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屑舞 第1章 紙屑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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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喜歡做那個遊戲。很多的紙屑,在她的麵前快樂地舞蹈。有一瞬間,像極了流星的脆弱美麗。落下的時候,像很多舞倦了的蝴蝶。每一次她都會想起紅樓裏的女孩子,晴雯和黛玉。在她們最後的眼神裏,她看到了同樣孤獨的絕望,就像在最高的空氣裏,就要墜落下來的紙屑。
她去西安的時候,是為了一份相守兩年的愛情。其實有更多的時候,她隻是在另一座城市裏孤獨地等待著和他見麵。也許是守望的太久了,楊來接她的時候,他看到在她的臉上,有一種淡淡的倦意。
已經太久沒有溝通過,他們都在社會裏忙碌,也已經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偶爾她會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會有些陌生,他喜歡做刺激的運動。看他去賽車的時候,她總是覺得自己跌在了一條沒有時間的隧道裏,很多的紙屑,它們在不停地掉落下來,就像一隻隻快要死去的蝴蝶。
她最後還是來到了他的城市,他們都需要安定下來。在等待他的日子裏,她害怕失去很多的東西,也許已經在失去。
晚上在外麵吃飯,還有成。成是楊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在西安一家航空研究所裏工作。這個喜歡機械和運動的男孩子,在步行街上的老孫家吃天下第一碗牛肉泡饃的時候,遞給她幹淨的筷子。細心的樣子,在這個她認為是粗糙的城市裏,帶給她一種溫溫的暖意。
吃完飯走回去,成一直在注意這個寂寞的女孩子。她有一種令人眩暈的乖巧和單薄的美麗。安靜的樣子裏,有一種脆弱讓他在不自覺地疼惜。有時候她在臉上寫滿了心事,讓他想起下雨的天氣,到處有一種潮濕的心情。
周末時楊和成都不去上班,他們帶她去看大雁塔。在人群湧動的空氣裏,她感覺到一種快樂。兩個男人一邊一個握住了她的手,她注意到兩個人的不同。
楊已經開始沉浸在這種安靜的日子裏,他把所有的一切都沉澱了下來,包括她在內。有時候在想,他是不是已經不再需要去了解她。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了這種感覺,應該是四個字:很久,很久。她注意到成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不去看人的時候,目光總是散落在對麵的空氣裏。她的手心裏都是他的汗水,濃稠的樣子,就像她哭泣時留下的眼淚。
楊走到前麵排隊去買票。在望不見盡頭的隊伍裏,她發現這一天擁擠了很多人,每個人都和楊一樣,注定了要在耐心地等待。
成牽著她的手安靜地站在那裏,兩個人都不說話,也不去打破那一份寂寞的安靜。她覺得自己在麵對一種曆史,也是在麵對自己的過去。在這種古典的神秘裏,她甚至看到了玄奘遙遠的背影。他和紙屑一樣,都成了倦怠的蝴蝶,在時間的流裏不停地跌落。這座塔,是他歸途上最後的驛站,他把自己一身的精氣神都埋在了這座大雁塔底。玄奘應該會感到寂寞,幾百幾千年了,每一個到這裏來過的人,都已經不再去了解他的西去東歸,每一個都在不停地爬,一步步把要尋找的他一次又一次壓在了千年的廢墟裏。其實她和這隊伍裏所有的人一樣都在等待,隻是開始不同,結果也不會相同。
成。我們回去好嗎。我好像看到有個人,他的目光穿透了所有世紀的牆。還有一個人,在時空的旋渦裏不住地喘息,好像是我自己。
成低下頭來認真地看她的臉。很多的時候,它也會讓我感覺到沉重。這一種曆史在漸漸地被人遺忘,就像我們每個人,漸漸遺忘自己的過去,就像一朵凋謝了再不會盛開的花朵。你會相信嗎,微。來過無數次這裏,卻無法鼓起勇氣爬上去。和你的現在一樣。
穿過一條古玩街打的回來,楊帶他們去見他一起工作的兄弟,在這種陌生而喧囂的環境裏,她感覺到一種生疏。這時候是下午兩點,三個人都沒有吃飯,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小時,她覺得饑腸轆轆。楊在房間裏盡情地彈奏吉他,他已經在這種喧囂的快樂裏忘記了自己饑餓的記憶,還有她的。其實她應該習慣了這種被他暫時的遺忘。有很多次,她在等待楊回憶起自己的時候,有時候漫長得就像兩億年才會相互靠近半尺的海底沙礫。
注意到成溫暖的眼神,她朝他脆弱的微笑。等待楊兩年,有些事她已經習慣了不再開口。何況是在這座她陌生的城市裏,她不是不想去訴說些什麼,隻是更害怕高潮過後的寂寞,怕自己會一個人丟失在了這座城市。
從紅櫻路搭車去吃最近的肯德雞。很多日子了,她還是不習慣這裏的食物。楊從來都不曾注意到她在食物麵前萎靡的樣子。他秉承了這座城市粗獷的風格,以為他們都會漸漸去適應同一種習慣,隻是時間不同而已。有時候看他簡單的快樂,她覺得在一天天消瘦下來的,除了自己的身體,還有他和她之間許多其他的東西。
成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那兒有一大片落地的玻璃。幹淨而透明的樣子,甚至讓她看到了陽光的縫隙。成慢慢地呷著可樂,看者她靜靜地吃著雞塊,滿足的樣子,好像是太久沒有被人照顧。這個女孩子,在這個設置在地下室一樓的餐廳裏,快樂得像是第一次拿了氣球的孩子。
走出餐廳在街上,成牽著她的手,兩個人沒有目的,也不多話,偶爾的語言,有一點淩亂與幹脆。成的目光散亂在周圍的空氣裏,讓她感覺到一種憂鬱的深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眼前的這個男孩子,她知道他也不例外。她用力去握緊他的手,在這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街上,不需要任何的語言。
晚上隻剩下微一個人,在電子城這間租來的小屋裏,她放小齊的音樂。她喜歡這個陽光的男孩,他的笑容裏有一點燦爛,就像是盛開在夏夜裏漫天的星。在這個萬家燈火的城市裏,楊、成,他們最終都倦鳥歸巢回到了自己的家裏。而她,隻不過是這座城市裏孤獨的一個過客。偶爾停留在這座城市,驚不起半點的漣漪。也許很久,也許過不了很久,就需要離開,可能是一輩子不再回來。這座城市留給了她太多的牽掛和不可以牽掛。很多時候她不敢去正視周圍的這兩個男人,楊的目光很散亂,而成的總是在聚焦。她曾經在寂寞的等待裏,靜靜地守候了這一份孤獨的愛情兩年,甚至無力去改變些什麼。現在她終於來到了這座和楊一樣的城市,可她卻感覺不到快樂。愛情已經在等待的不經意間發生了質變,所有快樂記憶的色彩,都讓兩年的等待衝淡成相機的黑白底片。就像是盛開在無人注視的角落裏,沒有雨露和陽光的花一樣漸漸枯萎地死去。閉上眼睛,出現很多的紙屑,和她一樣在脆弱的空氣裏拚命掙紮著舞動落地,就像一隻隻快要死去的蝴蝶。一瞬間,她想要留住這座城市的夜景。可是在窗簾料峭的翻卷裏,她隻看到了過街的燈火,還有偶爾的人群。
打開門,她看到成站在那裏。成在昏暗的角落裏靜靜地歎氣,這個安靜得有點寂寞的女孩子,她總是在讓他不自覺地疼痛和照顧。這座擁有了千年古典的城市,他讀不懂漢朝的風骨和大唐的盛事,卻可以輕易就讀懂她的眼神。就像一開始在大雁塔,他們在千年的一歎裏都看到同一個王朝的背影。
成帶她去看紫薇的夜景,她坐在成車子的後麵,頭靠在他的背上,用力地抱緊他。這個西安最繁華的城市花園,美麗得讓她有種頭暈目眩。月光在流瀉,漫天的星都躲在霓虹的閃爍裏,一轉身全部都跌落在張若虛的詩句裏。願逐月華流照君。
你的掌紋好亂。成說。可能有時候,你自己都會不知道自己喜歡的究竟是什麼。
她抬起頭來,凝視著他有點模糊的臉。那你呢,成。你會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成捧起她的臉,認真地對她說,其實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歡的是你。
她點點頭,成把她抱在懷裏。少年時代,他是個暴力的男孩,最後一次躺在醫院裏,楊走過來,告訴他要調整過來。他一直都不再去和楊爭奪些什麼,可是愛不是他手裏的機械,他可以左右自己。她安靜地在他的懷裏滴眼淚,她不想去掙紮什麼,等待楊兩年,卻又跌在了一個可以預見結果的悲劇裏。好像是上天注定了安排,甚至來不及讓她去後悔,也不需要後悔。
乖,微。你不要哭泣,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在犯罪。
成,她說。有時候真的很開心,我至少還可以哭泣。有一天,想哭的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那才是真正的痛苦。這兩年,我總是覺得自己會在等待裏漸漸地老去。就像一件褪去了所有色澤的衣服,慢慢地,誰都不會再注意。
你會後悔來西安嗎。成緊緊地抱著她。微,答應我,永遠都不要後悔。至少,你還認識了我。
成不上班,會帶她出去。兩個人習慣在西安的大街上,慢慢地停留。楊依舊很忙碌。偶爾停下來,他也會認真地看她。他不是真的不明白,她一天一天地對他沉默。有時候他坐在房間的地板上,周圍有很多的煙蒂,呆呆地看著她。她已經不再是他兩年前認識的那個小女孩子,她開始需要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他的。她在自己的目光裏流露了太多的心事。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害怕失去,也想要挽回些什麼。因為說過了,便什麼都挽回不了。
很多的時候,她甚至害怕和他目光的接觸。因為曾經愛過,當發現自己不再去愛的時候,麵對的是一種痛苦。她害怕被人傷害,也害怕去傷害別人。也許對楊而言,這是一種殘忍的背叛,甚至打亂了他對愛情的習慣,他已經在這種習慣裏生活了兩年,習慣會扼殺掉很多的東西。當兩個人都輕易不再去重視,愛情會讓時間衝淡得如同粗茶淡飯。它是一潭沒有了源頭的死水,誰也激不起半點的漣漪。
她和成都是沒有錯的,也許錯的,隻是他們相遇錯了時間和地點。可是楊也沒有做錯些什麼,他的愛情太純淨,不會改變任何的成分。他一直都忽略了她內心想要的東西,讓她在沒有時間的概念裏不停地等。他以為讓她知道他是在愛她,便是永遠擁有了她的愛情。她卻好像溺水的人群,不停掙紮要上岸。
有時候看到楊在門口和她說再見,她覺得自己是在背負一種沉重的負擔。他已經開始在失去她,可是他還是在寬容她。其實他們都明白,楊、成,和她,每一個人都已經太熟悉了對方。隻是誰也不開口,他們都害怕毀滅。愛和友誼,還有其他很多辛苦建立起來的東西。它們在時間裏一點一點地積累,一旦毀去,他們誰也承受不起。我們是不是在殘忍。成,你告訴我。
成帶她一個人出去,她總是問他同一個問題,可是有時候,當剩下隻有她一個人去麵對楊的時候,她真的感覺到自己在他的絕望的目光裏漸漸地沉淪死去。像很多的紙屑,落下的時候,就像一隻隻已經倦怠的蝴蝶。
你可以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城市,不再回來。成說。我們會忘記,他也會。
她知道她不可以把什麼都忘記。在楊和成的目光裏,她都看到了同樣痛苦的掙紮。有些東西,他們誰也無法停下來麵對。當兩個人都戴上了麵具,愛情也變得傷痕累累,就算他們逃到了天涯,從此也變得小心翼翼,有了相互回避和牽掛的話題。她無論是和誰在一起,其實都是三個人在同一條夾縫裏生存。她知道楊放不下他周圍的一切,可是成,他也放不下他周圍的一切,還有她自己,這座城市裏和她有關的任何東西,她也無法就這樣忘記。就算成願意帶她離開這座城市,他其實也不會再像現在這樣的快樂。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何況在這座他熟悉了二十幾年的城市,有太多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像他曾帶她去看過的兒時的遊玩地,不僅是愛情。當少年時代他最後一次躺在醫院裏,楊走過來,那個時候,注定了他們誰也無法去背叛誰。有一天當唯一剩下的愛情也平靜了下來,她不知道成會不會後悔,可是她一定會。兩個人,楊和成,她已經害怕再去傷害誰。
成。我知道你無法放棄周圍的一切,還有自己的這座城市。我知道你想帶走我,可是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裏。
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應該回到自己的城市。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心開始空白。她把自己折疊成一張白紙,再撕碎自己,碎片都在房間裏飛起來,落下的時候都是倦怠的蝴蝶。最後一眼她看這座城市,它在下雨,她想是在為她哭泣。沒有了她,這座城市裏,他和他,真的可以安定下來。
楊沒有來送行。告訴他要離開,也就讓他明白自己已經無法再挽回她。他曾經在寬容裏等待她平靜下來,現在他明白,他可以去寬容任何的東西,甚至是自己的仇敵,可是愛情,他無法等待,也無法寬容。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去忘記她,不管需要多長。她沒有告訴他她和成的故事,他已經失去了這場愛情,成是他唯一剩下的感情。
她知道她沒有辦法再去愛楊,愛會讓人疼痛,楊已經不會再讓她疼痛。她不想再傷害楊。成終究會明白,傷害了楊,就是在傷害他自己,而傷害了成,卻是在傷害她自己。
她不用再去和誰告別。這輩子,她知道她不會再和他們見麵。她已經無法在回到這座城市,而他們,輕易都不會離開這座城市。她沒有告訴成這是最後一次的離別,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城市的地址。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忘掉。她隻是在一個自己也不清楚的環境裏,逼迫自己去放下周圍的一切,在乎的,和已經不再在乎的。
她又開始一個人。不同的,是她已經不會再等待。空氣在寂寞裏發黴成一朵墨綠的花朵。她開始在黃昏的時候看陽光。南方的陽光都很清脆,可以感覺到它墜地的聲音。她站在陽台上,風在撥撩著她的發絲,已經很長了,她答應過成不再去剪它。好像不剪它,就還沒有割斷和他之間的聯係。前塵往事一點一點在磨滅,又一點一點在她的腦海裏蘇醒。
那個晚上在紫薇花園裏,成問她有沒有後悔。她現在可以告訴他,她沒有後悔。可是她知道,對他們而言,這一切已經不再重要。
這天中午她一個人在外麵吃飯,手腕上戴的瑪瑙突然斷落了下來。這是成唯一送她的手鏈,她一直都戴在手上,這種深沉的墨綠,晶瑩得就像她哭泣時的眼淚。可是現在斷了,好像是割舍掉了生命中與成相連的一部分,愛的與不可以再愛的。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她忍不住哭了。蹲下去一顆顆撿,覺得在一片一片撕裂了再掉下來的,分明是她自己。
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他。
微。是你嗎。成的聲音很遙遠。你不再回來了嗎,我好像在漸漸地失去你。
成。那竄手鏈的線斷了,就好像希望斷了一樣。這裏沒有大雁塔,我看不到我們的過去。你會慢慢地把我忘記。
她掛上電話,淚水在不斷地流。世界好大,每個人卻隻擁有一個可以容身的角落。也許他們都應該相信,他們每個人現在的擁有,不論是任何東西,都是上蒼對他們最好的眷顧。她隻有努力地記住他,再好好活下去。也許再一次回憶起他的時候,時間會一次比一次漫長。愛現在隻是靠回憶,隻會漸漸地被人忘記,不管你願不願意。也許有一天,等到她可以想起他不再會心痛,她可以回去,她和成又會陌生得就像她當初第一次剛到西安,和他見麵。許多年過去了,她還是喜歡做那個遊戲。很多的紙屑,在她的麵前快樂地舞蹈。有一瞬間,像極了流星的脆弱美麗。落下的時候,像很多舞倦了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