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這段日子裏，我一直覺得很憤怒。為什麼我的命運是這樣的？為什麼偏偏是我，會常常遇到這些奇怪的東西？我恨——自己活在擔驚受怕中，活在恐懼裏。我開始仇恨一切和鬼神有關的東西。除了哥哥，我不與任何人談論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
    在外麵，一旦聽到人談論鬼神，我就會露出嫌惡的表情。當然——這種情緒，並不能阻止它們不斷闖入我的生活，又不斷地失蹤。而我也好運地一直活著。
    就這樣，我擔驚受怕地長到了十三歲。在這一年，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父親過世了。我想，這與他過度頻繁的“清談”是有關係的。
    在他死去之後，母親將他最喜歡的一個婢女陪葬了。我看到那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被推入墓室。她哭號著，而站在一邊的母親臉上則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她穿著喪服，有條不紊地指揮下人們安排一場隆重的葬禮。
    道士們在墓前念著經文。但在我的耳中，這念誦聲聽來卻似刑場上劊子手落刀斬入血肉的聲音。
    我打了個寒顫。忽然，有一個年輕道士對我眨了眨眼。我覺得他看起來很眼熟。
    在葬禮結束之後，那個道士找到了我。他說他的道號叫做升平子，俗名姓趙。他雖看起來年輕，眼中卻露出連老人都沒有的蒼涼。
    也就是在他的口中，我得知了自己身為誌異師的真相。我將獲得強大的力量，但也將受到天罰。也就是說……我無法活過四十歲。而升平子則扮演著“接引人”的角色。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我得知這個人竟已活了數百歲。而他與當初五鬥米教有著密切的聯係。
    在得知這一切後，我愈加憤恨。我隻願如常人一樣過漫長安穩的一生。上天為什麼要選擇我？
    我變得陰鬱起來，我仇恨異生，仇恨自己，仇恨身邊所有人——除了哥哥幹慶。這樣的情感一直持續到我十七歲得到傳承。
    從升平子處，我得知自己還有另一個選擇——在記錄完九十九個異生之後做一個普通人，這樣雖然會失去強大的力量，但也可以避免早夭。
    我等待著異生們的到來。我仇恨它們，再也不會對它們手軟。我就這樣殺掉了一個又一個的異生。記錄麼？真好笑，雖然記錄下來了，但也殺死了它們。
    我就這樣活著，直到自己二十歲。
    那個名叫升平子的道士再次出現。他告訴了我更多的秘密——原來，我的哥哥就是一直守護我的傀儡師。
    當得知哥哥所受到的苦難時，我幾乎瘋狂。我祈求升平子告訴我讓哥哥解脫的方法，他卻隻是讓我自己去尋找。我企圖威脅他，卻發現自己的力量在他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夜，我邀哥哥到我的小院飲酒。我們推心置腹，說了很多話。我決定，一定要找到讓哥哥解脫的辦法。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我沒有找到這樣的方法。隻能通過不斷地殺戮異生來讓哥哥避免沉睡。而一年之後，做選擇的日子來了。為了哥哥，我拒絕了傳承，決定要終生做一個誌異師。
    在獵殺異生之餘，我瘋狂地翻閱各種書籍，企圖從浩繁的卷帙中找到答案。
    五年之後，在一次獵殺中，我遇到了一隻夢貘。
    在和它戰鬥的時候，我陷入了它編造的夢境。
    那夢境無比真實。在夢境中，我如同任何普通人一樣活著。沒有異生，哥哥也隻是個普通人。我沒有憂慮地生長，二十歲的時候娶了一個出身世家的女人，轉年有了兒子。我偶爾教他讀書，有空時便去找哥哥喝酒。
    就在我幾乎永遠陷入那夢境時，忽然又清醒過來。
    我看到哥哥操控著一隻傀儡，將那夢貘殺死。而那夢貘倒地時，哥哥也倒下去了。
    我知道，是他的靈消耗光了。
    我呆呆地站在夢貘的屍體前，想著這過去的數年。我一直沒有找到幫助哥哥的辦法，而他沉睡的次數與時間也越來越多。
    夢貘……忽然，方才的夢境一閃而過。既然夢貘能夠吞噬與製造夢境……那麼，它能不能吞噬掉哥哥夢中的空白地獄？
    或者說……以我誌異師特殊的能力，能否將貘腦，製成能夠醫治哥哥的藥？我小心翼翼地將貘腦取出，又將哥哥帶回家。
    我找到了升平子，將貘腦一事告訴他。他眯著眼睛笑著說：“這麼多年來，你可是第一個找到這個辦法的。你想得的確不錯，貘腦可以醫治你的哥哥。隻是……方法卻與你想象的不一樣。”
    我慌忙問他，他道：“這貘腦製作的藥，名字叫做‘噬夢’。不過，它不是給你哥哥吃——而是給你吃。當你吃掉它之後的一個時辰裏，便會擁有比夢貘更加強大的食夢之力。這樣，你便可以吃掉傀儡師的夢境，乃至異常的睡眠。不過在這之後……他便會成為一個常人。”
    我大喜，慌忙回家按他所說，將那藥炮製起來。那藥的製作，卻需要整整一百天。我慢慢地等著，直到第四十九日，哥哥醒來。
    他看起來仍舊很虛弱。我告訴他自己得到貘腦的消息。但他看起來好似並不開心。“我若變成常人，以後便隻有你一個人戰鬥了吧？”他這樣說。
    我撇過頭去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