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在床上躺了一個禮拜，他不能吃熱的食物，嗓子連同胃粘膜都被燙壞了，每天隻能喝些冰冷的流食。每天早晨，我都被那個女人推出家門，她扳開我抓著門框的手，使勁拍我的腦袋，讓我去上學。但我哪也不想去，隻想在家裏陪著哥哥。
    父親在這種關鍵時刻了然無蹤，走在去往學校的路上，我在心底發誓，一定要全力以赴告她一狀！
    當放學刺耳的鈴聲再次震碎天空的岑寂，我幾乎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衝出教室，飛奔於回家的路。哐當一聲推開家門，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
    他正站在哥哥的床邊看著他。那個女人在一旁裝腔作勢：“你說這可怎麼辦才好，嗓子就給燒壞了，可大半夜的我上哪知道去。”
    父親沒理她，伸手摸了摸哥哥的頭發，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背著書包巔巔跑到父親跟前，說：“爸！都是……”
    那個女人狠狠推開我，笑容局促而緊張，“吃飯去！”
    時至今日，我仍為自己當時的懦弱而羞愧。她推搡著我一路將我扯到餐廳，聲色俱厲：“給我老老實實吃你的飯！把嘴閉上。”我盯著她，她盯著我，然後我悶悶的低下頭，使勁往嘴裏塞飯，塞得兩腮鼓鼓的，像是某種深海魚類。心裏咒怨的想，就是我不說，哥哥也會告訴爸爸的，走著瞧吧！
    但出乎意料的，哥哥保持了沉默。
    他一直雪藏著這個秘密，直到父親去世的那天，仍未告訴任何人。
    房間裏傳來父親和那個惡毒女人的爭吵，父親朝她大吼大叫：“你一天到晚還能幹點什麼！連個孩子也看不好！”那個女人帶著哭腔：“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幹什麼去了！一年到頭你有幾天在家！行！是！我看不好，你自己看去吧！把他帶走，把他倆都帶走！”隨即，啪的一聲，父親扇了她一耳光，摔門而去。那個女人哭天搶地的坐在地上，披頭散發，詛咒著父親的祖輩。我趴在門框上探頭看，漸漸的，她的哭聲熄了，淚眼婆娑的望著躺在床上同樣望著她的哥哥，茫然而恐慌的站起來，瘋了似的往外跑，撞倒了門邊的我。
    第二天，父親帶著哥哥去買了套新衣裳，還給他買了好多好吃的。
    他將糖果灑在桌子上，給我。
    我說：“哥，你為什麼不告訴爸。”
    他撥開糖紙，將糖豆塞進我嘴裏，沒說話。
    我說：“哥，你要是不敢跟爸說，我去說，我才不怕那個死女人呢！”
    我哥撫了撫我的臉頰，說：“別說。”
    我說：“為什麼？！”
    他望著我好久好久，垂眸輕聲的說：“我不想小河沒有媽媽。”
    隻此一句，篤定了我年少的乖張。從那時起，我對父母之情抱有一種深深的怨憤，不過是薄如蟬翼的一紙虛妄。我的世界隻有我哥哥。我們塵封了這個秘密，任其在歲月荏苒中漸漸斑駁陳腐，而那刺痛血脈的恨卻日漸荼靡。
    哥哥從此變成了一個啞著嗓子的小孩兒。他失去了好聽的聲音，換來的是一套新衣服和一兜糖果。生活仍在繼續，那個女人總是嘲笑他，以各種尖刻的語言。有一次在飯桌上，她又數落哥哥，說：“一個男孩子天天默不作聲，窩窩囊囊將來可怎麼整，連媳婦都娶不到。”
    我啪下撂了筷子，義正言辭：“我哥要是娶不到媳婦，我長大了嫁給他！”
    那個女人霍地站起來，使勁扯我的耳朵，“你個小死東西！什麼話都亂說，不知道害臊！”
    我倔強的抓著她的手，大喊：“我願意！我就要做我哥的新娘子！”
    收到一記耳光。
    哭天抹淚的跑進房間。
    那一年我十歲，我哥哥十五歲。
    他跑進來哄我，我委屈至極，撲到他懷裏痛哭流涕，將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臉。
    “哥，我就是要嫁給你，你娶我！”
    他輕輕拍我的後背，說：“傻小河，我們是不能結婚的，我是你哥哥呀。”
    當時我對近親血緣沒有任何概念，鬆開他大義凜然的抹抹眼淚，“可我就是喜歡你！”
    我就是喜歡你，就像沙漠渴望著雲的背影，就像滴水渴望著江海的懷抱。
    他拗不過我，隻好哄著我說：“好好好，我將來就娶小河，要小河做我的新娘子，這下行了吧，不許哭了。”
    歲月流逝，可能他早已忘記了當年的無心之語，可我都還記得，都還記得。即便這是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