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接下來的日子裏，周末時菩提照舊隨母親上龍窩子，照舊有天明帶著玩。天明會翻跟鬥，會背著她奔跑，但臉上的笑容卻少了些，似乎憂心忡忡的。
    菩提憨憨的，哪裏看得出許多？隻是日裏隱約聽父母說，父親似要調職，回南柯鎮工作了。小孩子沒心沒肺，倒也沒太在意。
    黃昏的龍窩子，天空抹開橙黃粉紫，山影重疊，魚鳧江水緩流，映得夕日皺皺的，輕輕一晃，就碎作萬點金光。灩灩隨波千萬裏。
    天明帶著菩提在魚鳧江邊散步，高矮兩個影子曳得極長。江邊蘆葦叢叢，怪石突兀，流水清淺，望江心漸深。天明教她打水漂，揀薄薄的石片，斜斜地望水中飛去。那石片墜在水麵，似要沉下去了；卻又擦著水花彈起來，接連在水麵彈起四五回，方沉寂下來，漾漾地下沉，在水麵留下一圈水輪。
    菩提也曾見過父親玩這一手，自己始終未曾學會。今次見天明也會，少不得扭股糖也似纏上去，要他教會。
    天明無奈笑道：“原來以為你是乖妞妞，熟絡了才知是個調皮鬼。”挑出幾枚薄片，送到菩提手中。菩提聽他話，斜著把石片飛出去，卻仍舊不行。小孩子心性，幾次不行，便賴皮起來。扭住天明衣角不放。
    天明拗不過她，隻得道：“再來，再來一次。哥哥保證你能成功，好不好？”又撿起幾枚石片，卻與方才的不同；這回的都隱約朦了一層白光，若非細看之下，也瞧不出端倪。
    菩提撅起小嘴，抓過石片隨手一扔——那石片果然在水麵連連彈起五六次方落下。菩提十分驚訝，瞪起眼睛，歡呼雀躍。接連又試幾回，竟都成功了。“天明哥哥，我好厲害！”
    天明抱著手在一邊微笑示意。
    “兩位小檀越，又見麵了。”
    天明悚然一驚，猛的回頭，竟又是上會在麵鋪子裏見的目連和尚！
    目連仍舊是一身灰布僧袍，脖子上掛著粗粗的一串阿修羅子。小腿打著白布綁腿，下麵一雙僧鞋。
    “小檀越心思好巧。”目連一臉笑容，對著天明。
    天明一臉戒備，後退一步，緊緊攥住菩提。“和尚，你到底要做什麼？”
    菩提抬頭看他，往日都笑嘻嘻地天明此刻神情竟然有些猙獰。不由有些害怕，縮起脖子。也是一臉戒備看著目連和尚，生怕他是什麼壞人。
    和尚的笑容人畜無害：“出家人不打誑語，小檀越，小僧並無阻礙你的心思。隻是你年紀尚小，能力不足，又借了他人之體，若想真正融入這世間，到底還需靜修幾年方好。”
    菩提聽著和尚的話，摸不著頭腦。天明卻緊緊抿起嘴唇，眉毛也皺起來。“我做什麼，與你和尚沒有相幹！”
    目連不慌不忙，尋到一方幹淨青石坐下：“小檀越，你也該知自己與她不同，你能力太弱，連自保尚且不可，怎麼能安心與人交往？況這樣待宿主也是不好的。”
    天明不言，低頭看著菩提，四歲的幼女能明白什麼？隻是瞪大眼睛看著他。天明仿佛很難過的樣子。“我……可是……一個人在山中，真的好寂寞，我也想要個玩伴，可是山中的家夥都欺負我……我知道這樣不好……”聲音漸弱，做錯事的小孩子本相。
    目連微笑：“你好好靜修，等到有一天能夠化形，便可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在很遠的地方，還有好多你的族人——到時候，你決計不再寂寞了。”
    “我……”天明神色猶豫不決。
    “來，貧僧為你寫下一道護衛。彤影山頂金華寺裏的堪笑大師處，你若遇到困惑，也可去看看。”目連對天明招收，天明猶豫片刻，終於走上前去。菩提跟在他身後，仍然是不明就裏。隻是隱約覺得……這和尚，是來帶她的天明哥哥走的。小丫頭撅起嘴來。
    目連見天明上前，令他雙手合十，又將佛珠繞在他手上。念過一段經文，伸手在天明額間劃出數道痕跡。須臾結束，天明的小臉上露出堅定的神色。
    天明低下頭，一雙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菩提，柔聲道：“菩提，天明哥哥對你好不好？天明哥哥和你是不是好朋友？”
    菩提狠狠點頭。
    “那，現在哥哥要走了，哥哥也知道，你爸爸要回南柯鎮了，你以後，也不大會來龍窩子了……不過，記好了哦，以後天明哥哥，會來找你的。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不對？”天明對著菩提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齒。
    天明哥哥再也不和自己玩啦？菩提心中一緊，哇地哭出聲來。隻拿小手去打目連和尚：“壞蛋，壞和尚！騙走了我的天明哥哥！”
    和尚也不多話，憑她小拳頭打上來。天明卻露出嚴肅神色，在十一二歲的男孩子臉上，看起來反倒有些惹人發笑。他閉上眼睛，身子忽然一晃，一道黑影猛然從他身後竄出，望山林奔去，極快便消失了蹤影。
    天明小小的身子軟到下來。
    ……
    5。
    多年以後，菩提隻隱約記得，和尚抱著天明哥哥離開了，自己一路哭著回到小樓中。
    次日，她隨著父母返回南柯鎮，父親工作調動，即在南柯鎮中工作，再不需去龍窩子。然而菩提始終記得天明。幼年時代的她或許不明白那麼多，但是她總知道，自己的天明哥哥和普通小孩子是不一樣的。
    直到菩提上中學，有一日父親忽然告訴她，曾經龍窩子駱婆婆的孫子要舉行婚禮，邀請當年小樓裏的所有職員參加。
    菩提很是激動，她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同父親到了龍窩子，第一次進入駱婆婆家所在的村子。
    婚禮舉行的地方是一座幹淨院子，院門貼著大紅喜字，地上的鞭炮紅屑掃作一堆。院中央有好大一株無花果樹，當年駱婆婆為她帶來的無花果，是不是這棵大樹的果子？
    宴席間，菩提匆匆見了天明一麵。他長成平穩沉悶的男子。他穿著廉價的西裝，身量高了許多；隻是皮膚仍舊是黑，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齒。天明挽著身邊的新娘，他們看起來都是極普通的人。
    菩提埋頭靜默，她恍然嗅到了野菊花的甜澀味。她也記得，和天明分別後，自己再也沒有成功打起過水漂。她看到了天明，但她確鑿的知道，這個天明不是小時候和她一起玩過的天明哥哥。
    那麼，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不管怎麼樣，如他所說，他們始終都是好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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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後，菩提沉默下來，又剝了一枚奶糖吃。
    阿健聽得津津有味：“那隻黑色的猴子，大抵是山魈一類的東西吧。可是，這樣就完了嗎？”
    “是啊。”
    “但是這麼多年，他沒有找過你嗎？”
    菩提笑著搖頭。
    “目連呢？目連是否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菩提狡黠地不再回答，隻是笑。他沒有過我，不代表我們未再見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