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舊往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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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順著方錦的意思,將發飾擱置在銅鏡之前。方錦繞到少年身後,碎散的發絲穿過手指,繼而穿過木梳,偶爾遇上打住的發結便稍稍用力。方錦分出一縷青絲,向上盤旋纏繞,然後選出一根素色的發簪插好,剩下的發繞著發簪一圈,然後抽出發帶,將發髻捆紮,最後輔以一枚碧璽發飾。“木槿以後不要戴珍珠了,顯得老氣。”方錦輕聲說道。
    木槿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錦娘梳的……真是好看。”他咬了咬牙,卻覺得一陣劇痛從左胸傳來,被換下的珍珠頭飾靜靜地躺在掌心——那是李兒積攢了微薄的賞金回鄉時給自己買的,仿製的珍珠早已在年歲摩挲中黯淡無光,盡管第一眼就辨識出了偽造的材質,木槿依舊對這枚發飾珍愛有加。
    “三皇子既然嫌棄言默公主說自己幼稚,”記憶中的李兒總是笑盈盈地打理著木槿蓬亂的頭發,“那就換個頭飾吧。”說罷便將一枚珍珠發飾放在木槿手心,“那日路過林妃娘娘寢宮,聽娘娘說,配個珍珠,顯得成熟穩重些。”
    雖說看起來鮮豔奪目,但作假的痕跡還是被木槿一眼看穿,他的指尖撫過發飾,淺淺一笑,便將原先佩戴的碧璽珠子換下:“就依你的。”
    那樣的畫麵似乎還是昨日,似乎還停留在沉香彌漫的寢宮中,而轉眼間,木槿唯能求得晨曦朦朧中可以小夢到往日,可以在夢中輕輕地觸碰李兒年輕的臉龐,任由他身上的晨露香氣撞入鼻腔——木槿啞然笑了,方錦是何般聰明的男子——用這一枚五色碧璽,換他心頭絲毫慰藉。
    “錦娘,”少年緩緩開了口,“你認為誰告的密。”
    方錦無奈地笑了:“此話真不好說。”
    木槿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皺著眉,抿著唇:“會不會是……皇姐……”
    方錦搖頭:“不會。”男人為少年撫平鬢角處毛糙的發絲,鏡中的少年依舊是愁容滿麵,方錦的指尖滑過少年的臉闊,“二公主是個善良的人。”
    少年有些慍惱:“除了皇姐,還會有誰知道我在這裏?”
    “我,”方錦莞爾一笑,“知道的人還是有那麼一些的,至於二公主,在下斷定不會——倘若言默想要加害於你,又何必故弄玄虛來這裏住上兩日?何不直接派人抄了我湮華殿,這樣不是更加爽快?”男人背過身,歎了口氣,“由她二公主親自抓人,豈有帶不走的道理?”
    少年眉目迷離,風雲變幻,潮汐漲落,這世間有太多看不清的事情,“是麼,”木槿的聲音輕得似乎隻有自己能聽見,“方錦。”少年正正經經地喊了男人的名字。
    “怎麼?”
    “但求你一事,”木槿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若真是藏不下木槿,請方錦風風光光地送走我。”少年的目光誠懇,方錦稍稍一愣,依舊是應下了——雖說錦娘猜心有術,卻也為“送走”兩字犯了難,送回皇宮,亦或是……“但在下千萬勸三皇子一句,不作無謂的犧牲。”男人的語氣加重,以示行事謹慎。“公子回房吧。”
    木槿點了點頭,在仆童們的陪同下離開了序源閣。
    此時已打過三更,其春宮內卻依舊燈火宣照。少女身披大紅錦袍,富貴華麗,被宣來的少年瞥見錦袍上繡有的龍祥圖騰,不免內心咯噔了一下,他作揖行禮:“公主如此深夜召臣……不知有何急事?”沒有急事就怪了——夜半三更地把自己秘密召進宮,還是公主的寢宮。
    少女漫不經心地修理著指甲,然後輕輕地戴上一枚鐫刻著祥雲的尾指:“詞大人近來可好?”
    詞昊畢恭畢敬地回道:“一切安好。”
    少女咯咯地笑了,恍若鈴音一般清脆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其春宮:“詞大人,本宮最近聽說,詞大人頻頻出入湮華殿,難不成詞大人也好這一口?”
    少年忽的一驚,少女妖媚的笑容讓自己無法揣測對方心思所指,好在詞昊一直堅信不作虧心事便無所謂擔驚受怕,便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家父故去之前,曾交待了臣幾件要事,重中之重便是去湮華殿尋一位故人,交還一些遺物。”
    “哦?”懷儀挑起眉,尾指的尖端在一碟藥粉中來回攪動,她頭頂金釵,吊珠玲瓏作響,眉心畫了鳳尾紋。詞昊不禁起疑——這大半夜的,三公主不去妝歇息,還特地打扮了一番似得。懷儀見少年遲疑的目光躲躲閃閃,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令尊一生清廉,怎會與湮華殿有染?”
    “所謂同道之人無所謂貴賤之分,臣拜謁湮華殿主,發覺其不但不是煙柳淫靡之人,且是一位文采翩翩、性溫而安的公子,”詞昊不禁想起之前與方錦品茗暢談,“方公子的學識淵深難測,容顏謙謙無雙,實可謂絕世。”
    懷儀饒有興趣地看著詞昊——誠然自己也曾聽說,公子錦的容貌足以讓天底下所有女人無地自容,公子錦好茶,人便如茶般自然天成;但今天聽一向低調內斂的詞昊這般稱讚,懷儀便來了勁——她緩步走到詞昊跟前,繡著龍騰的綢緞耀得刺眼,蘸著粉末的尾指滑過詞昊的右臉,少年臉上頓時顯出一道血痕。詞昊本能地後退,卻被懷儀一把拽住,指套上的粉末滲進皮膚,少年吃痛地叫了一聲。
    “哈哈哈哈……”懷儀鬆開了詞昊,少女的唇鮮紅地仿佛飲了血,“詞昊,你可聽說‘離夢散’?”
    少年捂著右臉顫抖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懷儀。“離夢散”,又稱“遊魂散”、“南宮散”,相傳是江湖百毒宗師南宮家秘製毒液,中毒之人麵色緋紅、潮熱,表現為間歇性地氣喘氣急,雖不會令人當即斃命,但反複發作百餘次之後便會自行暴斃,仵作驗屍得受心邪而猝死。
    “能不能將三皇子帶回,就看詞大人的了。”懷儀笑得魅惑無比。詞昊恍若驚天一雷,被劃破的傷口隱隱作痛,他應該早就猜到三皇子就被藏於湮華殿中,那日看見那幅習書之後亦應該明了木槿即在殿中的,詞昊皺著眉望著懷儀——果然是人稱“百毒金枝”的懷儀公主啊,十八歲的青春容貌下,隱藏著怎樣一顆不為人知的心。
    “臣……遵旨。”詞昊半跪接受任務,眼角的餘光瞥見懷儀妖冶的笑容,“但臣鬥膽問一句——為什麼是詞昊……”
    “因為你是詞暉湘的兒子!”懷儀厲聲回道,“令尊欠下的債,難道詞大人坐視不管?”她回到榻椅上,細細地端詳著袖管上龍騰刺繡,和著金線的絲繡在昏黃的燈燭下顯得愈發華貴,“因為——令尊違背人倫,同性相戀,那是怎樣一具藏汙納垢的軀體啊……”
    詞昊猛地一驚,人倫,方錦,湮華殿,家父,玉佩——所有零碎的詞彙被少女的句子串成連珠,然後重重地衰落在地,粉身碎骨——方錦和父親之間,到底發生過怎樣一段不堪入目的往事?詞昊兩眼發黑,搖晃著離開其春宮,亦被門檻絆了一個踉蹌。
    心中像是有些什麼東西發黴了,腐爛了,被陣陣夜風吹散、消逝。在詞昊的心裏,父親始終是一個溫文爾雅、才識淵博的文官,他坐鎮翰林府第,教書育人,能文能武——就是這樣一個傲雪若梅的男子,被少女的句子打上一個個不堪的烙印。“爹,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您留給兒子的最後一句話,會是……‘肝腸寸斷’……”詞昊倒吸了一口冷氣,跌跌撞撞地被人引上轎子。
    次日清晨,詞昊早早地來到湮華殿,少年身著一身朱紅錦袍,白玉發簪,高高束起的發扣著一顆天青色的瑪瑙,手執一把山水寫意折扇,自是這般打算,已然與自身取好無關。詞昊摸了摸昨晚被懷儀劃破的傷口,銅鏡中看得傷口微微泛紫。指尖輕輕地磨蹭著裂痕,痛覺從第一線傳來。
    出了神的少年全然不知方錦已站在自己身後,男子幾乎看愣了眼——恍如二十年前那夜,煙花絢爛,茶酒相纏,他的朱紅似火,他的絳紫若煙,發飾上的掛珠敲打到白玉片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竟是這樣的相像!方錦猛地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悸動的心。“不知詞公子這麼早來是何事?”
    “難得閑下來,便來和錦娘小敘一刻,不知錦娘可有這個時間?”少年拚命地讓聲音趨於正常,詞昊難得撒謊,臉頰上自然是掩蓋不住地飛上了紅暈。
    方錦眯起了眼睛,雖然已經從宋翊鳶口中得知詞昊的身份,乍一眼看過去,這般穿著,這般打扮,便若記憶中的故人活脫脫地出現在麵前。男人終究是老成幹練,提上了一壺雛菊,“詞公子請茶。”
    少年接過茶碗,上升的熱氣衝到臉頰,似乎緩解了幾分臉紅的尷尬。杯中浮著一朵未放的雛菊,淡金色的花朵格外養眼,茶湯獨有的草本清香緩緩飄散。沏茶的男子笑意繾綣:“詞公子,看來有心事?”
    詞昊一驚,忙不迭地否認:“不不不……隻是,隻是有些驚異,錦娘到底是怎麼泡出這些茶的……”慌忙地選擇一個問題,搪塞了對話的缺口,詞昊隻覺得臉頰上的劃痕火辣辣地疼。
    方錦側過身,瞥見了詞昊臉上的劃痕,他皺了皺眉:“詞公子,這臉上的傷……”
    “不過是在下疏忽,擦傷了罷了。”少年打開方錦伸過來的手,慌忙地起身,卻不料碰倒桌上茶碗,茶湯順著桌子的紋理流淌開來,青花瓷杯在少年手心滑出,直直地摔在地麵,頓時化為碎片。詞昊見這般情景,更是情急語衝:“錦娘,我……”
    男人一揮手,示意少年不必多說。方錦伸手扼住詞昊的下巴,用勁的指骨微微凸顯,男人細細地查看著詞昊的傷口,繼而一蹙眉:“請司藥公子謹離!”
    得令的仆童急忙跑出序源閣,詞昊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方錦,少年驚異地發現:這般場景,好生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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