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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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日奔波,婉婷到底還是吃不消,甫一踏入煦陽穀,那強撐的一口氣一鬆,她便支持不住落下馬來。西莫大驚,飛身去接,好在黑瞳背上矯翼似幕,將她下滑的身子攏住,西莫一把接過她便奔入朝華城。
自當日鑾獸族受幻境使之命血洗煦陽穀後,翅靈族人便盡數遷徙入秘城,隻留輕雲飛騎一組於穀外菊海處守著。西莫自雪蓑山試劍樓被幻境使所擒便與翅靈族失了聯係,此時飛騎遠遠探得族王歸穀,不由大喜,待西莫一入城門,飛騎統領丹葉便率眾騎從兩側迎上來:“王,您終於回來了!”
西莫無暇與眾人寒暄,直接下令道:“去備些茶和熱水來,有話稍後再說。”
飛騎訓練有素,接令後便迅速下去準備。西莫腳不點地地入了聖殿,便要將婉婷送入客房休息。許是擔心過甚,他托著婉婷的雙手不由自主下重了力道,箍得她肋下生疼,適才那陣暈眩已緩,清醒過來的婉婷不由皺眉,悶聲附於西莫耳側道:“西莫,停……停下。”
西莫卻好似沒聽見,依舊專注於急速飛奔上,她不得不將聲音揚起一些,略略掙紮:“西莫,快停下。”
她的動作終於引起西莫的注意,他猛地頓住步子,低頭去看,見婉婷正蹙眉扳著他的手指,道:“你……你弄疼我了……”
西莫這才意識到自己力量沒控製好,趕忙將手鬆開些許,疼痛一消,婉婷亦跟著呼出口氣,不免低聲抱怨:“西莫,你何時變得這麼大力氣,差點勒死我。”
西莫見她精神稍好,亦有力氣抱怨,提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些,他麵上一紅,“嘿嘿”笑道:“抱……抱歉。”
如今他劍眉星目,姿容俊毅,過去稚氣的模樣早已不複見,但害羞時卻一樣可愛,婉婷不禁輕笑一聲:“算了,放我下來。”
環顧四周,殿內賓席若幹沿兩側排開,遠處雲階上王座居高臨下,西莫二話不說抱著婉婷便往王座去,婉婷有些吃驚地問:“你幹什麼?”
西莫對王座處抬了抬下巴:“放你到那邊坐下。”
“等等,不行!”婉婷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西莫一挑眉毛:“有何不可,那邊舒服一點。”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那是翅靈王座,豈可隨便讓人坐,”說著指了指旁邊一張矮席,“你放我坐這兒就好。”
西莫不認同地搖頭:“席上太硬,你身子沒複原禁不住,我是翅靈王,那王座我說你可以坐就可以坐。”
婉婷見他一臉理所當然,不由恨得咬牙:“你當了王這自大的毛病倒是一點沒改,我不管你說了算不算,你若不聽我的,我現在就跳下去。”說著她踢了踢腿,作勢就往下跳。
這世上若還有誰能讓西莫沒轍恐怕就是婉婷,他在她麵前當真一點王的威嚴都沒有,他趕忙固住她亂動的身子,無奈地歎口氣,隻得不情不願地將她放於矮席之上,他動作輕慢且小心翼翼,倒像放下個瓷娃娃,生怕一不當心便碰壞了,婉婷正想就此嘮叨幾句,恰好丹葉帶人端了茶與熱水進來,見西莫竟親自擰了軟巾遞與婉婷,道:“一路風塵,擦擦吧。”
婉婷道了聲謝接過,濕巾微燙,敷在麵上將疲憊驅掉三分。
“丹葉,即刻傳信至秘城,就說本王已回……”聽見西莫正向丹葉吩咐,婉婷不由抬頭去看,許是西莫一向對她和顏悅色慣了,此時在屬下麵前執起王者之風,還頗有幾番威儀,讓她深覺詫異,亦覺有趣,不由便看出了神,他與她抬杠時常出現在麵上得意自大的表情竟不複見,取而代之的是沉穩肅穆,條理分明。
午後陽光充裕,從大門外照進來,灑在金碧輝煌的聖殿內,在四壁之間折返了幾回,最後於他英挺的身姿周圍聚起一層粼粼輝芒,格外耀眼。婉婷微微偏頭想躲開那光芒,另一幅冷峻的麵容卻毫無防備地突起於熒輝深處,與西莫侃侃而談的姿勢重疊在一處,她心口一痛,呼吸便窒住,人亦愣在當場,以至於西莫接下來究竟與屬下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未聽進,眼底有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如飄起一場秋雨成簾,將一切模糊。
不知何時丹葉早已退出大殿,西莫回身便見婉婷一幅神不守舍的模樣,所有的脆弱全含在那一雙憂傷的眸中,遠遠投出的視線覆蓋了一切,卻又似乎什麼也沒落入眼底,讓人甚是心疼,他不由想起那晚她來找他時,亦是一身失魂落魄,隻披了件輕衫的她單薄得幾乎能被風吹走。他滿心憂慮地問了半天,她隻說:“我要離開魔界。”
他一聽便知不對,問道:“少主可知?”
她卻酸楚地一笑:“為的就是離開他,離得遠遠的,又怎會讓他知道?”
西莫大為驚訝:“離開他?婉婉,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知道,”婉婷答,“與君別離,永世不見。”她淚盈於睫,聲音哽咽,卻語義堅決。
西莫不想與冷秋塵恩斷情絕的話竟自婉婷口中而出,心間一震:“究竟發生何事?”
婉婷仰頭用力眨了眨眼,將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水吞回,沉默片刻後方將冷秋塵為救她身負重傷及在落塵殿發生的事說了,末了還不忘道:“什麼‘冰花映月救世滅世’,被望塵異境那些長老境使們說得天花亂墜,我不過是個災星,本不該降世,如今所過之處隻會帶來災難不斷,五界已因我而天翻地覆,至於塵,我不該認得他,更不該留在他身邊,除了會給他帶來麻煩與傷害外,於他,我什麼也給不了,”她閉了閉眼,緩一口氣,道出最後一句,“我不值得他為我付出那麼多。”
西莫被他話中對自己的厭惡嚇住,一把扳過她雙肩,正色道:“婉婉,你別胡說,更別聽炙影胡說,少主無論為你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眾人都看得再清楚不過,別說自己不值得,你待在他身邊日久難道還不明白,以少主的性子,他若覺得你不值得,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然而西莫說得再道理分明,婉婷也隻是不停搖頭:“不,我不值,我真的不值!”
西莫晃著他消瘦的肩,急著讓她改變想法,無意識下語調更像喝斥:“婉婉你別胡鬧了,快回去,回到少主身邊,他醒來看不到你會著急的!”
婉婷卻一把揮開他雙手,揚聲道:“夠了,我沒有胡鬧,也不會回去!就算他心甘情願,就算我值得他付出又如何?我能為他帶來什麼,是平靜,安樂,還是寧和的生活?都不是!我隻會讓他擔心焦慮,讓他與他視為兄弟手足的屬下衝突不斷,讓他一而再再而三以身泛險,他是魔界少主,未來魔君,他有他身為統治者的責任與義務,就如你一般,我又如何能讓他為我一人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而不顧,除了離開他,我還能怎麼辦,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
因為半刻前才在炙影幽劫麵前受過打擊,此時又過於激動,婉婷虛弱的身子禁不住心情如浪一潮接一潮的翻湧,話一說完她便覺天地顛倒,眼前發黑,她卻不肯示弱,極力咬牙穩住神誌,強撐著不願倒下,可西莫還是看出她的不對勁,匆忙將她扶到椅上坐下,他這才意識到她方魂體合一,從靈力激發的衝撞中醒來不久,不但未曾進過食,還剛被狠狠打擊過,且強用了控製並不自如的靈力,此時恐怕早已身心疲憊,他不免對自己未曾考慮她的處境便對她疾言厲色感到沮喪和羞愧,適才對她那一點氣惱早已不見,他聲音放輕,滿懷歉意道:“抱歉,婉婉,我不該對你說話這麼重。”
婉婷甩一甩頭,將不適感驅走,吐出口氣道:“無妨,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西莫伸手替她擦去頰邊淚水,長歎一聲,問:“你打算如何?”
“趁夜離開這裏。”婉婷的決定未曾更改。
西莫知道恐怕再難勸動,隻得又問:“去哪兒?”
“煦陽穀。”
西莫頗感意外:“你去煦陽穀幹什麼?”
婉婷略略收拾心緒,答:“你可記得你我離開望塵異境初回煦陽穀當日你父王臨終前抓著我說過什麼?”
提到已逝的父王,西莫眼色微黯,他默默回想,待憶起父王所說又不禁雙眸猛地一亮,直盯著婉婷道:“他說‘冰花映月,塵世得救’,你的意思是……”
“不錯,”婉婷點頭,“既然你父王在幻境使肆意行動之前便知‘冰花映月’,說不定煦陽穀中會有五界大劫的記載。”
想到此,西莫初時興奮,但一明了婉婷的計劃又不認同:“你想獨自阻止幻境使?”
婉婷因他不可思議的語氣揚起柳眉:“是又如何?”
“不行,”西莫當即反對,“這太危險了,幻境使手段如何你再清楚不過,他動一動小指就能置你於死地!”
婉婷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反對,並不驚訝,隻是歎一口氣道:“西莫,你別忘了,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弱不禁風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了,望塵異境的靈力我也有,魔的血統我亦占了一半,你還怕我不能護自己周全?”
“我知道你而今之力已非昔日可比,但你別忘記那時是幻境使,不是別人,是城府深沉,殘忍嗜血的幻境使,以你的‘道行’對付他簡直就是自尋死路。”西莫也不轉彎抹角,直接將婉婷與幻境使之間的懸殊差距說得直白。
婉婷並不否認,卻也不妥協:“我現在沒的選擇,要不就早幻境使一步找出阻止他的方法,要不就和五界所有生靈一起等著入般若地獄,但你有的選擇,要不就和我一起回煦陽穀,要不就留下,我自己去也一樣。”說著她起身便往外走。
西莫眼見她一步已邁出門檻,用力一頓足,轉身便緊跟在她身後:“你這樣胡攪蠻纏,我就知道辯不過,我陪你去就是。”
婉婷一邊唇角揚了揚:“既知如此,一早乖乖跟我走不就得了。”
二人遂趁夜沉宮寂,星月無聲,牽了黑瞳,吞下婉婷存起的“閉水丸”,既未收拾行裝,亦不曾跟任何人告別,便從再思潭潛出魔界。界外眾魔將已退入界內,隻留聖獸獬豸坐鎮天龍陣,獬豸有靈性,本就對婉婷頗有好感,婉婷略略施了點“美人計”,獬豸便輕易放了二人出陣。
二人一路疾馳,休息亦是草草,西莫雖勸過,但婉婷總以早到一日便能早一日阻止幻境使為由拒絕耽擱半分,第三日午後,煦陽穀那片鎏金炫目的菊海終於盡入眼簾。
望著發呆的婉婷,西莫朗星般的目光也不由柔和成霧後的月色,他又怎會不知她在想著誰。他欲開口喚她,又怕驚了她,遂盡量輕聲叫道:“婉婉,婉婉……”
婉婷如夢初醒,抬起迷茫的眼神,他笑了笑,上前撫一撫她的頭,道:“快別發愣了,進去休息,我吩咐了丹葉稍後送吃的過來,你先好好睡一覺。”
婉婷探頭望了望他身後,才發現大殿內隻剩了他們兩個,不由問:“他們何時走的?”
“就在你魂遊天外的時候。”他語氣中帶著點揶揄。
婉婷臉上一紅,忙以另一個問題來掩飾:“你們……說了什麼?”
她這一問卻更給了西莫可乘之機,他故意將語調表現得抑揚頓挫:“我們在你麵前講了這麼半天,你居然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婉婷不知如何反駁,小臉漲得通紅。
西莫見已成功將她的注意力從對冷秋塵的思念上轉開,又覺她表情有趣,才“嗤”一聲笑道:“好了,逗你的,我送你進去。”
許是終於感到精疲力竭,婉婷這次沒有拒絕。初沾枕,倦意便肆意襲來,她纖長的睫毛顫了顫,隨後墜入沉夢。
夢裏花搖,冷香遍穀,滿目金蕊燦熠輝煌,蓋過了驕陽,將碧空也映得粼粼燦燦。菊海波光深處,一人負手遠眺,身形似刻,輪廓若削,隻是那無緒的俊容高遠疏離非常,距人於千裏,讓人隻敢在十尺外望著,不敢陡近半步。婉婷見到他卻是心情激蕩,喜顏拂麵,她遙遙喚了聲“塵”,提起羅裙,便向那人跑去。
冷秋塵似是聽見她的呼喚,緩緩轉身望過來,他的目光深沉依舊卻冷寂淡漠,瞳心一道漩渦幽暗無邊,帶著萬千吸力,將四周明媚金光一粒一粒盡數席卷,亦將她的歡愉笑顏一層一層抹煞無遺。婉婷覺得自己像撞在一麵冰寒無形的石壁上,在他三步外猛地頓住步子,她怯怯地望著他完美無痕卻空無表情的容顏,因興奮而提起的心驀然落下幾丈。她用力甩一甩頭,試圖忽略那份突如其來的不安,重拾了心情又往前邁去,但她步子中的試探與小心恐怕連她自己都未意識到。
三步的距離並未因她的前行而縮短,她以為是她走得不夠快,索性跑起來,然而她與他仿佛定在那三步,觸手可及,卻相隔永遠。
她慌張地看他,他依舊無情地回望;她張口呼喚,聲音卻卡在喉嚨裏,怎樣也發不出。她的惶急,她的恐懼,她的無所適從,皆在他紫晶般的眼中留下清晰的倒影,然而他回應她的依舊隻是冷漠寡情,無動於衷。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被逼瘋之時,他終於開口:“恩斷義絕,永世不見,”說著他彎腰擷起一朵金菊,在指間把玩片刻,接著說道:“有違此誓,身如此菊。”他修長的五指隨著他語音的結尾驟然一握,那菊頃刻在他指間碎作一把金塵流瀉。
婉婷被他一字一句間的疏涼震在那裏無法動彈,他的聲音他的麵容在她耳中眼中從未如此清晰過,清晰至焚心,清晰至刻骨,清晰至連她的靈魂都要淪落其中,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來挽救,可她的聲音仿佛被誰偷走,一個字也吐不出。
風過微暖,不知哀愁,花海浪濤中他峰峻的姿態將她的蒼白憔悴映成一種諷刺。他回首轉身,再不看她一眼,不願,亦不懈,飄然而去。
眼見他的身形在天邊淡成一個虛幻的影子,她才清醒過來,她趔趄著向前追出幾步,大叫道:“塵!”這一字用盡她所有力氣,聲嘶力竭。
婉婷在自己的驚叫聲中豁然坐起,門“哐啷”一聲被撞開,西莫矯健的身影一步衝到床邊:“婉婉,怎麼了?”卻見她急喘著,目光呆滯,似乎也被自己嚇住。
西莫仿佛意識到發生什麼,外麵天色已沉,房內昏暗,他格外明亮的雙眸盯著她卻有些發緊。他並未再開口問什麼,隻是轉身點起案上一盞醉荷燈,燭火淺淡,橙黃的暈色緩緩灑開,雖微弱,卻足以將人帶回現實。婉婷抬頭掃過房中陳設,昨日記憶尤在,隻是今日入目獨顯荒涼,沒有他的氣息,織錦華燈珠簾玉璧,全無顏色。她一愣,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想起夢中他決絕地轉身,她心口便如開了個洞,嗖嗖地灌著冷風,隻是……她忽然一笑,笑得澀楚,笑得淒苦,是她決定將一切結束,是她傷他至深,她又有什麼理由在夢中讓他留下,他對她是厭是恨皆是她咎由自取。
她痛得專注,西莫看得難過,幾日來他看盡她這般眼神,憂傷,迷茫,空洞,好像所有生機都被抽走,即便在她魂魄離體,幾近死亡時他也未曾見過她這樣的眼神,如若一潭死水,無波無瀾,無望無欲,隻有看不透說不盡的幽深。
他看不慣她落寞至此,刻意咳了兩聲,順手取過她褪下搭於一旁的外衫,道:“剛醒,快披上衣裳,當心受涼。”他對她從夢魘中驚醒之事隻字不提,提了也不過徒增痛苦而已。
婉婷感激他的體貼,伸手將披過來的衣衫攏了攏,道:“多謝。”
早與她親昵慣了,西莫習慣性地替她將睡亂的秀發捋順,問道:“是繼續睡還是起來吃些東西?”
婉婷側頭想了想,忽然“嗤”地一笑:“怎麼除了睡就是吃,你把我養胖了拿出去賣麼?”
西莫亦笑,伸手捏一捏她清瘦的麵頰,道:“你這小豬也太瘦了,賣也賣不出好價錢。”
婉婷聽罷將被一撩,追下榻來,假裝嗔惱:“你這家夥說什麼,竟拿我和小豬比,瞧我不給你好看!”西莫左躲右閃逃到屋外,幾日來氣氛難得輕鬆一回,他終於舒了口氣。
秋暮天涼,微風瑟瑟,穀中碧樹已露蕭黃之意,風一吹,落了半襟。身後傳來一聲“嗬嚏”,西莫連忙轉身去看,見婉婷正揉著有些發紅的鼻頭,眼底略顯抗議地望著他。西莫無奈搖頭,走上幾步二話不說將丈長羽翼一展,一把將她兜住:“身子剛好就放你亂跑,我太亂來了。”
婉婷往他身旁縮了縮,道:“我倒是寧可亂跑,省得又胡思亂想。”她似是知道幾日來西莫對她的擔憂,語氣中不免有些自嘲。
西莫一怔,她卻不待他回應,便將話題岔開,她撫一撫身側巨翼,見其毛羽滑亮豐潤,昏暗暮色之下仍舊泛出皎潔的光色,不由羨慕,忍不住發出讚歎之聲:“真漂亮,不知你的翅膀與黑瞳的誰的更好看些,哪天比一比。”
西莫抬手按著眉心直搖頭,隻覺自己交友不慎,卻又莫可奈何:“你整日都在琢磨些什麼啊!”
婉婷不答,隻是沒心沒肺地衝他笑,讓他覺得自己若不答應便罪不可赦,他哀歎一聲,滿不情願地說道:“哪天得空讓你比就是了。”
婉婷歡呼一聲,如得了蜜糖的小孩,一蹦一跳繞過彎長的回廊,消失在聖殿側門後。西莫望著他的背影有些發愣,她還是這性子,如剛從望塵異境出來時一樣,別人對她好一點便會表現得歡欣雀躍,然而已曆經年,那歡欣有多少真正流入了眼底,恐怕隻有她自己知道。
西莫前腳剛入殿,一眼便瞧見婉婷正對著賓席上幾碟看不出名目的菜肴大動食指,而丹葉則帶著飛騎兩名端著半空的食匣有些尷尬地在一旁站著,他欲向婉婷詢問西莫的去向,又因不知她與族王的關係怕過於唐突而不敢開口,半天見婉婷並無理會他的意思,隻得躑躅著說道:“呃……姑娘,輕雲飛騎中都是男人,不太會做菜,讓姑娘見笑了。”到底還是沒問出來,隻冒出這無關緊要的一句。
婉婷倒答得順口,含糊著道:“哪裏,很有味道。”她說得極認真,讓人難以懷疑她的誠意。
丹葉還待再開口,卻見婉婷隻瞥了他一眼,便又低頭繼續研究盤中的食物。他回頭看看身後兩人,二人隻聳了聳肩,同時擺出一副無能為力狀,他暗咒一聲,隻得硬著頭皮再道:“姑娘,這個……呃……那個……”
丹葉向來矯勇敏捷,何時在人前露出過如此遲鈍的表情,西莫遠遠看著,不禁暗暗為婉婷喝彩,原來不隻他自己拿她沒辦法,連旁人也束手無策,今日讓他看到丹葉此等模樣,當真不虛此行。
正想著,忽聽婉婷直接將丹葉的話接過:“不用這個那個了,你要找的人在那兒。”說著便提起筷子往西莫站的方向指了指,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西莫一愣,正對上丹葉三人投過來的目光,不禁默默哀歎,他一界族王躲在牆角偷聽也就罷了,還被屬下捉個正著,一世英名竟就此毀於一旦,他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當心竟被她擺了一道。
三雙銳目下他無處可躲,隻得尷尬地走出來,丹葉卻對他的尷尬隻作不知,上前一步,一掬禮:“王,請用膳,粗茶淡飯,王暫且將就一下。”
“無妨,什麼都好。”說著,他對婉婷身旁一張低案揚了揚下巴,“放下吧。”
丹葉略略差異:“王不上座?”
“不必了。”西莫答,並不解釋。
丹葉雖覺驚詫,卻也不敢擅究婉婷身份,竟讓王自願放低身段,隻將飯菜放下,躬身退出。
西莫在婉婷身邊坐就,側頭見她托著腮,有一下沒一下地用筷子扒拉著盤中的菜,心不在焉,與適才丹葉在時嘴饞的模樣判若兩人,不禁問:“怎麼,不合胃口?”
她手上不停,隻道:“是沒胃口。”
西莫蹙眉:“沒胃口也吃一點,你身子不好,再不吃東西……”
“啪”,雙箸相擊的清脆響聲將西莫的話斷在嘴邊,婉婷舉箸的手驀地頓住,一動不動地懸於半空。西莫一愣,正不知該不該接著往下說,忽見她放下筷子,轉過臉道:“你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我餓時自然會吃。”她聲音不大,但西莫能清楚地聽出她語氣中的不悅,明白地看見她眉宇間的不耐,她在衝他發脾氣。
他清朗的目光一凝,縱容的眼神忽而充滿研索探究,盯住她不放,他並非在對她喜怒無常的態度生氣,而是忽然意識到她在做什麼,三日來她執意奔波,不肯休息,不肯正常用膳,不累,不餓,沒胃口,一切理由不過都是想方設法在給自己折磨,將自己逼入極限,她在以讓身體痛苦的方式壓抑忘記心上的痛苦。
他胸口遽沉,如若墜著萬斤,自她母親琪離被捉回望塵異境那一日起他已有十七年未曾感到如此無能為力過,而今日,那種束手無策的感覺突如其來一舉將他擊中,甚至比往昔那一次更甚,更沉重。
婉婷被他看得不自在,索性起身躲開,亦將話題轉向別處:“這裏可有密室之類的所在?”
西莫驀地回神,反應了片刻才開口:“密室沒有,禁地倒是有一個。”
婉婷忽然轉身,鳳眸一亮:“在何處?”
“你可還記得樹海極北的鳳棲坪?”西莫問。
“當然。”
“鳳棲坪北,終年霧海,不見物,不覓路,身不可入,入者必深陷亂陣,去而無返,唯鸞之火目可破霧而視,有鸞指引,謎閣現也。”西莫娓娓道來,“鳳棲坪再北霧海深處有座菊星閣,據說翅靈族所有珍貴之物皆鎖於閣中,而翅靈族有鸞棲息並非傳說,鸞鳳乃翅靈聖獸,而唯有火鳳之目可在霧海中辨物,將人引至菊星閣,曆代,僅有族王可掌招鸞之術。”
婉婷心底一陣興奮:“即是如此,我們快去,有關五界大劫的記載或許就在閣中。”
西莫卻絲毫無喜色:“抱歉,我並不知招鸞之術。”
婉婷的喜悅一時僵在唇邊:“你說什麼,你是王,怎會不知招鸞之術?”
西莫歎氣:“我因被困望塵異境失蹤十七年,一回穀便遇鑾獸族來襲,父王去世,一切皆太突然,父王並未及傳我招鸞之術,其實說起不懂招鸞之術,做王,我並不夠資格。”
“怎會這樣?”婉婷於他的話中呆住,滿目怔然。
憂傷於怔忡中纏綿而上,溢出眼眶,她清淺的雙眸忽而垂下,雙腿一軟,挫敗地座於石涼的地板上,西莫急忙起身去扶,卻見她抱起雙腿蜷成一團,將臉深深埋入膝間,她縮起的姿勢自護中又帶些無助,讓人想安慰卻又不知所措。
西莫以為她因失去五界大劫的線索而難過,不想卻聽她悶悶地道:“抱歉,望塵異境竟讓你失去這麼多,真的……很抱歉。”
西莫動容,更覺心痛,他在她身旁蹲下,輕掃著她的背道:“傻瓜,又不是你的錯,道什麼歉,快起來,地上涼。”
他邊說邊去拉她手臂,她卻隻蜷著不動,亦不回應。
他心間一動,扭頭去看,卻不由愣住,她雙肩輕顫,削瘦中愈見單薄,有“嚶嚶”壓抑的啜泣之聲溢出,仿佛想發泄卻又不敢,聽得人揪心。
“婉婉?”他小心輕喚,她不應,肩卻顫抖得愈加厲害,他索性用力拉開她緊抱著自己的手臂,挑起她下頜,隻見她清絕的容顏之上早已淚流滿麵,隻是雙唇死咬著,怎麼也不肯發出聲。
西莫不是沒見過她傷心的樣子,也為她擔憂,也隨她難過,卻從未有一次如此刻這般感覺強烈,她的淚水如刃,每一滴都剌在心上,剜得他胸口生澀地疼,而她拚命隱忍的模樣,竟讓他全身沸騰,讓他對所有使她痛苦之人之事怒火中燒。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將她視為最親之人,她的喜怒哀樂亦撼動著他的存在。
他一把將她緊緊抱住,如初見那一日,隻是今時,角色已調換過來,她於他健碩的懷中放聲痛哭。
他撫著她後腦一語不發,所有言辭的安慰於她單薄的身體所負荷的責任與痛苦來說都太虛弱太膚淺,他隻能將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胸懷與雙臂包容她的一切。
日已西沉,夜色無邊,星光月影慘淡,篩不進朝華城中接天連地的巨樹,殿中微弱的燈火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投在地上,拉得比時間還長。婉婷的哭聲漸弱,斷續的抽噎慢慢變作平緩的呼吸,西莫低頭見她哭得疲倦竟在自己懷中沉沉睡去。他不自覺地一笑,笑她真的還像個孩子,然而那微笑卻在見到她未幹的淚痕後倏然褪去,他雙唇一抿,鮮有地剛毅肅冷,十七年前他無力保護自己的救命恩人,十七年後他是否連她的女兒也保護不了?
他將她抱回房間,替她垂下幔帳,熄了燈,抽身退去。晚風翦翦,他抬頭望了望天色,忽而張開巨大俊捷的羽翼,腳尖輕點,借著風力,向北滑翔。
西莫才走,婉婷便驀地睜開雙眼,一骨碌爬了起來。她躡手躡腳走到門後,揭開一縫向外探看,庭中寂靜,隻有樹影婆娑,旁邊西莫寢殿中不見星火,她猜測著許是他不在殿內,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慌張,悄悄閃出門外。
鳳棲坪的位置她記憶深刻,隻是樹海之中枝莖盤錯,夜重光淺,她一腳深一腳淺走得格外吃力,雖已入秋,快到時仍是出了一層薄汗。她扶著樹幹稍事歇息,仰頭眺望,鳳棲坪隻不過數丈之遙,然而冠葉斑斕下卻有一人影獨立坪上,輪廓清晰可辨,婉婷不禁一怔,那背影俊偉挺拔,羽翼半收,分明就是西莫。他長身而立,不動如雕,麵對眼前一片無盡迷霧似在思索著什麼。她看不見他的麵色,更不懂讀心之術,然而隻這一望,她便沒來由地知道他來此為何,一股暖意漫上心間,她唇角微微上挑,揚聲喚道:“西莫。”
西莫聞聲回頭,一臉吃驚,顯然也沒想到她會趁夜來此,然而兩人對望片刻,情不自禁同聲而笑,眼中的默契不言自明。婉婷幾步跑到鳳棲坪上,西莫明知故問:“你不乖乖休息,跑來這裏做什麼?”
婉婷望一望濃霧深處,答:“你來做什麼我便來做什麼。”
“你不怕進去出不來?”西莫雖佩服她的膽量,亦欣喜她與自己心有靈犀,卻並不認同她背著他以身泛險的作為。
婉婷瞥了他一眼,道:“你還不是一樣。”
“我不同。”西莫反駁。
“有何不同?”
“我是翅靈族王,怎麼說這裏也是翅靈族的領地,就算我不懂招鸞之術,也沒有出不來的道理。”
婉婷點點頭:“嗯,有理,既然如此,有你在我也不用怕有去無回了。”
“你……”西莫長歎,不由苦笑,他分明又被將了一軍,她根本就在逼著他帶她同去,他無奈:“好吧,不過醜話在先,萬一迷路你可別哭。”
婉婷揚了揚纖細的戴眉,不屑道:“哭的學驢子叫。”
西莫一愣,朗聲大笑:“好,就學驢叫。”他收了笑聲,不過眼中笑意仍在,問她:“你的靈力掌握得如何?”
“還好。”婉婷答。
他伸手攬過她的腰,壓在身側:“準備好了?”
“嗯。”婉婷看著他的眼眸星亮,溫柔點頭。
他羽翼飛展,攬著她的手上微微用力,婉婷亦凝神聚氣,將靈流輾轉全身,腳下一點,二人便從鳳棲坪緣滑入霧海。
霧一重,心一重,共鎖昨日風月濃,疏影涼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