朕倒是想聽聽愛卿們的諫言。”
既有衝撞在前,丞相亦顧不得太多,沉緩的語調不覺拖遝,然字字盡顯沉痛:“陛下登基已逾半載,納妃亦有六月,為何不見……”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懷儀的胃腹之處,這一眼倒是惹得周遭群臣竊竊私語,收去過於露骨的詞藻,繼續說道,“陛下亦知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吧……”大戌可以容忍一個女皇帝,但絕不能容忍這斷了香火的事情。
雖說戌懷帝在位之時對林君妍寵愛有加,亦沒有將言默與懷儀這對姐妹當作媒介傳遞與盟國之間,但懷儀畢竟年近二十,這樣一個年紀還沒有生育,在大戌定是無顏見人。見堂上女帝神色凜冽,丞相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傳聞那方貴君出生於煙花之地,行為作風不堪。然湮華殿之於洛陽,不過是座青樓台子,陛下若是生得一雙明眼,又怎會將這藏汙納垢之人納為後妃,更甚者……”狡黠地一笑,“陛下可曾聽說,方貴君甚好左風,對陛下的詞德君更是喜愛無比……”
“夠了。”玉掌將一本奏折震落,唇角撇上一抹冷笑。懷儀挽好衣袖,斜倚著龍椅的靠背,明亮的眸子中透著火,“愛卿效忠我大戌三朝聖主,朕自是感歎於愛卿這份赤子丹心;但朕一向厭惡幹預朕內事之人,欲叫那嘴碎之人嚐嚐拔舌之苦……”少女狠話還未撂下,堂下便想起此起彼伏的討饒聲,隻見那朝臣一個個跪拜在地,呼天喊地。
“陛下若是念得丞相苦心,又何必如此……”
“陛下,丞相自是為江山社稷著想,君子心直口快,陛下千萬不可為一句失當的話而下罪於我大戌的耿忠老臣!”
“陛下,方貴君與詞德君之間若是清清白白,又怎會來得這些個子虛烏有的軼事?”
“可笑,”少女杏眼圓瞪,“朕納下兩位貴君,倒是惹得愛卿不悅;照這般看來,朕倒是成了那真正的庸碌禍害!”提起玉璽然後向桌案上重重一擱,鳳冠之上一陣騷動,搖曳的珠墜像是不滿於主人的嗔怒,相撞而鳴。雖然貴為天子,後宮亦養著人,但誰又能想到懷儀並不曾臨幸過自己的妃嬪,更何況作為女帝,自然有很多地方不能像男帝那般隨心所欲。
至於方錦和詞昊的心思,她何嚐不知?但他倆鬧得再離譜亦逃不過後宮這張羅網,懷儀自然不必揪心於此,而如今這賊老狐狸卻將這號事添油加醋得顯擺,又故作痛心地在她麵前演上一出聲淚俱下的破戲,少女眉角上揚,心中略施一計:“來人,傳馬賢。”
隨著年輕太監的幾聲叫喚,一名蒙著麵孔的男子急急地邁上朝堂,“微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身為聖上的暗衛,自然不便在公共場合露麵,要是萬不得已,亦須掩好顏麵。
“馬大人多禮了,”少女輕輕抬手,示意馬賢平身,纖指繞過耳邊碎發,“今日朕為邊境之事頭疼許久,忽聞慕斐帝那老賊出了新招,馬大人素來靈通,不知是否搜羅到一些可靠的消息?”話音落罷,巧眉回平,杏眸漾出一絲笑意,顯得嫵媚極致。
“回稟陛下,”男子雙手抱拳而語,“大慕自覺與我軍兵刃相見倍傷和氣,如今慕斐帝亦無法給出證明方貴君就是當年錦然公主子嗣的確鑿證據,”抬首微瞥懷儀一眸,籠在麵罩之下的唇角輕佻半分,“大慕老賊亦好美色——若陛下願與其聯姻,大慕自會退君而還萸城。”
“哈哈哈……”少女放聲而笑,指尖撫過下唇,“諸位愛卿,朕念在爾等長居朝堂,想來消息閉塞亦是常事,”揚手將馬賢退下,順手取過小太監遞上的一卷紫薇省起草完畢的聖旨,“紫薇省中的侍郎舍人們,可謂深明朕的心意。”纖手抬起掌邊玉璽,龍章一落,懷儀莞爾一笑,卻將聖旨隨手向前一棄,金黃色的絲綢卷子滾落於地,倒是把一旁的公公急的跳腳。
懷儀微闔雙目,“宣朕的旨意。”
“是是,”連忙跪地拾起聖旨卷軸,手卻是不住地顫抖起來,稍作疑遲卻見懷儀一眼寒光,蘊著殺氣。“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斷斷續續地念叨了幾句套話,宣旨的公公偷瞅了丞相一眼,似是醞釀了一口氣,“衛劉長公主已近花信,且未被冊封為親王……公主貌若天賜,淑莊嫻雅……和、和親?”兀的被這卷上下文怔住,老太監頓時亂了陣腳,忐忑地不敢再看少女的臉色。
懷儀倒是沒有對宣旨的公公做什麼責罵,少女勾勾嘴角,一抹微笑攀爬上秀麗的眉眸,卻看得堂下丞相脊梁發麻,不知如何是好。“衛劉公主乃是大戌千古功臣,”少女笑意漸濃,這長公主養於宮中二十四年不嫁,原是等她懷儀這一招,“說來朕倒是要感謝餘太妃為朕生了這麼個傾國傾城的皇姐!”
衛劉雖說不與自己有所瓜葛,但誰讓她是從餘玉肚子中爬出來的——太子昰朗早已駕鶴西歸,餘後幽禁冷宮,今天她若是狠不下這顆心斬斷丞相與內宮女眷的牽連,難保明日輪到她懷儀成了他人的奴仆!一語既出,用意顯而易見,大慕願求聯姻,然這和親最佳的人選自然成了依舊保持公主頭銜處子之身的長公主衛劉了!
丞相隻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膝不禁軟了下來,收緊的眉眸直逼堂上女帝,喉口因為喘息而上下滑動,卻是一字也說不出。懷儀起身,淡淡地瞥了堂下一眼:“退朝。”
相宜宮中,唐也笑則是一筆丹青,縹緲於素宣之上,遊龍戲鳳。退了早朝的女帝則是小憩於此,端著半碗去火的綠豆百合湯,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昔日的司書公子——想來若不是公子也笑裏應外合,自己自然沒有法子光明正大地將木槿圈禁回宮,若是想正麵與方錦周旋,恐怕隻會弄得自己陣腳淩亂。
“寫好了?”見唐也笑擱下筆,懷儀問道。
男人輕笑著搖頭,“寫不下去了。”
“為何?”少女倒是不解,“不就是臨摹幾個老字,有什麼‘寫得下’、‘寫不下’之說?”探手睨得桌案之上鋪陳了一卷習書,從那泛黃的邊角懷儀便知此有些年代,卷上之字說不上是嚴格的草書還是行書,隻覺落筆之人起筆狂妄,中途困頓一二,收尾又顯得凝重非凡,隻覺那一杆蘸墨細筆,不降這宣紙戳穿了不罷休。“這書作倒是顯得很有特色……”
“是暉湘大人很早的作品了。”男人淡淡地應道,對於那個將自己推向萬丈深淵的男人,公子也笑依舊是規規矩矩地稱呼其‘暉湘大人’,亦不論那人早已長眠於地下。
懷儀淺笑:“你愛他,不比方錦淺?”見自己的兩位絕色貴君如此沉淪於同一名男子,懷儀不禁好奇這詞暉湘到底何許人也——之前隻能在林君妍和楊曦泉的對話中揣摩半分,隻覺得是一個很有骨氣的男人。“不過他去了那麼久,身骨也該化了,又有什麼值得念想的。”
“陛下說得輕飄,”公子也笑坐於懷儀對麵,與方錦相比,唐也笑則顯得更為內斂,沒有方錦那般癡醉酡顏,亦沒有方錦那般洞察湎憐炎涼世態的星眸——懷儀覺知這麵前的男子好得謀算,便一同收入後宮以備不時之需。男人接過侍女奉上的湯水,“陛下怎麼不去問問方貴君?”
“朕自知他是個聰明人,朕亦覺著你是個明白人,”懷儀無聊地執著小勺,攪拌著碗底的百合,“沒想到你倆都是這樣的癡情胚子。”帶著調侃的口吻,倒也是不偏不倚地道中了男人的心境。“也笑,你可曾恨過方錦?”
也笑淺淺一笑,似是有些尷尬,浮沉往事早已被時間的河流衝蝕殆盡,那個在他十一歲那年領他走進湮華殿的美好男子,終是成了他人床邊的儂蜜情人,“也許吧。”帶著一絲感慨,卻又好般無奈。
三皇子一事他陷方錦於不義,這江山飄搖,根基不穩,他公子也笑亦自詡為見風使舵之人——將木槿的下落散露於當日三公主的內線,收買了湮華殿的藥仆於木槿的飲食之中下蠱,替懷儀收攏二公主、宋翊鳶以及皇後餘氏在民間的諸多暗衛,將這些宵小一並納入自家隊伍……算罷,他竟也立下不錯的‘功勞’。
十一歲他入湮華殿,荒唐地做了殿主的陪夜,然後是荒唐地愛上了那個傷害自己身體的男人,然後再是成了湮華七公子之一,曰之“司書公子也笑”。
那一日十八歲的方錦推門而入,將楊曦泉預收他為孌寵之事道出,公子也笑輕笑,心中卻是另一把算盤,他想的是,縱使你現今如何得詞暉湘之寵,將來都免不了同自己一樣被拋棄的命運——他是湮華殿的王,自然隻需要一個暖床的工具。然而也笑沒有想到的卻是,他將方錦獨自拜訪楊曦泉之事告訴詞暉湘,卻見男人一個箭步衝出序源閣,直奔知府府邸。而留得他一個人孤影徘徊——他竟然那身朱紅錦袍的衣裳都沒有來得及換。
當那日夜深,公子也笑見到那一抹朱紅拽著那一眼青藍徐徐回到湮華殿之時,隻覺心口嘲諷似地痛了一下。那晚他聽到了他吻他的聲音,盡管很輕,盡管隻有細碎的呻吟,唐也笑隻覺左胸針刺一般,他把頭深深地埋在枕頭之下,卻不敢放聲大哭——那一年,唐也笑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