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9】逆蝶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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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君,”醴泉宮,一名宮女小跑入內,行過禮,“詞德君到了。”
    “請。”這幾日撞見了雨雪天氣,禦花園中亦沒什麼別致的美景可以觀賞消磨,方錦便在寢宮之中擺了一桌博弈,差人叫了詞昊。順手邊依舊是雷打不動的茶具,卻不見碗中青綠周旋——雖說是貢上皇城的葉片,但總有那麼幾遭讓方錦挑剔不滿的,三兩回一來,也就幹脆飲些純水來得清淨。然而最近政務繁瑣,懷儀亦不會常來,方錦亦懶得梳理,怏怏地披上一件羊絨袍子,說不上幾多華貴,隻求個暖和舒適。
    依循著漸行漸近的腳步聲,男人仰首,少年披一身雪白款款而來,例行的寒暄過後,方錦譴退了周遭的侍從宮女,唯留二人相視而坐。
    慵懶地拾起一枚棋子,稍作片刻思忖,落於目的之處,盤上將帥相對,雙方兵馬死咬住對方不放。“棋藝倒是大有長進,”望著盤中單炮入營,直逼主力,男人小小地讚許了一句,隨即將“相”子挺上,配合己方車馬將詞昊的先鋒盯死,“不過還是欠了點火候。”唇間散開一絲笑意,方錦半躺於軟塌之上,饒有興趣地看著詞昊為棋局作難。
    少年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輕聲歎道,再多上一枚“車”便迎刃而解。
    方錦收了桌上沙場,提著茶壺微微一傾,斟地瓷杯八分滿,然後將這一盞推遞到詞昊麵前。少年俯首,卻見碗中液體澄澈清明,不若昨日茶湯那般半綠金黃。端起後抿了一口,才覺是一碗純水。此時方錦亦哀聲喟歎:“要是有那麼一打上乘的白片是該多好。”
    略顯調侃的口氣,佯裝委屈的表情,詞昊一眼就看出這般用心可是在影射自己方才的叨念。“錦娘要求可真高,”少年淡淡一笑,“這後院如今就五位公子,並且也算是有緣相交相知的朋友——這般情形,在下都不免頭疼。真是無法想象以前那些妃嬪們的日子。”成日被關於三公主原住的其春宮,衣食住行都有人細細沫沫地照看著,盡管詞昊曾經做任過翰林府不小的官,也受不了這樣嬌貴的待遇。
    聽得這番話,方錦抬首上下打量了一下詞昊——褪了雪色的披肩,裏頭打點了一身藏青色的棉袍,脖頸之處精致的蓮花口被仔細地扣好,翻翹的衣領被理平整齊。方錦見詞昊這一身如此正式,不過是見自己一麵,其春宮中少女還真是沒少費心思給他打扮,相較之,方錦還真有那麼一點慶幸自己沒遇到那樣的侍官而的幸災樂禍。“抓破了?”示意少年坐到身邊,詞昊便挨著方錦落腳而坐。指肚撫過少年耳垂上那破裂的凍瘡,抓破了的瘡子看起來有些潰爛,周遭一圈微腫,紅紅的。“嗯。”詞昊輕聲應了,方錦在身後的小竹籃中翻騰了一會兒,取出一隻瓷瓶遞予少年,“要是沒抓破,倒是可以塗點,”瓷瓶之中所裝是南宮最近熬製的一些凍瘡膏,“不過耳朵上退了下去,難免手上不生,所以還是備著吧。”
    詞昊將藥瓶收好,笑道:“有司藥公子在,這宮中的太醫又算個甚,難怪湮華殿風寒冷熱四季不愁……”驚覺提起方錦的傷心事,便草草收了尾,不再說話。不過方錦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姿態,麵對“湮華殿”三字隻是輕俏地笑笑。詞昊想了想,還是開了口:“錦娘,不想回去看看?”
    “回去?”方錦回頭看了看少年,“哪還有什麼湮華殿呢……”
    “但,就沒有想去再見的念頭麼……”連自己這個僅僅去過三兩次的人都惋惜著那座在火光之中傾塌的樓宇,詞昊不信這麵前的人當真如此淡然地麵對這二十年的回憶貯藏。
    “隻是懷戀過去,又有什麼用呢?”難得輕揚的語調,竟使得詞昊聽罷有種錯覺,此番看來,恐怕眼前的人並不為這“男妃”封號所累,反倒過的逍遙自在。方錦挽起長袖,露出雪白的臂彎,端起一旁的瓷杯,淺淺地飲了一口潤嗓,“如若回去,不過是徒生些傷感,難不得在下還能與這朝廷把這筆舊賬算清楚?”方錦苦笑道。
    詞昊皺眉:“難道就讓這些兄弟白白犧牲?”那夜自己昏昏沉沉地睡於序源閣,火苗點著了絲綢帳子,飄到幹燥的木架子上發出爆鳴聲,詞昊驚醒,卻兀的被一泉鮮血濺到。那般血腥的場麵沒齒難忘,“死了那麼多人,錦娘當真一點都不心痛?”少年收緊雙眉,自然,在自己心中,這般有骨氣的玲瓏男子絕然不會就此妥協,他甚至在期待著他的反擊。
    方錦伸手撫過詞昊糾結的眉心,“詞昊是在想,依在下的性子,不該就此窩囊在榮華富貴之中,”見少年雙眼微光,似是說中了詞昊心中所想,方錦卻頹然一歎,“難不成安於此地便是安於現狀?”
    詞昊有些迷茫地看著男子,在他看來,“安於此地”同“安於現狀”沒有什麼差別,見詞昊這般茫然,方錦說道:“在下自知沒有這個能耐召集有誌之士來作些以下克上的事情,如今懷儀坐上九龍尊位,你我不過是砧板上的活魚罷了,”輕笑著合上雙眼,“詞公子若是想在下報此血仇,恐怕會連累更多人的性命。”指肚輕輕劃過少年的眉毛,然後緩緩走下鼻梁。
    少年猛地打開方錦的手,這般激烈的動作使得公子錦始料未及,“你怎麼對得起那些曾經服侍你的人?”
    “怎麼對不起?”
    “他們是因你而死!湮華殿都給燒了!”詞昊兀的激動了起來,本以為方錦接下聖旨會想方設法逃出皇城的魔爪,然後將血洗湮華殿的命債一並討來。結果男人卻是穩穩地坐著軟轎入了宮,琴棋書畫,好不恬然!
    “他們當真為我而死?”上了硬的口氣,卻使得少年一愣。方錦收斂起笑顏,“他們當真為我而死?”男人重複地問了一遍。
    詞昊抿了抿唇:“若不是,他們為何要遭受那次災難?”
    方錦輕笑了一聲,“萬事若要真有的因果緣由,在下又是為何會愛上一個男人?”妙目雖含著笑,卻見得更覺落寞。少年愕然,壓在喉口的辯詞哽然下咽,男人接著說道:“他們不過是為曆史而死罷了。”
    燒盡湮華,於方錦而言,恍若喪失最重要的城池。自十七歲離家出走至今,他便棲息於洛陽一角,朝歌夜弦,燃盡一盞又一盞油枯草燈,湮華殆盡,這世上早已沒有哪般詞彙可以描述方錦那隱忍的悲痛——終究還是一笑罷萬事,這人間帝王的大好河山,那一座沒有曆經鮮血的洗禮?
    然而自己終究不是什麼聖人,之前坐鎮湮華殿,人人尊他一聲“錦大人”,到頭來塌了樓台,自己不過是個凡世中的苟活小倌;人人讚他袖帶清風,骨似傲竹,性若茗茶,為了保命荒唐地做了這“男妃”之位,不曉得會有多少人罵自己看重虛榮,出賣顏麵。可這是是非非前前後後,方錦依舊是那個方錦,清秀、端莊、寵辱不驚、去留無意。
    詞昊垂下了腦袋,錦裘華衫,檀燈墨架,宮女們屈膝而跪,脆生生地稱呼“詞德君”,榮華糜爛,韶光蹉跎,掩蓋不住的是內心的淒涼——於詞昊而言,就算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少年始終經不住世人那鄙夷的目光。
    “這‘貴君’錦娘愛做便做,隻是,詞昊經受不起……”話未說完,卻被男人一把拽過身來,不給懷中之人半刻喘息的機會,柔軟的雙唇俯身而貼,那熟悉的玉蘭香氣縈繞在唇鼻之間,雖說不是第一次,詞昊卻仍覺一陣暈眩,把持不住對方呼吸的規律。片刻,少年鬆了警惕,倒是坦然地順從著男人的吸允。
    方錦見詞昊不作掙紮,倒也好笑地扶起被推到在懷中的少年,讓詞昊輕靠於自己的右肩,然後吻上少年的眉心。“你倒也是喜歡這樣的事情。”似是調侃的話語使得詞昊不禁緋紅了雙頰。
    兩人之間,論容貌,方錦則生的更為嫵媚一些,詞昊雖帶著些許文人樣子,卻也有幾分少年的剛氣。而現在看來,方錦倒是坦然地把詞昊當作自己的人,像從前那般大大方方地摟在懷裏。
    茶壺的壺嘴中吐露一縷清泉,微熱的茶水在這嚴冬的天氣彌散出一團薄薄的霧氣,和著屋子中若隱若現的白梅香,加之男人身上那獨特的玉蘭氣息,氤氳的對視,方錦輕挑起少年的下顎,俯身汲取那一抹熟悉。絕密的吻痕抹去了距離,他拉過他的手,撫過他耳上抓破的瘡子,緊箍住他的下腰——片刻沉醉銷魂,詞昊推了推方錦,男人便也鬆開了禁錮,隻是讓少年輕輕挨靠著自己。
    “既然,”男人兀的開口,“詞昊認為收受‘男妃’的尊號是壞了身份……那男人與男人纏綿豈不是天理不容?”唇角一抹淺笑,淺眯著眼看著少年。方才那一刻心醉使得少年回不過神,胸口卻生了個什麼活物般地想衝撞而出——眼前的男子半倚軟塌,不忍打理的青絲散落一旁,他的美,宛如水銀般傾瀉下來。
    詞昊算是懂了詞暉湘當年的癡狂,如果說女子的美顯露於外,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麵相見,如桃花一現落英萬千,然過了也就罷了,再美的女子娶於掌心,年華蹉跎,半百過後便不再會唏噓她的美貌;而方錦不同,那樣的美隱忍於內,順著歲月飄搖彌散,卻更像半截桃枝,飄落在詞暉湘的心頭,借著那肥沃的土壤生根發芽,他的美,順著那枝椏向下,向下,向下——植入內心。
    然而這美又好比一潭沼澤,詞昊仿佛覺得自己便是半截小腿陷於其中,動輒越陷越深。這般驚豔的男子成了詞昊目光的焦點,少年不懂自己是迷戀著對方的美豔,還是他那無可比擬的氣質、聰慧——他開始一步一步邁向沼澤的中央,任淤泥漫過一截又一截軀幹。
    “在下心服。”少年輕聲說道。
    “傴僂在俗塵的眼光之下,不如端坐於世人的性命之上。”舉杯飲盡,“我既還不了那些死去生靈的性命,又無能傾覆新帝之位——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擾?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怒?”
    “好一個‘何必自怒’。”方錦猛地抬頭,卻見懷儀立於門口,譴退了一名滿臉驚惶的傳訊宮女,徑直跨入醴泉宮中。少女的臉上少了幾分秀麗,取而代之的是坐擁江山的豪氣,這一身朱紅如豔陽,正是那一夜在其春宮所見裝束,龍祥鳳貴,金釵玉封,無不彰顯著主人的尊貴。懷儀見詞昊半倚著方錦,而男人則散亂著烏絲,鳳眸輕瞄著自己。新帝揚手,身後的宮女便識相地帶上了宮門。
    詞昊企圖起身行禮,卻被男人一把摟住不得動彈。方錦隻是靜靜地望著君臨天下的女子,唇角微揚,露出一個含糊的笑。懷儀收斂了笑容,挑高了眉宇,“方貴君似乎很喜歡朕的德君公子。”傲人的口吻散著一毫末鄙夷,懷儀坐於兩人對麵。
    “臣見過陛下。”被方錦圈住的詞昊無法起身,便隻好規矩地應了聲。
    “那是,”方錦無心地把玩著散到額前的發絲,語中含笑,“陛下可曾忘記臣的出身?”見懷儀臉上換了神色,男人不緊不緩地繼續:“臣可是洛陽第一奇男子,天下皆知公子錦好男色,行男歡,盛男風——陛下又何必多此一問?”語罷,玉唇貼上少年的耳垂,詞昊頓時覺得渾身一顫,耳根不由自主地紅燙起來。
    懷儀冷冷一笑:“倒是知曉一二,不過朕倒是好奇一事——素聞方貴君軼事,怎麼不見那位文武雙全,英氣逼人的前任湮華殿主?”懷儀這話倒也明了,直直地衝著方錦去,將詞暉湘一撂,等著看對方難堪。
    男人依舊波瀾不驚:“陛下說笑了,”擱在詞昊腰間的玉手一挽,輕巧地解開了少年的腰封,外袍鬆了開來,沒等詞昊反應過來,方錦便探入裏層摟住少年的腰,“這湮華殿早就被陛下燒的一幹二淨,臣亦找不見其中的往事了。”他轉首望著詞昊,眼眸宛若一朵黑水仙,輕聲念叨:“男兒千古不歸路,對卿難為鳳求凰……”
    詞昊驚訝於方錦的出口,來不及讀完男人眼中的溫柔,卻見新帝神色有異。懷儀輕揚唇角,鳳眼微翹,輕笑著撫平袖擺,慵懶地半靠椅背,聲音雖輕,卻似一把冷箭:“方貴君既然如此憐惜詞德君,便應讓這美人兒早些回去休憩——至於今晚,朕倒是不介意在醴泉宮住上一晚……”迎上詞昊驚愕的目光,懷儀笑得更為張狂,“來人,通秉下去,朕今晚不回天和宮,就在這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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