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8】渺茫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00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牢獄中的日子百般枯燥,方錦倚靠著木欄,今夜顯得格外昏暗,怕是外頭的明月沒有朗照。南宮和詞昊各自靠著牆角睡著,方錦抬手,仿佛握著一壺清茶,然後腕子一斜,微微一傾——這一套敬茶的動作如此嫻熟,二十年如一日地循環,公子錦微微一歎,放下了手。身後傳來一陣簫聲,不急不躁,低低地吟唱著。“大半夜的,也不怕把人吵醒。”
沈笙放下了手中的竹簫,“那麼公子錦可是被在下吵醒的?”
方錦沒有回頭,隻是搖了搖頭:“睡不著罷了。”
沈笙輕笑,再度起簫,隻是輕輕地吹上幾個悠揚的長音,古人雖說竹簫是擬風過耳之聲,這般聽來卻如夜深竹林之清幽,幹淨利落,並無風聲嘈雜。指肚按上簫孔,長吐一口氣,均勻而平穩,沈笙微微合目,收了氣息,將樂器放下。“方錦,還是那麼想他。”
方錦沒有太多的驚愕,隻是回過頭,麵對著沈笙而坐。男人稍稍垂下睫毛:“想——也不過是無用功了,”他側過半麵,看了看窩在牆角的詞昊,“父子兩個,倒是有那麼幾分相似——第一次看見詞昊的時候,我怎麼就沒有發現呢。”
沈笙皺了皺眉:“公子錦,那是詞昊,不是暉湘大人。”
“我知道,”方錦笑了笑,說不清這笑容的喜悲,“那你說,找到一個相似的人,是不是可以作為一種懷念……對逝者的懷念……”方錦自嘲般地搖著頭,無論自己如何等待,都不可避免地錯過了最後的相見,而那一句原本藏掖在心底的“我愛你”,也隻能隨著那個男人的顰笑成為記憶中的東西了。
沈笙自然是了解方錦的,二十年來,這個讓整個洛陽為之驚豔的男子,用他美到極致的笑容將自己緊緊包裹——他才絕無雙,許一句“沉魚落雁”毫不為過——當所有人盛讚方錦的美麗之時,沈笙知道,這個男人,除了笑容之外,已經忘卻了其他表情了。
“詞暉湘走的時候,你我不過弱冠的年紀,而現在,還快到了不惑的年歲,”方錦兀的一抬手,驚覺這裏並非湮華殿,麵前亦不可能有一壺清茶擱置,男人有些失落地將手放在膝蓋上,“而且公子笙資曆比在下老許多呢。”
沈笙喟歎:“不敢當,隻不過是跟著暉湘大人進的殿子。”
“詞暉湘,真是個有趣的人呢——我可是到現在還不明白這家夥怎麼有那麼好的心情開這麼個破店……”方錦調侃地說著,“現在看來,以前的一些事情,總有那麼些機緣巧合的感覺。”男人抬頭,望了一眼熟睡的詞昊,“我總想,盡力去保護他……因為他是……”
沈笙注視著男人的側臉,方錦淺淺一笑,輕聲說:“睡吧。”
鳶鳳宮中,林君妍依舊是慵懶地躺在鳳榻之上,指尖觸碰著下人奉上的綠豆糕,“表妹怎麼有這般閑情來看望本宮?”女人似笑非笑地說道,將一塊酥軟的膏體放入口中,饒有興趣地看著堂下的女子,“來人,為詞夫人賜座。”
女子行禮致謝,便在侍女的攙扶下入了座。“娘娘消遣慕雲了,”這女子便是詞暉湘的結發妻子楊慕雲,亦是楊曦泉的女兒,按著輩分便該稱林君妍一聲表姐。楊慕雲看起來氣色並不好,雙頰泛白,病態倦容,女子有些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孽子詞昊給娘娘添麻煩了,還望娘娘放他一馬,慕雲一定嚴加管教。”聽說湮華殿有人刺殺三公主未遂被抓進大牢,楊慕雲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兒子也被牽扯在內,她有些顫抖地站起身,向林君妍行了禮:“請……娘娘開恩。”
林君妍擺了擺手,示意將楊慕雲扶回座位:“慕雲,你我姐妹一場,本宮又怎忍心加罪於詞公子?”女人挑起眉,嘴角微露笑意,楊慕雲多年來都為詞暉湘所累,積勞成疾,如今詞暉湘撒手人寰,這位詞夫人看起來更是麵無血色,黯淡無光,“不過詞夫人——您這位公子還真是個禍水呢……”林妃意猶未盡的收尾,惹得楊慕雲一驚,女子一口氣尚未吞咽完畢,便牽動肺腑,引的一陣急咳。
“禍水,禍……水……”楊慕雲死死地咬著自己的下唇,原本蒼白的雙頰微微泛青,似乎是被荊棘戳刺到了傷口痛處。
林君妍哂笑:“詞夫人何必裝無辜呢?這禍根,還真是代代相傳呢,”林妃怡然自得地將另一塊綠豆糕放入口中,甜膩的味覺迅速漫散開來,“詞大人若是黃泉有知,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娘娘……”楊慕雲急促地喊了一聲,話出了口,然當女子對上林君妍那妖嬈的眼神之時頓時失了神,半句話卡在喉嚨口說不出。楊慕雲啞然,隻是帶著祈求的眼神望著鳳榻上的林君妍。
“表妹,這麼多年,你當真不覺得苦?”林君妍收斂了笑容,淡淡地瞥了楊慕雲一眼,“二十年來,你難道沒有發現,無論你怎麼努力,詞暉湘始終都不會對你動心——”林君妍冷冷一笑,似是同情,又帶嘲諷,“你為他生了個兒子又怎樣,你在他枕頭旁邊睡了二十年又如何,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還比不過一個男人。表妹,難道不覺得窩囊麼?”
楊慕雲捂住了胸口,雙唇微微顫抖:“是,但是現在暉湘已經走了,慕雲不求相夫但求教子。”她是個傳統的女子,本是奉著父母之命嫁給了一個素未蒙麵的男人,談不上喜歡與愛,隻是規規矩矩地做好分內的事——直到有一個夜晚,詞暉湘醉酒砸碎了所有的酒杯酒壺,廂房的木窗斷了三根窗架,自己聞身趕去,隻見那個高瘦的男人靜靜地站在窗前,滿地的碎片渣子,他對自己說——“慕雲,你知道……什麼是心痛的感覺?”
她搖頭,隻是默默俯身拾起一隻還未被砸碎的瓷杯,輕輕地擱在桌上。
詞暉湘始終沒有回頭看她,楊慕雲忽的覺著一陣顫栗,她就這樣默然站於丈夫的身後,月光把男人的輪廓勾勒地愈加寂寥。良久,她先開了口:“如果你喜歡哪家的姑娘,娶進來就是了。”楊慕雲的聲音很小,甚至有些膽怯。
男人笑了,“若是個男人怎麼辦?”
楊慕雲兀的感覺一陣惡心,胃裏如同翻江倒海,平息片刻,她走上前去,鼓起勇氣握住了詞暉湘的手,男人的掌心冰冷地不像話,楊慕雲心頭一酸,卻無端地濕了眼眶,她指間一收,將詞暉湘的手指牢牢圈住:“原本,我覺得自己很可憐,但沒有想到,你更……”
“沒事,”詞暉湘想收手,卻因妻子的禁錮作罷,“他在洛陽。”
楊慕雲點點頭:“湮華殿裏的人?”雖說平時自己不常出門,但湮華殿於洛陽過於聞名,又何況這是國土之內唯一一處容得下亂倫之戀的地方,自然而然也能想到湮華殿去。“這幾日沒有什麼大事,不妨去一趟洛陽……”女人的聲音依舊是那麼小,詞暉湘回過頭來,自打成婚之後,自己還未好好看過楊慕雲一眼。
盡管說不上傾城佳人的模樣,倒也生的秀氣可人,隻是讓詞暉湘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夫人竟然可以這般通情達理。男人搖了搖頭:“罷了,若是有緣自然見得著。”
詞暉湘俯身,將妻子輕輕地摟在懷中。楊慕雲終究忍不住,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她知道,這一個擁抱已經明確地告訴了自己——這一生,詞暉湘不可能愛上自己。
楊慕雲淺淺一笑,用力將泛白的雙唇揚上一個弧度:“死者為大,還請娘娘手下留情。”
“哼,”林君妍猛地一拍桌子,“詞夫人,你家公子與湮華殿一幹烏合之眾合謀行刺懷儀公主,這份罪名,足以要了詞昊九個人頭。詞夫人何德何能,敢向本宮開這個口?”林君妍側過臉,將一枚險惡的笑容藏於陰影之中。
楊慕雲苦笑:“娘娘可曾記得家父?”
“表妹何必那麼見外,”林君妍斜倚著鳳榻,素色的紗衣半拖於地,“人若想往上,又怎能少了這台階的支撐?這棋局更是,舍不得一隻小炮,套不著對方的車馬相啊——本宮聽說楊大人近日身體抱恙在家,朝堂之事,本來就勞損骨筋,本宮自會勸誡叔叔注意身體,少為國家大事而操心。”說罷,林君妍半眯著眼,朱唇輕揚,似是愜意。
楊慕雲一個踉蹌,接著一陣咳嗽,身旁的侍女連忙遞上一盞清茶,她稍稍飲上兩口,平靜一下胸口的起伏。眼角的餘光瞥見堂上淺笑的尊貴女性,楊慕雲輕拍胸口,自己雖說不算聰明伶俐,但這起碼的暗箭還是躲得過,女子直起身子,朝林君妍微微一鞠:“既然如此,慕雲更不便打攪娘娘的玲瓏棋局,這便告辭了。”
“表妹如此著急,本宮也不便挽留,”林君妍笑道,“不過有一樁事情表妹大可放心,本宮自然不會虧待這位遭受牢獄之苦的侄兒。”
楊慕雲一愣,隨即微微點頭,她緊緊地攥住自己的袖擺:“謝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