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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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淡的花香纏著草藥的清澀在鼻端留連,婉婷覺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香氣,悠悠蕩蕩飄了不知多遠,終於漸漸落到實處。她濃密的長睫顫了顫,緩緩拾起眼簾,屋內光線很暗,隻有坐在案上的一盞梅影攀枝燈燃著,搖曳的火苗透過明紅的紗罩撒開曖昧的暈,在四壁映出旖旎的影。暖缽將整室烘得溫暖,馨和的氣息穿過茜帳透進來,讓人昏昏欲睡。燈邊一鼎祥鶴團雲香爐內熏煙嫋嫋,繚繞而出,香氣幻渺如虛,若有若無,卻於不知不覺間將人心舒緩平撫。一切安寧和諧得不真實,於這數月日日以對的生死疲勞之中這一室仿佛海市蜃樓,讓人以為仍然身在夢境。
空氣於淡煙中如水浮動,忽聽門“吱”的一聲響,模糊間一道婀娜的身影悄聲邁入,輕輕閉了門,婷婷韻步向婉婷走來。婉婷想動一動,無奈剛醒來一絲力氣也無。
那人徑直來到榻邊,伸手撩起帳紗,見婉婷正睜著大眼望著她,不由大喜。“你醒了。”是青荷,她唇邊揚開的笑帶著意外的驚喜與優柔的溫婉。
“青……青荷姐。”婉婷雙唇張合了幾次,費了好大力氣才喚出青荷的名字,而那嗓音幹澀沙啞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青荷笑笑,道:“你剛醒,先別急著說話,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她邊說邊將半邊紗幔鉤起,轉身便去取茶。
望著她徑自忙碌的背影,婉婷心中隻覺安慰,時光仿佛回到數年前的某天,她生病的日子,青荷也是這般照顧著她,不疾不徐,不焦不躁,溫柔和暖的笑容讓人覺得生病也不再是一件壞事。難怪祈煌大人那種冷硬的脾氣在青荷麵前也隻有歎氣的份,她的沉靜婉約波瀾不驚便如佛前香上撩起的青煙,無聲無息纏繞在人周圍,不知不覺間將人心上的躁亂撫平。
茶蓋落在茶盞上發出“咯”的一響,瓷器相碰的聲音清脆悅耳,卻也將婉婷從回想中驚醒,她目光在室間一轉,隔著朦朧的暖光,人還是當時的人,景卻已再不是當時的景。
思緒飛揚間,青荷已來到榻邊坐下,見婉婷神情迷惑的模樣,不由一笑,道:“在想什麼這麼出神?”說著邊將一臂探到她背後,助她坐起。
婉婷倚在她身上,就著她的手啜了口茶,緩了緩才道:“沒什麼,隻是想起以前在冰曦小築的事。”許是香茗潤喉,她的聲音已平複了少許。
“冰曦小築……”青荷默念,忽而輕歎,“其實也不過離開幾日而已,卻總覺著似乎已經很久遠了。”
婉婷頓了頓,問:“櫻花可還在?”
青荷清甜的氣息從耳側傳來:“幻境使將我關起來時滿庭櫻花開得正好,還等著你回去打理呢,現在也不知怎樣了?”
婉婷眼神微微黯淡,聲音也顯得索然無味:“幻境使屠戮生靈,望塵異境早已不再是聖地,回不回去都已無所謂了。”
青荷對此亦是感歎,又不欲空言安慰,隻得沉默。
婉婷似是也對這話題失了興趣,隻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茶,室內一時靜得隻餘兩人輕淺的呼吸,節奏分明。
忽然,婉婷一聲長歎,道:“少主助我將靈脈打開了吧。”
青荷對她這忽然轉換的話題毫無準備,不由一驚,低頭向她看去,隻見她雙眸一轉不轉地盯著麵前杯中的茶水出神,熱茶騰起的氣霧如拉開一層簾幕,將她真實的麵容隱藏住,唯有那一雙水樣的眸子純澈如淨空,洞悉一切,穿透一切。
青荷不知冷秋塵受傷昏倒的事她記不記得,隻得試探著道:“你知道。”這一句並非疑問。
婉婷點點頭:“雖然當時意識並不清醒,但發生了什麼多少還是有些感覺的。”
“不錯。”青荷道,“少主替你將體內封閉多年的靈力激發了出來,十七年的積累,你的力量不容小覷,你的傷以及所中的毒也都被這股靈力化解得差不多了,你現在隻是體力尚未恢複,還不能適應而已。”
婉婷微微挑起唇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帶著一絲不屑一顧,仿佛對這些“好消息”皆不在意,開口隻問:“少主呢,他在哪兒?可有受傷?”
青荷被她追問得心底微亂,冷秋塵受傷的事她顯然不曉,但又無法輕易搪塞過去,瞞與不瞞隻在心中一轉,青荷不得不瞬間便做下決定:“少主他……他沒事,隻是元氣消耗過多,現在正在休息。”到底顧慮她身子未複原,還是先瞞住。
誰知她話音落下許久,婉婷卻毫無反應,青荷差異,卻又怕輕易再開口會露出馬腳。她最不擅對婉婷說謊,隻因婉婷雖天真,但直覺異常敏銳,真與假在她眼中有一道清晰的分界,事實與謊言被她明白地劃分了類別,因而她此時的無動於衷隻會愈發讓青荷緊張,讓她覺得自己就要被婉婷細密如絲的心思揣摩透。
果然,“青荷姐,你在撒謊。”
青荷一愣,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婉婷卻徑自接著道:“如果沒有,你何必緊張,你心跳太快了。”婉婷倚著她左半身靠著,她心跳的韻律在婉婷不知何時變得格外銳利的觸覺下不斷擴大、清晰。
婉婷再不發一語,靜待青荷的反應,她的耐心如此顯而易見,卻越發讓青荷的不安顯得突兀,讓她覺得自己的感情暴露無遺,無所遁形。
然而她仍試圖掩飾:“少主真的……真的沒事,你不必擔心……”
“青荷姐,”婉婷開口打斷她的話,她費了一番力氣撐著身子坐起,轉身麵對青荷道:“是少主讓你瞞住我的吧,你越這樣說,隻會讓我越發覺得他傷得嚴重。”她抬手一把握住青荷的皓腕,並不很用力,卻足以傳達她的堅定,“告訴我,他究竟傷得如何,有多危險?”
青荷被她執著的雙眸懾住,急切,忐忑,懇求,心傷,皆被隱隱閃爍的淚光模糊成一團在她眸中躍動,直要溢出眼眶,她無辜的眼神讓青荷抵禦不住,使青荷覺得任何謊言都是一種罪過,即便那謊言充滿善意。她,寧可麵對殘忍的事實,也不要美好的假象。但冷秋塵為她身負重傷昏迷的事實她又如何能承受,她的善良,她對他難以言訴的情意隻會將她拖入自責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
青荷張了幾次口,才勉強發出聲音:“少主他……少主他……”而她隻能不斷重複著這幾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就在青荷進退維穀之際,忽聽門外一道深沉卻帶著幾分喜悅的聲音傳來:“在說我什麼?”隨著聲音推門而入的是那道熟悉英挺的身影。
二人齊向門口望去,冷秋塵長身玉立,姿容雋冷,唇邊笑意卻明顯而柔和,亦正往這邊看過來。
“少主你……”青荷神色大變,幾乎是震驚的語氣。
冷秋塵卻對她的表情視而不見,他的眼裏向來隻容得下一個身影。婉婷亦是雙唇微張,一臉驚訝,握住青荷的手也忘記放開。冷秋塵看到她這模樣不由“嗤”地一笑:“怎麼,才一日不見,便不認識了?”
他邊說邊徑直走到婉婷身邊坐下,留下身後的門半敞著,就在他方要再開口之際,門外倏爾一陣嘈雜,緊接著炙影幽劫以及龍絕一個接一個湧了進來,祈煌與辰霄雖落後半步,卻亦相繼出現在門口。
婉婷與青荷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嚇了一跳,不由自主齊齊看住闖進的眾人,隻見炙影三人麵帶憂急,眉頭緊鎖,一副欲言又止的焦灼神色望一眼冷秋塵,又看看婉婷,似是有什麼話礙於她的存在而無法開口。
青荷迷惑地望向門口,正與祈煌看過來的目光撞上,她以眼神詢問,祈煌卻隻是暗歎一聲,垂眸搖了搖頭。
“怎麼回事?”婉婷望著炙影問道,炙影卻緊抿著雙唇,一句話也不說,她隻得又疑惑地望向冷秋塵,冷秋塵卻對眾人仿若不見,隻伸臂攬過她的身子,在她額上印下一吻,道:“你醒了就好。”
一旁炙影早已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喚道:“少主!”
冷秋塵在她的語聲中麵色一冷,“夠了,都出去!”
炙影仍不罷休,“可是……”
冷秋塵卻已無耐性聽:“怎麼,難道你想抗命?”他始終落在婉婷身上的溫柔目光這時毫無預兆地投射過來,銳利而無情,炙影隻覺一股寒氣爬上背脊,整個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她微微怔愣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受傷,卻再不敢接一句,掩在雲袖中的雙拳握了兩握,終於退一步垂首恭敬地道:“屬下不敢。”
婉婷因冷秋塵一反常態的冷漠暴躁而詫異,她將自己與他的距離撐開些許,怯怯地叫了聲:“塵。”
冷秋塵在她細軟的聲音中一晃神,似乎才意識到自己過於淩厲,他閉目緩了緩,再睜眼時,目光已從炙影麵上移開,語氣亦平和了些許:“算了,都出去。”
幽劫從後扯了扯炙影的手臂,低聲道:“炙影,我們先出去。”
雖不甘心,炙影卻也知無法再留在這裏,隻得隨幽劫與龍絕退出門外。青荷滿心疑問急著找出答案,見婉婷有冷秋塵陪著,也隨著眾人離開。
眼看著房門在青荷背後合上,婉婷心中卻愈加迷惑而狐疑,剛剛炙影臨出門前丟給她憤怒的一瞥仍舊熾火般灼燒在她臉上,她絕不會看錯。
閃神間,冷秋塵便要扶她躺下,他掌上異於往常炙燙的溫度透過絲薄的睡衫傳到皮膚上讓她驀然回神,她身子一僵,猛地回過頭:“等等……”許是用了太多的精神與氣力在講話與吃驚上,她才開口,便覺眼前一旋,身子晃了晃就往前倒,冷秋塵大驚之下一把抱住她,急喚:“婉兒,振作些,婉兒!”
婉婷將額枕在他肩頭,好一陣才將急促的喘息壓住,她抓著他臂上的衣衫撐起身子,渙散的目光半晌才聚回他麵上,她的聲音有些虛弱:“究竟發生什麼,炙影他們為何緊張成那樣?”
冷秋塵望著她的蒼白格外不忍,卻也知不給她滿意的答案她絕不會作罷,隻得歎了口氣,道:“他們太小題大作了。”
“何事小題大作?”
冷秋塵看住她片刻,才道:“你保證聽完就睡下,否則我不會說。”
婉婷見他表情嚴肅,絕無商量的餘地,隻得點頭,冷秋塵這才回答:“為你解開靈脈時,我被你體內衝出的靈力掃到,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給她絲毫反應的餘地,“好了,答案已經給你,你可以安心休息了。”說著又要將她壓回枕上。
聽到此,婉婷哪肯任由他擺布,硬是握住他落在她肩頭的手邊試圖製止他的動作邊道:“你讓我如何能安心休息,你究竟傷得如何,嚴不嚴重,為何炙影他們一路闖到寢殿裏來?還有,你的手怎麼這麼燙,你是不是在發燒?”說著她便伸手往他額上探。
冷秋塵一把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將頭微微偏開,另一手箍住她硬是傾過來的身子,道:“婉兒,你聽我說。”婉婷哪那麼容易便會輕易罷休。
“婉兒,”他的聲音不得不仰起些許,手上的力道亦相應重了些,“你聽我說。”
他語聲中摻雜的些許威嚴終於引起婉婷注意,她望著他愣了愣,他趁她靜下的片刻,道:“我消耗太多功力,體溫有所上升在所難免,我這不是好好坐在你麵前,我若傷得嚴重,哪還能來看你,你以為你體內積壓了十七年的力量是開玩笑的麼?”
婉婷似乎仍不肯完全相信,她清澈的眼神如一道光,深深透入他眼底,想要粉碎他所有的解釋與偽裝,冷秋塵極力築起的權威與說服力幾乎被一舉擊潰。
這片刻的凝視如若過了一個世紀,終於,她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不再那樣咄咄逼人,她似信了他的話,任由他扶著躺下,冷秋塵伸手在她額上撫了撫,道:“天晚了,乖乖睡覺,我明日再來看你。”這話聽著像哄小孩子,讓婉婷不由一笑。
許是體力尚未恢複的緣故,她在他的溫暖注視下很快便沉入夢鄉。見她呼吸漸漸均勻,冷秋塵自一進屋便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悶痛卻如追兵緊隨而至,捶擊在胸腔,讓他疲於抵禦。他按著心口閉了閉眼,那痛卻無論如何壓不下,麵前一切漸漸開始旋轉,他知道自己就快撐不住。他再看一眼婉婷,就算她熟睡著,他也知自己不能在此地在她麵前倒下,他深吸一口穩住心神,起身匆匆離去。
門外眾人等得焦灼,炙影更是煩躁得不停來回踱步,她大紅的衣衫太耀眼,青荷覺得自己被晃得眼都要花了。她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將祁煌拉到一旁問道:“究竟怎麼回事,少主不是……”
祁煌低歎一聲,道:“少主重傷千真萬確,但他一醒便說什麼也要過來看看,怎麼攔也攔不住,且下了話要對婉婷瞞著他的傷勢,他這時隻不過是硬撐而已。”
青荷動容:“他來時婉婷正追問他是否安好,差點就把我的實話逼出來,可就說要隱瞞,他的傷非同小可,又能瞞多久,以婉婷的細密心思很快就會起疑心的。”
“能瞞一刻就先瞞一刻吧,”祁煌無奈道,“既然少主決定了,就必定已想到此點,關鍵看他能堅持多久不倒下。隻是這傷麻煩得很,他多操勞一分,痊愈起來便越困難。”
青荷心中湧動,隻替這兩人難過,他們之前經曆過幾番磨難她並不清楚,她隻知這以後還不曉得會有多少離情別恨。她在望塵異境中俯瞰紅塵這麼久,這“善者亡、逆者猖”的種種不公她依舊看不透,道不透。
思緒翻飛間,門開啟的響動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眾人幾乎是同一時刻向寢殿看去。冷秋塵側身邁出,輕聲將門閉上,緩緩向眾人走來。殿前光暗,他的身影掩在陰影裏,無人能看清他的臉色,數雙眼眸隻能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緩慢前行,他異於往常約略沉重的步調一時揪住所有人的心。
流雲浮動,遮住月色的最後一縷薄雲隨風而去,皎潔的月光投在冷秋塵的側麵上,照出他紫濃深沉的長發與蒼白無色的麵頰間鮮明的對比。龍絕不放心地往前迎了一步,試探著喚道:“少主。”
冷秋塵並未回答,身子卻猛地一頓便往前載去,眾人大驚失色,炙影龍絕不禁大叫:“少主!”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白影在眾人尚未及反應前閃到他麵前一把將他托住,是祁煌,他並未顯示出任何驚異慌亂,一切似早已在預料之中。他一手抵住冷秋塵背心,將真力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體內,冷秋塵在他的及時應變下緩過些神誌,撐著他的手臂直起身子,仍不由一晃,龍絕亦連忙從旁將他扶住。
炙影已急得快哭出來,她嗓音顫抖著道:“少主,你這又是何苦?!”
冷秋塵抬手擋住她的話:“本座……沒事。”他的聲音虛弱,說完後閉眼調息好久才將胸中悶痛壓住。
炙影一跺腳,不由揚聲:“這叫沒事怎樣才叫有事?為了她……為了她值得嗎?”因為驚急氣怒,因為護主心切,她的語氣中已有責備的意味。
冷秋塵雖合著雙眸,眉間卻一凝:“炙影!”他聲音雖低,卻帶著明顯的警告。
然而炙影的脾氣一旦被挑起又豈是輕易能壓得下的,更何況是麵對為他人將生命至於一線的冷秋塵,她跟隨冷秋塵這麼多年,何曾見他受過如此重的傷,何曾見過自己仰慕的少主為誰如此不顧一切。
她指著寢殿大門怒道:“少主,你想一想,自從和她在一起你為她付出了多少,甚至連命也可以不要,而她呢,為你做過什麼,隻是一味地給你添麻煩而已!”
冷秋塵在他的話中猛然睜開雙眸,眉目間的慍怒隱而欲發,淵海深沉的雙眸濃烈得似能將月輝星光都吞噬:“炙影,你說太多了。”
幽劫在他的眼神中一慌,上前一步將炙影拉住:“炙影,快別說了。”
哪知炙影一把甩開他的手道:“我偏要說,少主不該再將婉婷姑娘留在身邊,為了少主自身安危著想,懇請少主明日就將她送出魔界!”
幽劫與龍絕大驚,不由自主同時向冷秋塵看去,冷秋塵麵色平靜如常,隻是一雙紫瞳漸沉漸冷,二人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他深深望住炙影,目寒如霜,半晌,他推開祁煌和龍絕的扶持,道:“炙影,你可還記得若無婉兒救你,你今日根本沒機會站在此地與本座理論,本座可從不記得教過你忘恩負義!”
“是,炙影是忘恩負義。”炙影並未因此善罷甘休,“但若沒有她,炙影當日根本不會去見什麼幻境使,根本不會受傷,少主今日更不可能傷重至此,將她留在身邊,隻會是少主的負擔,對少主一點好處都沒有!”
一旁青荷聽完眉頭大皺,忍不住開口:“炙影姑娘,你這麼說未免太過分了。”
許是失望生氣之極,冷秋塵反倒出奇地冷靜,隻是他眼中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消融一絲一絲抽離,就連看著炙影時那最後一點慍怒都消逝殆盡。眼見著他的麵色越來越冷漠,炙影這才感到些許心慌,然而話已至此,再也不可能收回,更何況這些話憋在她心中已久,今日再也忍不住,不吐不快。
冷秋塵不語,眾人亦屏息靜氣,他的沉默像一張網,幕天席地遮過來,讓人喘不過氣。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怒火爆發,等得心焦,但他隻是負手轉開身,沒有淩厲,沒有苛責,甚至連聲音都不曾揚起半分,隻道:“炙影,你走吧。”再不看她一眼。
炙影一怔,一時沒會意他的話,倒是幽劫與龍絕急道:“少主,不可!”
炙影這才反應過來,震驚地向前邁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抓住冷秋塵的衣袖:“少主說什……什麼?”
冷秋塵長歎一聲:“本座已給過你一次機會,你卻仍不知收斂,幽劫,帶她走。”
“可是少主……”幽劫還欲再勸,卻被冷秋塵打斷,“別讓本座說第二遍。”
幽劫雖急,卻也知炙影的確做得太過分,且不談她說婉婷的話是否有理,單是頂撞少主這一點就亂了尊卑,其罪難赦,冷秋塵這時又正在氣頭上,就算勸也是勸不動的。他與龍絕對望一眼,龍絕亦隻是無奈地搖了搖頭,幽劫隻得輕聲規勸:“炙影,先下去吧。”
炙影不聽,執拗地握著冷秋塵的衣袖,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側麵,似在尋覓什麼,但他俊美無疇的麵容上卻找不出絲毫回心轉意的痕跡,適才震驚之餘忘了痛,此刻他的無視,他的淡漠,他的冰冷一並襲來,讓她胸中翻攪,臉色越來越灰,她心間激烈的火焰就如被人當頭潑下一桶雪水,隻餘劫燼殘煙仍在做最後的掙紮。
終於,在索求回應而不可得後,她頹喪地將手鬆開,再發不出一語,絕望地任由幽劫指引著便要離開。
“等一等。”誰知她一步尚未邁出,忽聽一個輕盈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眾人不由隨聲望去,見婉婷不知何時醒過來,正立在半開的殿門旁遠遠望著這裏,剛剛氣氛劍拔弩張,竟誰也沒注意到。眾人一愣,皆不知她在那裏站了多久,他們的對話她聽了多少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倒是婉婷自己從容地步下殿前石階,在眾人麵前站定。
她隻在寢衣外披了件薄衫,闊長的雲袖垂著,任微風徐徐撩撥,她清淺的眸一一從眾人麵上掠過,仿佛不曾將關注給予任何人,卻又好像將每個人的心事看在眼裏。須臾,還是青荷先回過神來,迎上前:“你怎麼這樣就跑出來,小心受涼。”
婉婷將衣襟攏了攏,道:“無妨,青荷姐勿需擔心。”
她淡然無所謂的神色讓冷秋塵心裏一涼,炙影的話她恐怕全數聽了去,還放在了心裏。他眉心一緊,舉步便想帶她離開,可他身子方動,潛藏的傷逝立刻便又肆虐起來,他隻覺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耳際嗡鳴作響,喉間腥甜,一口血抑製不住,竟咳了出來。
耳邊一陣嘈雜,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喚他,但又聽不清楚,混沌中卻有一雙纖柔的手輕輕將他扶住,那指間的微涼觸在他發燙的皮膚上讓他清醒了些許。他側頭去看,見婉婷雙手挽住他的手臂正立在他身邊,她滿麵疲倦,纖瘦的身體搖搖欲墜,卻仍勉力以一隻削肩撐住他的重量。她秀眉略略簇著,目光並不在他身上,潔白的月光從背後照過來,將她籠在薄薄的瑩輝裏,使她的表情看上去遙遠而恍惚,她眉間一抹若隱若現的憂傷與顯而易見的氣惱讓冷秋塵的心又揪了起來。
他試探著喚了聲:“婉兒?”
片刻的沉默後,她開口:“竟然為我受這麼重的傷,”她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夜裏一字一字清晰地傳入冷秋塵耳裏,她邊說邊微仰起頭望住他,“為何瞞著我,難道我就如此不值得信任麼?”她的語調隨著最後幾個字稍稍加重,質問與心痛,擔憂與焦急在字句間反反複複,讓冷秋塵一向的鎮定也隨之動搖。
“我……”他微微怔忡,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話。一旁炙影本就已對她頗為不滿,這時更耐不住性子,上前一步厲聲道:“少主瞞你是怕你擔心,你怎麼如此不知好歹!”
炙影的叱責拉過她的注意力,她出人意料“嗤”地一笑,笑容卻甚為苦澀:“不知好歹,我好像真是如此呢。”
冷秋塵從未見她這樣笑過,心底竟有些發慌:“婉兒,你不需聽她胡言。”
“不,”婉婷截住他的話,她將冷秋塵交到龍絕手中扶住,迎上炙影灼燒搬的目光,問:“炙影,你我相處這麼久,我在你眼中真的隻是個麻煩麼?”
炙影急火攻心,想也不想便答:“你還有膽問我,少主護你,助你,救你性命,甚至連自己安危也不顧,你又為少主帶來什麼,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害與危險而已,你說,你可曾讓少主有一日省心過,你在少主身邊不隻是個麻煩,更是個累贅,說不定哪天少主會因你連性命也丟掉。”
她的話犀利如箭,迎麵擊來,讓婉婷無力招架,更加無言以對。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將胸臆間的難過強自壓下,又轉至幽劫麵前問:“幽劫,你認為呢?”
少主這次重傷本就讓幽劫大為擔憂,冷秋塵為婉婷不顧傷勢亦讓他對婉婷有所不滿與抱怨,而炙影的話他雖覺不盡屬實,卻也開始動搖,此刻婉婷問到他,他竟一時難以說出反對炙影的話,婉婷見他一聲不出,瞧了自己片刻後隻是神色尷尬地將目光轉開,一顆心仿佛墜了口銅鍾似地沉。她略顯無助地再轉向龍絕:“龍絕將軍?”
隻有龍絕意見不同,他眼見婉婷神色中悲傷漸重,愈加不忍,急忙道:“婉婷姑娘切莫胡思亂想,有姑娘在少主身邊,少主的轉變顯而易見,就算偶有危險,以少主之力亦不足為懼,姑娘盡管安心便是,幽劫,你說是不是?”他不停對幽劫使眼色,誰知幽劫仍舊不吭一聲,龍絕不禁發急:“哎,你倒是說句話。”
龍絕的好意婉婷怎會不知,她微微抿嘴,笑得蒼涼:“將軍,算了,何必勉強,婉婷寧願聽實話也不願被敷衍,將軍的好意婉婷銘記在心。”說著他轉身看了看眾人,道,“相信不用婉婷多言,眾位也會全心照顧少主,如此婉婷便放心了。”
冷秋塵越聽越覺不對,不禁大皺眉頭,他探出半步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過身前:“婉兒,你在胡說什麼?”
婉婷半仰起纖巧的下巴望住他,道:“塵,你這不對我說實話的毛病要改一改,動不動就動氣要趕人的問題也要解決一下,別再讓你的屬下為你擔心了,為了你的族民為了魔界你要保重自己,為我不顧安危,”她搖搖頭,“太不值了。”
她說這番話時始終微笑著,隻是那笑中的絕望與不舍讓冷秋塵的心越來越涼,“婉兒,你……”他想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卻覺一陣倦意突襲而來,讓他手腳酸軟,神誌越來越模糊,連再開口的力量也沒有。他一驚,低頭去看,見婉婷的手不知何時已搭在他心口上,有溫和的靈氣自她掌中傳入他胸口,在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間流轉不息,舒服得讓他昏昏欲睡,他竟忘記她的靈力已被激發,她屬於靈魔的雙血統讓她擁有著與他幾乎相當的能力,但他深知他此刻不能睡,絕對不能睡,若此時睡了,他將會後悔萬分。
然而傷重如此他又怎敵得過這源源不絕的靈力,他愈漸昏沉的神誌趨著他的身體向前倒去,四周亭樓殿閣緩緩退到黑暗的後麵,什麼人什麼聲音都再也闖不進這片混沌的空間,隻有婉婷的身影依舊被他固執地懾在眼底,他看得見她眼中濃鬱的眷戀,同時還有離別的堅決,他急切地想將她留住,但每一次奮力的掙紮隻是讓他更快地墮入到黑暗裏去,終於,在他耗盡最後一絲氣力試圖抓住她後,她絕色的容顏與記憶他的眼神在他垂落的視線中越來越遠。
龍絕與幽劫從兩旁架住倒下的冷秋塵,炙影卻一把扯住婉婷的手臂,厲聲問:“你對少主做了什麼?”
婉婷並未回答,甚至未看她一眼,隻是拉下她鉗製住她的手,轉身對祁煌道:“祁煌大人,我對少主下了睡心咒,他十日之內不會醒來,有勞大人在這十日內盡量將少主的傷勢治愈。”
祁煌點頭:“這你盡管放心便是,可是……”祁煌欲言又止,思慮片刻還是忍不住問,“你呢?”
“我?”婉婷隻是搖頭,卻不曾回答,她轉而向龍絕問道:“將軍,界外幻境使可還在?”
“幻境使一時攻不下魔界天龍陣,已率眾撤離數日,最近一直沒有動靜。”龍絕答。
“多謝將軍。”她回頭再看一眼幻紫瑩輝的落塵寢殿,輕歎一聲:“這裏,我不該來的。”說罷,便向相反的方向緩緩踱去。
眾人一時不能反應,眼見她越走越遠,直至幾乎在黑夜之中消失成一點,這才意識到她不是開玩笑。青荷大急:“婉婷,你去哪兒?”她邊追邊想將她叫住,龍絕亦高聲叫道:“婉婷姑娘!”
“誰也別跟來!”她沒有停下,甚至沒有回頭,她的聲音依舊柔緩清澈,卻帶著讓人不可企及的距離與疏遠,抗拒與威嚴,將眾人懾在當場,再不敢上前一步。深夜的光線中已看不清她纖細的輪廓,隻有她薄衫的一角輕盈地在微風中飄著,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一角虛白,連宮燈彩燭亦皆褪去明華,不敢崢嶸,然而就是這一點顏色也是留不住的,眾人的心亦在不知不覺中隨著這一抹色澤的淡去驀然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