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 第96章 驚夢(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7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趙構輕輕地拍我的背,菊花般高貴清凜的笑容漸漸地浮現,一如山邊晚霞的絢爛。他不語,轉身將我從他的懷抱中微微鬆開,緩緩地執了我的手,走到他日常讀書寫字的梨花舊書桌旁。
灑金絲的油漆斑駁零落,映得一張古舊的梨花木桌更加破舊,碗口粗的玉淨瓶中疏疏斜斜地插著幾個卷軸,旁邊幾匣整齊的古書,知道這些都是剛到這裏的時候,太後譴了趙構貼身的太監揀他平日愛用的收拾了過來。冷宮的日月如溫火熬粥,特別地漫長,太後雖無力,卻亦是有心的。
他的眼睛細細地掃過缺了一角的釉彩玉淨瓶,轉手取出一副卷軸,一點一點攤開在桌麵上,示意我上前去看。
“你怎麼會有……”才無意地瞟過去一眼,視線便如勒緊的弦,謀殺掉我所有的思想,再也挪不開半分。聲音在喉嚨裏來回打了個顫動,“咕嚕”一聲又咽了下去,被他包裹在掌心的手不由地顫抖,從指尖一直發冷到心田。
“他畫的,亦是他給的。”趙構的眼睛如我一般緊緊地盯著那幅畫,清清淺淺的聲音像極了夢幻的耳語,“想必是愛極了一個人,所以才能繪出那樣的清朗的神情,舒展的眉目,動人的曲線,恬淡的意境。”
畫中的少女,沐浴在春日溫煦的陽光下,微微地向上彎了彎嘴角,蝴蝶一般淺淡疏朗的笑容,晶亮如瑩的眼珠,琉璃般明亮。蓬鬆庸懶的發髻上斜斜插著的蘭花簪子,和著杏黃微白的紗裙,翩翩飛舞在一院雲霞般燦爛的杏花叢中,晃若天人。
“他為何給你?”我抖了抖幹澀的睫毛,終於動容。
“找你。”他的視線由畫中轉到我的臉上,定定地看我,握著的手卻又緊了幾分。
“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之前。”
“為何會托於你?”
“金國北部叛亂,金太宗譴他平亂。之後朝綱震蕩,他無暇顧及,亦鞭長莫及。”
“你為何幫他找?”
“他許我送還母妃。”
“僅此?”
“他願認我為江南之主。”
屋子裏靜得出奇得沉默,任心底的大浪淘沙,驚濤般拍岸,翻卷起千尺浪,萬堆雪,卻誰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什麼時候找到的我?”我涼涼地長長歎氣,似乎這兩年要將這一輩子的哀怨全部挖掘,不自覺地透支。
“嶽飛將你偷偷接進倚梅園,太原府的探子便星夜遞上了密折。悠悠你不要用那樣赤裸的眼神看我。世界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何況是功高震主,擁兵自重,手握生殺大權的封將大吏。隻是之後自顧不暇,惶惶南逃,隻得命人將你平日的點點滴滴,黃沙般彙攏了來,每日裏權謀心術,我心神俱疲,曾幾何時,最期盼聽到的,竟成了你的消息。”趙構的眼睛如繁星般明亮,海洋般深沉,絲綢般光華萬丈,絮絮叨叨地將我這一年的生活軟軟地溫習。
他真的全都知道,一點一滴,如鏡頭式回放。
就象是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陪伴著我一起度過每一個黃昏黎明。倚梅園裏那些淺淡無華的日子,從他的口中流水般傾瀉而出,像是鏡子裏另一個自己,不斷滴訴著往事。
他的嘴角彎成天上明亮的新月,是說我淘氣地將房中的茶壺碗碟飛到勤奮練功的冷楓和嶽雲的身上,惹得他們的小臉懊惱地皺成一團。他的眉頭微微地皺成“川”字,冰涼的地板,黑壓壓的靈位,寒冷的北風呼嘯著貼窗而過,那是跪拜到麻木憔悴的一夜裏,他溫暖拂照過寂靜的黑暗。他的眼神裏閃過微微的心疼,那是蝶羽揮落在臉上的巴掌,那是額頭上汩汩流下的鮮血,那是揚子江頭瘋狂的逃亡,那是眼睜睜地看著身邊至親至愛的人,一個一個,不停地倒下……
“嶽飛大婚的時候,終究還是忍不住,悄悄地換了裝潛了進來。卻見你仙子般纖塵不染,款款的一曲高歌,人間難得幾回聞,竟讓眾人都驚豔了。終於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明明知道你不是我可以要得起的女人,卻還是一點一點地淪陷,鬼使神差地下了旨,讓你冒了別人的名,名正言順地進宮。可是人越是靠近了身邊,我卻越不敢光明正大地召見你,怕褻瀆了你,終究是鏡花水月,朝露晨曦,抓不住,留不動。”
“皇上,不要說了……”我已經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悠悠,就讓我放縱自己一次。”他澀澀地笑,笑容裏散發著黃連般濃稠的苦,久久地揮不去,“我對你的情,不會比完顏兀術少半分。可是我卻連自己都保不住,又拿什麼來留住你。登基以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禦醫說我這一輩子,再不能孕育皇嗣。可是,我卻私心地貪戀這個高高在上的位置,死死地抓住,不肯放手,不擇手段。”
“真的,真的別說了,沒有人會怪你……”
“悠悠,你可知道?”他突然放聲地笑,說不出的悲涼,“我自住進冷宮,便秘令死士將尋獲你的消息與求和密約八百裏加急傳於兀術。太後昨日偷偷在膳食中傳來密信,兀術言,隻要將你帶走,便可答應我的要求,你可知道是什麼?”
“不,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聽?”我慌亂地搖頭,腦子裏突然空白了起來,隻是心不停地絞痛,絞痛……
“永——世——不——放——二——聖——回——朝!”他用力扶住漸漸癲狂的我,一字一字,鞭條一樣抽打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