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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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密枝繁,莖幹直拔而起,通頂貫地,枝椏間五顆異果高懸,圓潤飽滿,奇彩流光,這殿中央巨雕分明便是羅•娑雙竹,挺峻的氣勢如虹,半透清輝的竹葉又微微帶出些許輕靈,給人剛柔並濟之感。葉脈紋路雕工之細,更讓人歎為觀止。
司馬靳扶婉婷在竹幹旁坐下,劇烈的頭痛突襲而來,甚為磨人,卻也將她的記憶一並帶回。她雙目半闔地坐了會兒,疼痛漸緩,方睜開眼。鳳目微揚,空澈的目光帶著些許淒婉與壓抑逗留在緇陰烈使身上,卻讓眾人皆一愣。那眸中珠光隱約,如泣如訴,又仿佛用力隱忍著什麼,波瀾輕動輾轉,映著她蒼白而略顯疲憊的脆弱,哀豔異常,見者俱惻。
她又閉一閉眼,深吸一口氣似是想將胸中翻覆的情緒壓下,方對緇陰烈使道:“烈使大人,你不是想知少主的下落,還有眾位掌門領袖定有許多疑問吧,”說著她又望向眾人,“婉婷這便全盤告知。”
司馬靳與西莫略感訝異,望塵異境的存在自五界甫生便是個謎,她若說出來,又不知是福是禍,司馬靳詢問地看著她,“婉婷?”
婉婷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道:“無妨,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望塵異境早已違背了當初建立的初衷,而五界此次恐怕在劫難逃,告知眾位真相,若有朝一日能逃出去說不定還能謀得一線生機。”
話已至此,司馬靳與西莫也不再說什麼。婉婷遂將望塵異境的一切與幻境使妄想獨霸五界的陰謀以及自己的身份一一道來。
她的聲音清冷如水,舒緩平靜,訴出的一切卻無異於天方夜譚,聞所未聞,但她一字一句一人一事說得清楚明白,讓人如若親曆,又容不得人不信。隨著她最後一個字的鄭重落下,眾人震驚之餘皆墜入不同的沉思,大殿之中霍然陷入一種異常的寂靜,仿佛隻剩了眾人微弱的呼吸聲。
到底是神魔兩界見多識廣,緇陰烈使與九華神君的震動隻持續了片刻。幾乎是同一時間二人的目光一並落在婉婷身上,隻是九華神君眼中是從容中一點明亮的興奮,而緇陰烈使灼灼的眼底卻是驚憤痛心猶豫結纏的複雜。
婉婷站起身,緩步走到緇陰烈使麵前,道:“烈使大人,少主因我而魂飛魄散,你若想取我魂魄以祭他之靈,婉婷絕不躲閃。”
緇陰烈使眉峰一縱,眼底怒光迸現,乍然一亮的瞬間右掌倏然揚起,五指微曲,便向婉婷天靈蓋扣了下去。
眾人皆未想到他會真的動手,大驚之下同聲爆喝:“住手!”數聲齊發,卻如若出自一人之口,眾人皆是一愕,不由你看向我,我看向你,隻是那目光剛一撞上便又尷尬地閃了開去,仿佛怕一不小心被人窺覷了心中的秘密。
婉婷對周圍動靜恍若未聞,自始至終看著緇陰烈使,就連他那一掌當麵落下都未曾眨一下眼,好似早已將一切置之度外,生死存亡都已沒什麼區別。可她自己不在乎卻有人在乎,司馬靳與西莫心已提到喉嚨,雙掌握拳,蓄勢待發,打算隻要緇陰烈使一動手,即便婉婷不願,也要將她救下。
然而二人才動,緇陰烈使的手掌便在眾人呼喝聲中頓在婉婷額前一寸處,他怒目看著眼前女子,眸中幾番掙紮,終於揮袖將手收回,道:“要論罪魁禍首,便是幻境使,這筆帳本座自會與他結算。少主既為救你連性命元神都可以放棄,本座就更加不能對你下手。你記著,你元神能得以存留是少主給的,你無論如何都要回到魔界,回到肉身之中,少主的仇除了由你來報,別人不做他想。待大仇得報,你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本座絕不再管。”
如醍醐灌頂,直激心神,婉婷因這一番話驀然震動。自己隻道當與冷秋塵同生死,卻忽略了他舍命相護的含義。自己若此時放棄,不單負了天下,負了自己,更負了他。
緇陰烈使頓了頓,接著道:“本座還有話要問你。”
她斂下心間激蕩,神情驀然一轉,淒愁傷懷的情緒淡斂,略顯憔悴的麵容上隱隱顯出一抹堅定來。她長睫微微一揚,直入緇陰烈使眸心,道:“烈使大人請說。”那沉澱之後的從容清冷讓緇陰烈使略為一怔。他不由再次將婉婷審視,心中有些異樣的浮動,雖不知這女子如何讓向來孤冷漠然的少主用情至此,單那一點領悟,一點承擔,單薄中一點抽之不斷的堅韌便讓人不敢小覷。
他接著道:“你可親眼見少主魂飛魄散?”
婉婷眼中一黯,不明他所問何意,但仍回答:“我親眼見他墜入六道輪回。”
“如此說來,少主元神消散與否你並未曾親見。”
婉婷略一猶豫,道:“是。”
緇陰烈使似是已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追問,婉婷卻疑惑地看了他片刻,忽地雙眸一亮,“烈使大人的意思是,他有可能還活著。”
緇陰烈使道:“所謂‘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本座若非親眼所見,絕不輕易聽信人言,妄下論斷。”
婉婷心中一搖,生出些許希望。這時忽覺周身幾道目光格外灼身,她轉頭往眾人麵上尋去,透晰的目光輕輕一掃,便有幾人受不住躲閃開來。她唇邊一勾,扯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卻格外冷淡,道:“如有幸逃脫,諸位若仍對婉婷的身份感興趣,婉婷到時定不忘請教。”
立時有幾人輕咳數聲,麵帶尷尬地轉過臉去,緇陰烈使見了冷哼一聲,頗為不屑。婉婷不再理會眾人,轉而麵對九華神君微微一福,“婉婷見過神君。”
九華神君捋著雪白長須笑笑,“姑娘不必客氣。”
婉婷收起客套,直接開口問道:“敢問神君,五界之中神界力量至高無上,眾生景仰,何必還來淌這趟渾水,天帝究竟作何打算?”
九華神君不想她如此直接,微頓了頓,才歎口氣道:“天帝也是一時心動,拿捏不定,遂派本君下界來查探,不想欲念誤人,本君這一來便著了幻境使的道。這望塵異境若不是姑娘告知,誰又能想得到還有此一處,神界向來淩駕於世,自視甚高,不屑與凡俗為伍,不想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天帝這回所受震動必定不小。”
婉婷頷首,“以神君之見,不知有沒有可能勸天帝放棄五界之爭,調動天軍與魔界合作?”
九華神君白眉一挑,“你想神魔合軍共同對付幻境使?”
緇陰烈使聽了瞳孔一縮,隻聽婉婷回答:“不錯。人界勢弱,眾心不齊,鬼界及妖界一半歸順幻境使,魔界將士部分駐紮於人界保護世俗百姓,但望塵異境從境使到尋常境眾皆精靈強盛,可以一擋百,現在魔界怕已被幻境使盯上,若一旦真的正麵對抗,魔界守軍怕應付不暇,如今隻有神界實力尚完整,若天帝肯派天軍降臨與魔界聯手,定能使五界實力大漲,保住五界不至淪落說不定還有希望。”
九華神君尚未開口,緇陰烈使已皺眉道:“可神魔自古因所尋教義不同而對立,如今雖已互不相爭,卻也從未有合作的先例,你如此提議未免強人所難。”九華神君也點頭附議。
婉婷眉緊了緊,似是對緇陰烈使的話頗為不解,“烈使大人教訓婉婷時頭頭是道,這時怎麼糊塗。幻境使費了這麼大力氣將一個天下之主的位子弄得人盡皆知,就因他深知眾生俱有貪念,皆存私欲,一點誘餌就可以挑撥離間,讓五界成仇,他便可一一攻破,一網打盡,到時眾生若皆落入他手,成為他俎上魚肉,神界魔界的教義要來又有何用?”
見她一言一詞擲地有聲,理義俱存,緇陰烈使和九華神君一時難以反駁,無話可說,兩人互望一眼,皆未想到眼前這女子清瘦單薄,一縷魂魄纖盈欲飛,竟有如此胸懷,如此氣魄。良久,緇陰烈使才道:“就怕天帝肯派兵,魔主卻不願。”
婉婷一搖頭,“不必擔心,魔主與我有約在先,定會全力相助。”
緇陰烈使眉峰一揚,更為驚詫,魔主最忌被人威脅利誘,更別提與他講條件,談交易,出人意料不想竟與她定了契約,這不得不讓緇陰烈使重新估量婉婷的價值。
婉婷轉而又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九華神君,“神君的意思……”
九華神君稍一猶豫,道:“就算本君肯勸諫天帝,現在被困於此也是無計於是啊。”
婉婷抬頭環顧這精雕細琢的大殿,伸手去撫眼前羅•娑竹雕石涼的軀幹,微微一笑,道:“不必擔心,這修閻塔雖密不透風,也不見得沒有出路。”
此言一出,眾人乍喜,皆向婉婷投去期待的目光,然而倏然的驚喜過後卻又是狐疑,西莫終於忍不住開口:“婉婉,適才不是你說的出不去這修閻塔?”
“我是這樣說,一般人的確出不去,但這麼多年也不是沒人出去過。”
西莫垂頭想了想,霍然一揚眉,“你是說你娘?”
婉婷點頭,“對。當年沒發現她的肉身便說明她是失蹤不是死亡,而修閻塔再大也不過數層,再怎麼藏也終會被找到,之所以自始至終未在塔中尋得她的下落隻有一個可能,就是她用了什麼方法逃了出去。”
“什麼方法?”西莫問。
婉婷搖搖頭,“這要探過才知,萬宗陣法皆有破綻,你可記得當初咱們是如何逃出望塵異境的,望塵異境雖在五界之外,卻仍在輪回之中,我想這修閻塔奇魂陣也不例外,定有破處。”
司馬靳見她說得認真,問:“你打算何時探塔?”
婉婷側頭略一思考,說道:“我這幾日被關糊塗了,也沒算日子,不知現在什麼時辰?”
一個雪狼族人忽然開口:“這幾月雖關著我們,但一日三餐倒是必有人準時送到。午膳才過不久,算來現在應該不過午時三刻。”
“晚膳通常在何時?”婉婷問。
“酉時。”那雪狼族人毫不猶豫地答
婉婷有些訝異,“你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剛被囚禁時我曾問過送膳之人。”
婉婷上下微一打量,見他銀發垂肩,一身銀色勁裝氣度不凡,舉手投足沉穩若定,不禁好奇,“閣下是……”
那人一抱拳,道:“在下雪狼族少主銀翼,姑娘有禮。”
婉婷對他的身份倒似不如何驚訝,隻微微俯身回禮,“原來是殿下,幸會。”說罷她目光掠了掠眾人,問:“眾位可願與婉婷今晚冒險一探修閻塔?”
西莫與司馬靳自然與婉婷同進退,九華神君與緇陰烈使也早已被關得不耐煩,雪狼族和祉水族與翅靈族是盟族,自然也沒有獨斷獨行的道理,餘下的隻有人界諸門各派的掌門。眾人對望一眼,既然最壞不過是死,探一探這塔說不定還有生機,於是便也點下頭。
婉婷遂道:“既然如此,婉婷天黑再來拜訪。”
日暮西山,餘輝落盡,天邊雲色深深,將整個夜晚染成一片沉煙色。一彎半月極淡,在雲舒雲卷之中時隱時現,清靜的微光如薄紗一幕,將天地遮得朦朧。
修閻塔中依舊是長明不滅的蓮燈燭火,通室明亮,流光散在五顆琉璃繪彩的羅•娑果上,映得四壁也浮華瀲灩。雖然這裏日夜並無區分,但此刻仍能感到一種隻屬於夜晚的靜謐,黑夜如穿透了堅厚的牆壁在殿中鋪展,黯淡中模糊神秘,隻有一片恍惚的影子,卻誘惑著人步步深入。
眾人依牆而坐,閉目養神,不約而同地沉默,空氣中隱約有一種緊張而肅穆的情緒流動,卻仿佛又帶著點思懷的柔軟,如若征戰途中某個寂寞的夜晚,莽原蒼涼,倚劍望月,思鄉之情被冰涼的甲胄浸得格外透徹,傷懷接踵而至,片刻席卷了全身,明天卻不知還有沒有機會看到家門前溪水流淌,聞到林外青草塵香。
司馬靳緩緩睜開眼,入目是天頂雕花的磚石,暗藍碧色,一溝一塹吸引了燈火,如碎玉繁星掛了滿天。他眸心倒映著星輝綻放,有一點懷念的味道,第一次遇見婉婷的情景就這樣忽然跳入腦海,唇角無聲地帶出一抹笑意,那時她就那麼從天而降,衣帶飄飄,不染鉛華,雖昏迷著,卻仍舊是出塵脫俗的一張容顏,讓他幾乎以為是九天仙女失足跌落,隻一眼便讓他淪陷。
這容顏與如今的蒼白重疊,有絲絲縷縷的疼痛抽拔在心口,低眉淺笑、狡黠頑皮被壓抑在她單薄的魂魄之中,不得已的堅強之後,清靜的神色下不知掩了多少無奈的洶湧,他想撥開世俗的殺伐將她護在胸口,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隻能站在紅塵的硝煙裏看她孤獨地沉浮,不禁長歎一聲,如要吐出所有悵惘。
旁邊西莫忽然“嗤”地一笑,司馬靳扭過頭去看他,見他雙目半闔,唇邊笑意猶在,他不明所以,不由問道:“笑什麼呢?”
西莫睜開眼,仰首望著旋在高處的羅•娑果,眼神明亮,道:“忽然想起和婉婉剛從望塵異境逃出去的日子,那時她什麼都不懂,總是那麼好奇,為此我沒少嘲笑她,也沒少擔心。”
“是啊,”司馬靳接口,“如若能夠倒回當時,或許我就不會放她走。”
西莫輕歎一聲,“物是今非,畢竟不同了,我隻遺憾自己沒有能力護她免受傷害,她那樣的人,不該受苦。”
複又安靜下來,她的身姿淡影化作一道輕煙,彌漫在人心裏,微涼的濕意,一點一點浸潤所有往事,揮之不去。
石門在更漏滴入亥時的一刻開啟,婉婷立在門前,背後甬道的昏暗勾勒出她幽白的影子,手中跳躍的燈火明滅,為她周身鍍上一層輕淺的光輝,遠看有些不真實。眾人驀地睜開眼站起來,目光無聲地落往她身上,寂靜中如能聞得每個人的心跳,撲通撲通,一聲一聲,如若探險前莫名的期待,帶著些別樣的興奮。
婉婷並未入殿,隻站在門口對雪狼族少主銀翼開口:“殿下,下次來人是什麼時辰?”
“辰時。”
“各位計算著些時間,辰時之前若找不到出口必須回來,否則若被發現都是死路。”她極其鄭重地叮囑著,仿佛所有人的性命都負在她身上。
忽然發覺不遠處有人盯著自己,看得人渾身不自在。婉婷住了口往那目光來處尋去,猝不及防間便對上一雙別有深意的眸子。狹長的眉眼微吊,妖冶蠱惑,又帶著些揣度與琢磨,極薄的雙唇緊抿著,喜怒不清,一身淡金長衫精工巧製,合著他修長的身段,玉麵金冠,一張魅惑眾生的麵孔隱在羅•娑竹雕延伸的陰影下,卻透著一股陰鶩。婉婷一驚,“是你?”
眾人聞聲都往他的方向看去,那人從陰影之下閑閑走出,輕輕一笑,道:“不錯,是我,沒想到?”
的確沒想到,本來婉婷都將他忘得一幹二淨,不想卻在這時撞見,午後來時不曾注意到他,不知他躲在何處,寧宇凡邪異而熾熱的目光沒來由地便會讓她感到不安與憎厭,然而她還是回視過去,漠然的眸光,淡到不能再淡,將他的一切探尋與濃烈都化在波瀾不驚的眼底。
寧宇凡因她的漠視生出一絲不快,眉心一攢,往前走了一步,不想斜刺裏邁出一個人來,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卻正好將他的去路擋住,正是司馬靳。司馬靳依舊是溫和翩翩的神情,聲音裏卻已有沉意:“師弟!”
寧宇凡與他對視,二人目光各不相讓,如繃上一條冰弦,一觸即斷。眾人在旁看著,都不出聲,也不相勸,隻因這囚牢裏隻有寧宇凡一人是主動諂媚幻境使再三不成才被關進來的,眾人雖曾也有與幻境使合作之意,但卑躬屈膝的事畢竟都沒做過,不免對他生出蔑視之心。
片刻,不知是不是受不住司馬靳過於坦蕩的目光,寧宇凡終於將眼別開。婉婷不再多說,轉身退出大殿,眾人擎了幾盞燈也隨後魚貫而出。
她掌燈在前領路,司馬靳與西莫緊護於她身後,之後緇陰烈使與九華神君不急不徐地跟隨,寧宇凡手舉燭火步於二人身後一步之遙,接著是雪狼族、祉水族以及人界眾位三兩做伴地行於最後。甬道中絲光不見,雖有幾盞燈照著,也是昏暗,壁上雕畫起伏如雲,眾人雖對細致入微的精雕工藝讚歎不已,卻無暇顧及雕刻的內容。
修閻塔共九重,之前婉婷被壁雕吸引已上到頂層,卻是死路。司馬靳等人被囚禁在頂層之下兩層,便是第七重,婉婷被軟禁於再下一層,便是第六重,甬道下延至此便止住,眾人隻得往上去尋。第八重上長廊深邃,幽燭的微光將眾人的影子拉長投在牆上,扭曲荒誕,斑駁陸離。前方漆黑一片,不見盡頭,如時空漫播的隧道,不知通往哪一方紅塵。婉婷回頭看一看眾人,道:“大家找找吧。”說著便將燭火舉高,往一側牆壁上照去。
許是都將出路寄托在這一線渺茫的希望上,眾人找得格外投入。壁石滑涼,淺薄的寒氣蔓延在幾不可聞的腳步聲與呼吸間,卻襯得周遭格外寂靜。幾點燈火暈在一處,形成一個方陣,一點一點向黑暗盡處緩慢移動,十數雙精銳的瞳仁中一寸一寸映出石壁細膩的紋路,便是有絲毫的破綻怕也無所遁形。
長廊盡頭,兩側人終於彙在一處,眾人互望著搖頭,顯然一無所獲。婉婷領著眾人上至第九重,亦是如此。甬道通跨四層,九重頂壁光如明鏡,直阻眼前,分明告知此路不通,眾人不得已返回第七重,無聲中一股難言的失望直綴其間。
沮喪地圍靠在各處,已有人表示不滿,“找什麼出路,根本是徒勞。”
“若真能出去,何必將我們關在這兒。”有人附和。
其餘人都看著婉婷,等她說話,不知不覺間似乎已將她當作支柱。婉婷卻不理會,模糊間總覺得有什麼地方被忽略了,她擰著眉沉思片刻,忽然抬頭問司馬靳:“給你們送飯的人從哪兒進出?”
司馬靳指了指牆的另一側,走過去按下一方磚石,旁邊一片牆壁霍地上啟,露出一道門來。婉婷探頭進去看了看,司馬靳道:“這門我們已查過多遍,裏麵仍是石壁,完全不通,大殿內我們也曾搜索過,沒發現任何機關。每次來人都是從外開門,想必機關在外麵。”
婉婷點頭,依舊不發一言,隻是獨自沿著四壁漫步,低頭想著事情。她清漫的影子在殿中緩緩如飄,雲羅素裳迤邐拖出一脈安然的寧靜,讓人不想也不願去打擾。
須臾,像是有什麼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無聲的步子在羅•娑竹雕前停住,纖柔的脖頸揚起,專注的目光直投到五顆羅•娑果上。赤橙黃碧青,五色鮮豔,圓潤而飽滿地散放著搖搖欲墜的光澤,見者無不動心。
“西莫,我記得羅•娑竹上應該隻剩那顆青色的果子吧。”
對她突如其來的一問,西莫略微錯愕,含糊地應了一聲。隻聽她又道:“五顆全掛在上麵,看著還真有些別扭。”
隻這一句,西莫便會意。羅•娑竹千年得一果,這對深知此事的望塵異境眾人來講,將五顆果子同時雕在一起未免不合情理。他展翅一縱,已到竹雕頂端,身手便將除青色外的其餘四顆全摘了下來。
四果一落,石壁頓開,原本堅厚的牆上立時露出一個洞來,眾人驟喜,齊往洞口聚攏,借著殿內的燈光,隱約可見洞外有一道扶梯盤旋而下,狹窄冗長,深不見底,不知通往塔的第幾重。
婉婷對眾人的詫異與驚喜視而不見,率先便邁上了梯子,這時抱怨的人也沒了聲息,亦迫不及待地隨眾而下。石梯轉了數圈才到盡頭,壁影深深,卻有灼熱如焰撲麵而來,升騰的蒸汽熏得人皺眉,看什麼也如隔了水,殷殷地晃動。婉婷手臂無意間觸上牆壁,不由倒吸一口氣立刻縮了回來,壁上竟如在岩漿裏煉過,滾燙。
眾人正熱得難受,還沒鬧清是怎麼回事,迎麵一陣涼意襲過,酷熱驟然盡退,溫度霍然直降至底,竟似入了雪山之巔,霎時霜凍,四壁瞬間蒙上一層冰棱。這一冷一熱翻覆得極快,突如其來,眾人有些受不了,忙動用真力去擋。婉婷運起《大藏經》的心法,也隻堪堪與那驟熱驟寒的溫度打了個平手,幾個反複下來,已有些抵禦不住。
九華神君見狀伸出一手往她背心一抵,一股清涼的氣息立時輾轉而入,源源不斷,助她將心上的焦躁壓了下來。她感激地看了九華神君一眼,對眾人道:“牆後必有洞天,大家找找看可有機關。”
眾人聞言四散尋找,不知是不是過於自信這旋梯無人能夠發現,這裏的機關倒也不如何隱蔽,不一會兒便被找到。石壁向四方退散,露出個十字形的洞口,口內寒氣熱浪陣陣湧出,大有不可阻擋之勢。
婉婷咬了咬牙,一低身邁了進去。洞內冰火交替,婉婷不由愣住,修閻塔給人的壁清頂華,莊嚴肅穆的感覺瞬間蕩然無存,十數丈的寬室一側土壁岩牆,頑石突兀,騰著熱浪的石岩被燒得通紅,處處滾落,另一側冰錐林立,凍棱叢生,冽冽寒意直逼筋骨,讓人顫顫欲躲,一刻也不想久待。石漿與冰泉在寬室中央對撞,融成一圓池,池間浪湧而起,噴濺的火星與騰躍的碎冰交彙發出“呲呲”的聲響,如兩隻交戰的猛獸,各不相讓。
往池上方看去,隻見天頂上吊著兩人,有鐵鎖拴在倒懸的石柱間,鎖著兩人手腕,將兩人直掛在圓池上一丈處。二人玄衣玄袍,卻是片片零落,破損不堪,火漿冰浪濺在皮膚上,處處是燙傷凍瘡的痕跡,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婉婷怔愕地往兩人麵上尋去,卻見其中一人麵色清冷,峻眉斜挑,縱使劇痛在身也是一貫漠嚴肅然的表情,一雙深沉的眸子略有疲倦,卻依舊自恃地維持著些許淩厲,眼底一絲驚訝一晃而過,正一瞬不瞬地盯住自己。
好久婉婷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祀……祀境使大人?”再往他身旁看去,被吊著的另一人傷勢更重一些,已有昏迷之相,卻是絡境使。
婉婷從震驚中驀然回過神,“快,快救他們下來。”
眾人見了這幅場景亦是震動,冰焰的翻飛太衝,卻沒有人敢上前,司馬靳與西莫見狀騰身欲起,不料卻同時被緇陰烈使與九華神君止住,二人分別在司馬靳與西莫肩頭一借力,身已騰空,激竄的冰焰掃著飄然的袍襟,寒熱之氣交替而來,迎麵直撲,兩人側身躲過,眨眼已至祀境使與絡境使麵前。神魔共力,粗重的精鋼鐵鎖應聲而斷,二境使身子方要墜下的刹那,人已被帶離池上,落往安全之處。
絡境使幾近虛脫,如不是有九陽神君的靈力續神,恐怕立時便要倒地不起。祀境使強自支撐著閉目盤坐在地,微微喘息,任由緇陰烈使助他調整內息。婉婷一步跨上前來,甚為激動,“他竟然……竟然如此折磨你們。”
祀境使眉心緊擰,壓下全身不適,猛然睜眼看向婉婷。婉婷不待他開口,急問道:“青荷姐呢?她怎麼樣了?”
祀境使聞言麵色一沉,道:“我們不肯屈從,他便將我們分開關押,若我猜得不錯,青荷想必也被關在塔中某處。”
“他會不會也這樣折磨青荷姐,她怎麼受得了?”婉婷越想越急,聲音已帶哭腔。
祀境使瞳孔深處微微一縮,眸中已有狠意,“他若敢對她動手,我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婉婷飛快地掠了一下四周,寒熱衝擊下她已覺得頭有些發沉。“祀境使大人……”
“別叫我祀境使,叫我的名字!”婉婷話才出口便被打斷,“這境使的位子,我恥於與幻境使同坐,十二境使中有他便沒我。”
婉婷對他的剛正之氣心中佩服,道:“祈煌大人,您可知修閻塔的出路?”
祈煌微微一怔,不解:“我以為修閻塔沒有出路。”
婉婷不覺有些失望,遂將自己的想法與他們如何找到這裏的原委說與他聽。祈煌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方道:“如此說來,修閻塔重重機關如迷宮,要走遍九重大殿並不難,關鍵在於出口的所在。”
婉婷點頭,“的確,我隻希望一層一層尋遍,總能找出些端倪。”
“現在恐怕今晚說什麼都要找到出口了。”祈煌忽然道。
婉婷揚起眉梢,投以詢問的眼神,“為何?”
祈煌不緊不慢地答:“你將我與絡境使放下來,明日幻境使若來查,要如何交待,我不認為你還會將我們掛回去。”
婉婷一愕,隨即淺笑道:“我沒想那麼多,看你們受苦,我總不能放著不管,現在看來也隻能如此了。”
“事不宜遲,還是快走吧。”
婉婷皺眉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一旁仍在調息的絡境使,道:“你們這個樣子,能走嗎?”
祈煌定了定神,站起來,動作中牽扯到傷口,他眉間浮雲般掠過一絲停頓,便再看不到其它,“你既然肯將青荷托付給我,就不該太小看我。”說著,他對絡境使問道:“怎麼樣,辰霄,身子還行麼?”
絡境使辰霄已在九華神君的助力下恢複了些許精神,他抬頭對祈煌虛弱地笑了笑,“祈煌大人吩咐,不行也得行。”顯然已將剛剛二人的話盡數聽進耳中。
婉婷對二人談話間的隨意與兄弟般的關係大感詫異,十二境使雖然同掌望塵異境,但各馭一職,除卻商論公事外向來各有去處,關係疏遠,更別提兄弟般的交情,而祈煌與辰霄一看便知相交甚深,婉婷幾欲開口詢問,又怕話問得不妥,張了張嘴,隻得作罷。
祈煌倒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隨口道:“我們是從小玩兒到大的交情。”
“大家都知道?”
“知道。”
婉婷有些自嘲地一笑,“看來我的確對望塵異境了解太少,不然怎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怎麼偏偏我不知。”
祈煌眼底波瀾一動,頗有深意地看了她片刻,輕銳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看透,良久才緩緩說出一句:“這些年苦了你了。”
安慰般的話語流入耳際,漫過心頭,眼底猛然一澀,感動夾著酸楚驀然衝上來,婉婷怕自己失態,立刻別過臉不再說話。祈煌看著她的側麵歎了口氣,指著中央圓池的另一端道:“還有一道門在那邊。”
他撫了撫身上破碎的衣袍,便往池那邊走過去,落魄的長衫在他身上卻仍透著身為至高無上的異境使者的豐傲。兩行情淚悄然落下,滴在霜峭的地麵,瞬間便凝成冰。他淡淡的一句安慰,看似不經意間卻將她在望塵異境中身份的禁忌抹去,冰珠漿火在他身後飛射如煙花,顫動而氤氳著兩道極端的色彩,冰火共存的異象中一抹淺笑拂麵,她發現她等待這一刻已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