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鶴身上忽然發出細碎的簌簌聲。
    我隻覺眼前一花，在這一瞬，我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盛大的景象。
    【幹令升】（九）
    一道細微的光芒從傀儡鶴身上升起，起初，它是純粹的白，旋即化作明豔的紅，紅又漸漸褪色，成灼眼的金。那金如焰火般猛地迸射開，一簇簇金色火焰迅速飛散開來，布滿了整個夜空。
    它們不斷地跳動著……如同奪目的星子。
    這無數的星子在下一刻又崩裂開，成為更加細小的碎屑。在夜風中，碎屑不斷地舞動，如同古書中記載的，仙人臨世時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碎屑紛紛揚揚落下，我見到傀儡鶴的身體在一瞬間褪色，又化作塵埃。
    這是……哥哥的本命傀儡……他——
    我愕然看向哥哥，他臉上仍然帶著笑意。隻是，那笑意是僵硬的，是死的。
    哥哥轟然倒地。
    我將目光投向踩在我身體上的鷺音。她看起來……竟然還是毫發無傷的樣子。我心中生出無限的絕望。
    然而，她的眉間忽然出現一點極豔麗的朱砂痣。那痣襯著她蒼白的肌膚，顯得無比奪目。
    那朱砂痣漸漸洇開。
    “嗤——”
    一道血線自那朱砂痣中噴出。片刻之後，一道血線又成一蓬血水。不過須臾間，她的身體如被刺破的酒囊一般，幹癟下來，隻剩下一堆幹枯的皮肉，很快被風吹幹。
    方才的高溫緩慢地降下來。
    我向哥哥的方向爬過去。
    越過仆役們殘破的屍身，我終於到了哥哥的麵前。他安靜地躺在地上，臉上仍然帶著那笑容。他的瞳孔散開，好似看著冥冥中的虛空。
    我製成了讓他逃離短暫沉睡的“噬夢”，卻終究沒有逃過命運的強橫。
    哥哥——他已經不在了。為了讓我活下來，他消耗掉自己的生命——讓本命傀儡發揮出了最大的力量。
    我無法感受到他魂魄的存在……是因為沒有執念了吧？所以可以安穩地陷入長眠，往生……
    哥哥不在了……不在了……
    我在哥哥身邊頹然躺下，仰望著夜空。
    夜風中充斥著血液的味道……又甜又腥，真是膩人。天空中還有殘存的金屑。它們紛紛揚揚地落下，每一點都是哥哥燃燒掉的生命。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裏，我的沉默與冷漠與哥哥溫和的笑容與慈悲成為兩個極端。我怨恨自己的命運，我隻想要自己過得更好。但哥哥卻坦然接受這一切……
    哥哥，你不在了……就讓我成為你吧。
    我很累了。我閉上眼睛。
    【幹令升】（十）
    我穿上哥哥常穿的衣衫，發髻也挽成他的樣子。
    我學會如他一樣笑，學會去悲憫，學會好好做一個誌異師。
    ——既然你因為而死，那就讓我代替你存在，讓我成為你的樣子。
    2。
    講完這一切之後，幹令升臉上帶著那複刻自自己兄長的笑容。“是不是有很多疑問？不要慌，我可以慢慢回答你。”
    菩提看著他，雖然他隻是個虛影，但她能夠想象出，生活在數千年前的幹令升本人，和這虛影必是沒有區別的。這個叫幹令升的人體內，還活著一個叫做幹慶的男子。
    “你說的貘，在哪裏可以找到？”
    “貘麼……可不好找到呢。也許，現在已經滅絕掉了？”他笑著。
    菩提心中一凜。
    見她變了臉色，幹令升續道：“不過是與你開玩笑罷了。除卻極少在世間遊蕩的貘，貘族大都居住在一個被封印的地方。要找到它們，需要一份地圖。後人不是尋齊了五個禦風君，冠上了‘禦風之尊’的名號麼？這份地圖被分作五份，藏在五位‘禦風之尊’的墓地，或是他們留下遺跡的地方。”
    “來，你來記住它。”
    幹令升將手一揮，空氣中出現一道淡淡的白光。那白光蔓延開，呈現出一條條紋路，赫然就是一份殘缺地圖的樣子。
    幹令升伸出食指，點在菩提眉心。
    菩提隻覺腦中一股清涼，那繁複至極的地圖殘片竟被她清晰地記住了。
    “唔，這一次出來，消耗不少。又要沉睡些年，好好休息了。”那虛影自言自語道。來不及與菩提道別，他變倏忽失去了蹤跡。
    菩提立在月亮山頂，清冷的月光落了她一身。她埋下頭，看著斜靠一塊山石上沉睡著的秦履真。他看起來很安靜，但她知道，此刻的他，正在受著折磨。不是疼痛，而是沒有存在感，連疼痛都是奢求的空白地獄。
    菩提按了按自己腹上的傷口，因為再次服下藥丸，再一次壓製了痛覺。她隻能感到傷口中冰冷而沉重。
    這次的爛攤子，都輪到她來收拾了呢……菩提苦笑，不過欣慰的是，到底找到了讓秦履真解脫的辦法。因為愛戀，她舍不得他受苦。也是因為愛戀，她不想讓他再一次莫名地離開。
    他明明都知道，都知道——
    但他從來不說，從來不承認，從來不否認。
    菩提搖搖頭，俯身將秦履真負在背上。她想了想，又將秦履真放下，再一次用紗布緊緊纏住了傷口，方再次將他背起。“恐怕傷口要扯得更大了。以後還是需備上繩子……秦履真裝滿雜物的背包從不離身，不是沒有道理的。”她撇著嘴，不敢去想，藥效過去之後的疼痛。
    她沿著一麵山壁，騰挪下去了。
    山頂上空留一方石碑，與貓鬼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