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9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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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秋獨占,九裏生香,尚有百步之遙,卻已躲不開涵竺樓前千枝桂香。婉婷剛踏進前庭,撲麵而來便是兩排窈窕桂樹,碧枝綠葉,樹姿飄逸,串串淡金播撒叢中,無需淺碧深紅,一樣是花中奇色。
    主妃從樓中迎出來,溫婉身姿上一身鵝黃色夙紗繡錦曳地羅裙,華髻上別一支柔光瑩潤的翠玉簪,與月桂棵棵相映成趣,格外別致。她身後魔主遠遠跟出來,遙立於門口,隻是縱容地望著。天氣晴好,和燦陽光在他濃黑的衣衫上灑下粼粼珠光,那略顯硬朗威嚴的風華似也被磨去了邊角,不再那麼銳利。
    主妃上前執起婉婷的手,便往涵竺樓走,邊走邊道:“起得這樣早,該好好休息的。”
    婉婷抿嘴一笑,道:“趕著來看娘娘宮中好風景。”這一庭桂花暗香淡淡,與昔日魔後裙邊聖夕的國色天香相較,素雅妖嬈,各有千秋,難分伯仲,隻是這一宮可容二花,這一主眼裏卻是擇了素雅,棄了妖嬈。
    婉婷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冷秋塵,見他風輕雲淡得一如既往,將長久以來對主妃的歸咎與恨意隱得毫無影跡,不禁心底不忍卻又生出暖暖恬意。冷秋塵為了她竟是將萬般情緒皆忍在一雙淵海濤深的眼底,隻讓人見得他對她的溺愛。得他如此,此生不往。
    幾人來到樓前,婉婷斂衽福身,冷秋塵對魔主微微一俯,便算禮過。主妃性子極隨和,對這些虛禮規矩最是不耐,不待魔主回應已拉了婉婷進去。魔主並不責怪,隻是極無奈地搖了搖頭,也跟了進去。
    涵竺樓分三層,是魔主建了專門為主妃研醫製藥的地方。一層有矮幾幾方,碎花蒲團隨意散在幾旁。沿壁皆是通頂的書架,架上密密排著古籍新典,俱是醫書。一側珠簾後有藥香飄緲,微澀中加著一味甘甜,原來內室便是藥爐,正焚著不知名的藥草。
    主妃拉了婉婷在一方矮幾旁坐下,用滾開泉水燙了壺,親自斟上香茗兩盞,將其中一盞遞與婉婷。婉婷小心翼翼接過,見主妃並不斟茶給魔主與少主,倒是樓外宮娥進來奉了另外的茶,不由詫異。
    主妃看出她的疑惑,嗅著盞中茶香,道:“這茶幽甘細膩,自然要精致的人來品,他們這些粗人還是免了吧。”
    魔主少主高貴尊華,涵養深厚,卻被主妃說成粗人,婉婷“嗤”地一樂。魔主聽見也不駁斥,隻作不聞,反倒眉間含笑地自顧自喝茶。婉婷心下了然,魔主對主妃的寵溺絲毫不亞於冷秋塵對自己的。
    茶過三巡,閑話也沒邊沒際地扯了些,隻是沒人提起正事。婉婷深知大家都盡量回避著也是為了她,畢竟生死未卜之事,提起來隻有煩惱,倒是她自己,這個時候反而沒那麼驚惶,生死之事看得淡了,也不過如是。
    她又啜了口茶,尤有唇齒留香。她輕輕將茶盞放下,靈動的美眸在眾人麵上輕輕掃過。主妃見她忽然嚴肅起來,知道該來的事情總歸躲不開,遂也斂起閑適的神情,坐正了身子。
    室內有一瞬間的肅靜,如時間為逃避開直襲而來的凝重忽地頓住,卻將眾人最無聲的呼吸也襯得清楚。
    婉婷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眼睫輕揚,道:“娘娘,請嚐試為婉婷解毒。”
    她特意用了“嚐試”兩個字,便是告訴主妃生死有命,能成功自然最好,若不成也無需掛懷。主妃見她如此體諒,越發不忍,而一旁的冷秋塵麵色一凝,這兩個字聽來卻是分外刺耳。
    主妃審視了她半晌,才問:“你想清楚了?”
    婉婷鄭重地點頭。
    主妃歎一口氣,接著道:“也好,總比什麼都不做聽天由命好,隻是解毒的過程極其辛苦,你要有準備。”
    婉婷聽著,也不答話,唇邊那一點微笑把持得極好,柔和而無害,倒似在聽什麼新鮮的故事。主妃對她是極其喜歡的,見她這樣懂事未免心酸。
    凝重的氣氛正壓得人有些滯悶,門外忽有宮娥進來稟報炙影求見。
    婉婷心中一喜,道:“定是來看我的。”
    主妃命人宣了炙影,卻見她由幽劫半挽著進來,身後還跟著龍絕。婉婷甚是開懷,忙起身迎上去,拉著炙影的手道:“你們都來了呢。”
    三人向魔主等人行過禮,炙影偷眼向冷秋塵瞟去,見他溫和的目光始終落在婉婷身上,不由神色微微一黯。
    婉婷仿佛毫不察覺,拖著炙影上下打量,見她依舊是一身耀眼的明紅,隻是省去了媚色容妝,眼底含著輕淺浮淡的一點憂鬱,不知是不是身體尚未痊愈的緣故,看上去竟有些不勝嬌弱的風情。
    婉婷頑皮一笑,道:“一晚不見,炙影越發風情萬種了,少主你說是不是?”
    她話對著冷秋塵說,卻不忘回頭衝炙影眨眨眼。炙影臉上一紅,低下頭去。冷秋塵不置可否,婉婷隻覺一方影子兜頭罩下,卻是冷秋塵已站在她麵前,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寵溺地說道:“越來越調皮了。”
    炙影見氣氛輕鬆,微覺詫異,想也未想便開口:“婉婷姑娘,今日主妃娘娘不是要為你解毒?”
    她話音甫落,冷秋塵已變了臉色,主妃與魔主也是對望一眼,並不言語。
    炙影見氣氛瞬間僵硬下來,立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一時間不知怎麼辦才好,開口也不是,不開口也不是。倒是婉婷絲毫不以為意,接著炙影的話道:“是啊,剛剛正說到這事你就來了。”說著轉過身對主妃道:“娘娘,婉婷已經準備好了。”
    主妃起身來到她麵前,看了冷秋塵一眼,才開口:“既是如此,你隨本宮來。”
    主妃旋身在前引路,冷秋塵牽著婉婷的手在後麵跟著。樓中有旋梯直通二層,不寬不窄隻能兩人通過。冷秋塵與婉婷並肩而行,默默地不發一語,麵上依舊是讓人揣測的鎮定自若,隻有婉婷知道他牽著她的手是微微抖著的。
    這是第一次婉婷清楚地感到他的脆弱與恐懼,他攥著她的手甚為用力,仿佛怕她會忽然消失般,攥得她的骨節隱隱作痛,但她卻不吭一聲,比起他沉著表象下隱忍的痛徹心扉,這點痛根本無從計算。
    這十幾級的旋梯,冷秋塵走得極慢,若是可以的話,他會不惜用一生的時間來走,隻是他等得,她的毒卻等不得。
    二層有藥室幾間及主妃平日研習藥理疲憊時休息的寢室。主妃在寢室前立住,回身對冷秋塵道:“解毒之時切忌有人打擾,少主還請在外等候。”
    冷秋塵雙眉一淩便要拒絕,卻被婉婷一把扯住。
    他見她翦翦秋水看住自己,徐徐開口:“塵,既然娘娘這樣說,你就在外麵等著吧,況且我也不想你看見我受不住苦蓬頭垢麵的狼狽樣子。我答應你,定會平安出來見你就是。”
    再坦然也終是不舍,說話間她點漆雙瞳中有盈盈波光泛上來,因怕冷秋塵難過硬是努力睜大眼睛不讓它落下,卻不知她強自支撐的舉動更讓冷秋塵揪心。
    他眼底一晃,如疾風驟雨,巨濤翻滾,一浪高過一浪將萬物萬事都卷了去。他向來是自負的,自小練就的自製與忍耐從不曾崩塌,而此時此地,生平第一次他感到有一股劇痛與驚慌是耐不住的,無法不讓他麵不改色。
    顧不及有旁人在側,他一把將婉婷收在懷裏,他強健的臂膀帶著十分的占有與霸道,久久不肯鬆開。雖不是生離死別,但也正因這對成敗的未知才愈加讓人惶惑,他對諸事千般的從容態度不到這一刻不知原來也會分崩離析。
    直到婉婷因他過分用力而呻吟出聲他才將臂鬆開,她對他羞澀一笑,出人意表地踮起腳尖在他臉側輕輕一啄,便跳了開去,雲霞拂麵地來到主妃身邊道:“娘娘,我們進去吧。”
    主妃微笑著點了點頭,便引著婉婷向房中去。
    “主妃娘娘……”沉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主妃與婉婷同時回身。冷秋塵麵上早已回複慣常的波瀾不驚,然而深瞳盡處卻是誠然的托付與乞求。
    主妃心下清明,道:“本宮定會竭盡全力。”
    門在婉婷身後“哐啷”一聲關上,冷秋塵心底亦咯噔一下,有不祥之感欲沉欲浮。他定定看著眼前良久,那晶玉石鳳刻浮雕的大門如將他與她分隔在兩個世界。陽光射入廊中大窗直照在門上,浮光掠影,斑駁深淺,不盡真實,更加讓他覺得她被帶入一個他進不去的夢幻。
    魔主本站在他身後一直不語,這時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門,不由出聲:“塵兒……”
    冷秋塵身子微微一顫,也不看他,一轉身便上了涵竺樓頂閣。魔主暗歎一聲,也跟了上去。
    二層回廊裏,大病初愈的炙影卻有些心慌意亂。就在剛剛婉婷轉頭的一刹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間看了炙影一眼,那一眼極快,卻極深,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一眼中全盤的交待與囑托。炙影隻覺心頭一緊,喉間有苦澀湧上,同是女子,那眼神她讀得懂,她依然是抱著必死之心的,她在進那個門前已作了最壞的打算。
    蟬翼薄紗隨風嫋娜,寢室中團枕繡帳與主妃亮麗的容色一般清雅。臨窗一方青玉邊案上有青花瓷盞盛一汪清水,上浮一枝朱砂丹桂,朱紅的一簇綴在羊脂白瓷間如藕臂之上點了一顆朱砂痣。
    門才關上,婉婷剛剛輕快的神色便淡了下去,主妃看了看她,指著房中央精織地毯上一個蒲團道:“坐。”
    婉婷依言坐下,主妃從角櫃裏取出一個錦包才在她對麵坐好,見她麵色略白,憂澀在眸,全無剛才調皮開懷的情緒,不由問道:“是不是心口又痛了?”
    婉婷點一點頭,道:“嗯,從昨天下午起便一直隱隱約約地痛,今日一早越發難過。”
    主妃輕歎一聲,心疼地看著她,“傻孩子,何苦一直忍著。”
    婉婷淺淡一笑,“怕他擔心,為我他已經擔了太多心。有時我倒盼他從未認識過我,便也不會壓抑他自己那麼多情緒。”
    “別說傻話,難道你願意看他永遠孤冷無情,一輩子寂寞?”
    “至少,他可以沒有牽掛,想如何便如何。”
    主妃握過婉婷的手,安慰道:“你也是靈力之體,該知道千年不老,歲月長歌,漫漫光陰細如涓水,有個人能讓你牽掛才是幸,否則身未枯而思先竭,容不逝而心已老,夜半枯燈一盞相伴,縱有幾世榮華,亦生無可戀。”
    “娘娘是在說……魔後?”婉婷心下動容,不覺將冷秋塵與主妃之間的恩怨小心翼翼地問出口。
    主妃妙目微睜,蘊了一點思憶前塵往事的影子在裏頭,良久才道:“本宮是前任四象將軍之一化鋒將軍的女兒,與魔主自小相識,青梅竹馬,魔主更允諾要娶本宮為後,怎奈魔界血統選配之嚴,不容置喙,本宮血統尊貴有餘卻精純不足,雖與魔主兩情相悅,當時太後卻斷不允魔主立本宮為後,魔主無法,為承傳魔界幾千年來至高無上的血統,不得不娶太後為其精挑細選的魔後,也就是少主的母後為妻,隻是魔主予我至情,對魔後即便給得了後位與權力,卻給不了心,無奈魔後亦是貞烈癡情之人,受不了魔主再三冷漠。人界有雲:‘寂寞宮花紅’,人間幾十年的寂寞都不堪忍受,更何況魔界千載。魔後忍不了枯燈一盞,隻得自尋他路而去。”
    婉婷靜靜聽著,心中湧上酸楚,“這麼說,魔後雖然可憐,卻也讓娘娘與魔主有情人不成眷屬,讓娘娘無法得到正統的名位。”
    主妃搖了搖頭,道:“本宮也曾因魔主娶魔後為妻之事與他爭執,後來才發現名位虛設,有沒有又有何重要,沒有人牽掛著,縱是頂一盞後冠威懾天下,也蓋不住眼中悲涼。再者曆代魔主哪一個不是後宮充盈,妃子滿堂,魔主隻得我一妃,眷顧至此,我還能有何怨言。本宮唯一遺憾的是無法與魔主有子嗣,你知道‘再生蓮花’隻有一朵,魔主的那朵已經給了魔後。”說著,主妃聚著明華的眼色頓時散了開去,淡泊中隱然透著些澀楚的味道。
    婉婷心中感慨,魔後雖因主妃專寵而死,主妃卻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高處不勝寒,身為帝王後妃,萬般無奈,能有魔主寵眷不改,卻終不能圓滿,冷秋塵恨她奪母之痛,可她無子之哀又該去怨恨誰?
    看她透析一切的眉目間是若有似無的淺淡,婉婷不由道:“少主不該恨娘娘。”
    主妃苦澀地一笑,“不妨,本宮並不怪他,想來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終究是無奈,終究渴盼有朝一日可以被諒解。
    婉婷欲再說些什麼,張了張口,卻又蹙著眉握住心口。主妃見她如此知道時間拖得久了,毒性發作得越發頻繁,遂調轉話題道:“不說這些了,為你解毒要緊。”說著,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琉璃瓶來,倒了一粒丹丸遞與婉婷,說道:“含在舌下,一會兒解毒會異常辛苦,這藥丸有陣痛的作用。”
    婉婷接過含了,又按主妃吩咐盤膝坐好。
    “準備好了?”主妃問。
    婉婷凝神靜氣地點點頭。主妃再不猶豫,一揮手將她心口幾處大穴封住:“先封你幾處大穴,就算解毒失敗也不至於立刻毒氣攻心。”
    說罷將一旁的錦包打開,婉婷隻見包中密密麻麻別著數百根細如發絲的銀針,三寸長度,針針鋒銳,主妃抽出一支,解釋:“這是引毒針,由魔界百年煆化的精鋼而製,百毒淬煉而成,遇毒吸毒,見毒引毒,直至被毒性浸透為止。一會兒本宮會將引毒針打入你的經脈,引毒針自會吸取你身體中的毒並將之引出體外。屍毒並不是問題,倒是你身體中的另一種毒引毒針從未見過,能否將之引出本宮也不能確定。”
    婉婷點頭道:“無妨,盡力便是。”說完,她應主妃要求轉過身,將衣衫一撩,凝脂白皙的玉背立時盡露眼前,清削的雙肩襯著骨骼完美的弧度,不盈一握。
    主妃將一針撚於指間,手腕一旋,已有真氣凝聚在掌。她將針尖對準婉婷背心,道:“你忍著點。”言必,手掌一抖,靈力透指直灌銀針,銀針得力,微微一亮直竄出去,不偏不倚地刺入婉婷背心處,直沒而入,立時不見了蹤影。
    婉婷隻覺背心一寒,不及細想,便有什麼東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入身體裏。她背脊微微一縮,便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直襲而來。那痛楚如利刃灌體,萬箭穿心,由背心處沿經髓脈絡遍蔓於四肢百骸,又隨著她急促的呼吸直縮入心,一張一合,遊刃有餘,讓她覺得每一下呼吸都是噬心的折磨。
    腦中一熱,氣血直衝頭頂,婉婷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隻聽背後主妃清亮的聲音如一道閃電劃破黑暗:“撐住,一定要清醒。一旦暈倒,經脈血液流動滯緩,引毒針沉陷體內出不來,藥石罔效。”
    婉婷被她高澈的聲音一擊,拉回些許神誌。隻是疼痛如潮,呼嘯著一波一浪拍打過來,直欲將她淹沒。她深知不好,如此下去毒尚未引出,她恐怕要先支持不住。婉婷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心一橫,索性舉起右臂朝上麵一口咬了下去。
    小臂上突來的疼痛尖銳,一時壓過了身體裏的痛。口中有一絲溫熱與腥甜滲透進來,讓她微微清醒。
    主妃見她稍稍鎮定,不再猶豫。聚著的真氣在指尖凝起青色眩光,她劍指一伸便向引毒針射入的方向點下去。隻見婉婷身體立時被青光籠罩,那光“突”地往外一竄,霎時再籠回時她體內七經八脈的線路已在青光映射下從被照得半透明的皮膚下顯現出來。不細看去,曲折蜿蜒,迂回綿長,倒像是刺了滿背碧色的紋身,而紛繁細紋下一顆晶亮的銀針更是看的清楚。
    婉婷隻覺眼前一晃,體內霎時灼燙起來,原本鑽心的疼痛猛地一滯,仿佛被誰點著了似的立刻沿著她的經脈走勢熊熊燃燒,越燒越旺。身體愈發炙熱,那灼痛的溫度讓她覺得自己就快活活被燒死了。
    她難過地呻吟出聲:“燙……”
    “撐著點!”她越是想倒下,主妃嘹亮的聲音越是在恍惚中穿刺而來。
    婉婷死死咬住下唇,越是疼痛她咬得越緊,口中腥甜的味道也越發滾燙。
    事不宜遲,主妃以指力灌透婉婷皮膚,引導著引毒針在她經脈中遊走。銀針所到之處,有赤褐的暗影被吸附上來,銀針明澈的光芒也隨著附著物的增加越來越黯淡,不一刻已變成晦暗的黝青色,隱約泛著磷光。
    吸滿毒物的銀針再無用處,若不及時從身體中導出反而有毒性回流的危險。主妃不敢耽擱,迅速將引毒針導回背心處。她一手握住婉婷肩膀以防她掙紮,另一手微微用力向外牽引,引毒針被靈力吸附,順著主妃手勢被一寸一寸拔了出來。
    主妃用絲絹迅速將浸了毒的銀針取過,翻手捏過另一枚銀針又毫不猶豫地打了進去。
    婉婷本就痛苦難當,這時銀針一出一進,灼寒相替,交錯撕扯,如要將她全身脈絡撕得粉碎,又仿佛將她從火窟扔到冰窖,轉而又投回火窟裏,她再也受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秋高氣爽,雲白滿天,明媚的陽光映著碧藍天色投下,肆無忌憚地灑在冷秋塵純白緞銀絲龍紋的外袍上,熠熠生輝。隻是,日色再暖,也暖不到他眼底,那深巒的銳目在那極少出現在他身上的純白襯托下越發顯得寒冷如冰。
    他負手立於涵竺閣頂閣,目光在青天碧草,琉璃華瓦,永巷宮牆間找不到焦點,心亦在鳥聲啁啾,玉樹盈香,霜葉漸紅中沒有著落,那唯一能使他專注的人此刻正在忍受難以估量的折磨,生死未卜。他不懂,為何他行鞭策馬,決勝千裏,卻掌控不住她漸行漸遠的生命。
    魔主與他並肩而立,身上黑暗蝠紋的錦緞在晴光萬丈下纏織出一道深沉與尊貴。他登高遠眺,看盡天下,卻獨獨看不透他這獨子的一心一念,而今日,冷秋塵密不透風的淡漠中終於露出一道蜿蜒的裂縫,讓他一探間便感歎不已。
    “千年風雨,你如何將她守住?”冷秋塵空茫的聲音響起,近在耳邊卻如遠在天涯。
    魔主明白他在問什麼,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不帶絲毫怨恨地問起自己與主妃的感情。魔主沉默半晌,緩緩回答:“不在守,而在心。”
    冷秋塵疑惑的目光轉過來,落在魔主臉上。
    魔主頓了頓,接著道:“有些事情光靠守是守不住的,你要當它是信仰,困境逆境,逢生逢死,寧負天下,獨不負她。”
    冷秋塵身體微微一震,魔主的話如月荒之夜中一點微弱的星光,雖不明亮,卻耀著他的情,遮著他的恨。
    “寧負天下,獨不負她”,當年父皇就是為了對主妃的這份信仰而斷送掉母後的感情乃至生命,隻是不愛過不知情之深,未癡心不曉愛之痛,為了婉婷,他亦可負盡天下風景,負盡千般媚色。
    隻聽魔主又道:“她的生死我駕馭不了,但信仰永駐於心。”
    冷秋塵又別轉頭去,將目光撒開,細細咀嚼魔主的話,良久,終於將目光貫注在正寒宮宮牆盡處的一點紅上。“隻緣身在此山中”,他在宮中數載,日夜被絢麗的華彩包圍著,從來沒有發現宮牆盡處的那一片楓木在初秋時節就已殷紅得如此妖豔。
    沉默間,忽有撕心的叫聲從二樓寢房中傳來。冷秋塵聞聲一顫,臉色立時寒如霜降,一轉身頭也不回便大步往寢室去。魔主見他走得匆忙,並未阻攔。他這唯一的兒子與自己一樣,一遇到“她”的事便亂了分寸,攔怕也是攔不住的。
    冷秋塵趕到二層時,正遇上炙影等人聽見叫聲從一樓跑上來。就在幾人急迫對望的當口,婉婷痛苦的叫聲再次響起。冷秋塵知道婉婷對病痛一向能忍則忍,若非痛到極致,她絕不會如此叫喊。
    越想心底焦憂越甚,他長臂揚起,一掌便將門撞開。還沒進屋,便看見婉婷半裸著身子撐坐在那兒,零亂的衣衫勉強掩住胸口,瑩脂皓雪地露出大片春色。隨後跟進來的眾人見了此景俱是一愕,幽劫與龍絕更是立馬別過頭去。
    冷秋塵身子一閃,已俯身將婉婷擋在胸前,厲喝一聲:“出去!”
    炙影等人尚未從錯愕中回神,皆站著未動,冷秋塵不由怒從心起,聲音一揚,再次喝道:“都出去,聽見沒有!”
    他這一聲立時將眾人震醒,眾人隻聽身後另一個沉穩的聲音也說道:“這裏沒你們的事,都先出來吧。”卻是魔主。
    縱是對婉婷擔憂,眾人也隻得先退出去。
    主妃似是早已料到冷秋塵會闖進來,視若無睹,仍一刻不停地將引毒針一根一根導入婉婷經脈裏。倒是婉婷忽然見到他,大驚失色,咬著牙勉強出聲道:“出……出去。”
    冷秋塵有一瞬間的怔忡,隻聽她接著說道:“我不要你……不要你看見我這麼狼狽,好醜。”她聲音到最後已極虛弱,一句話說完,已是氣喘不已。
    冷秋塵見她痛得冷汗涔涔,嘴唇咬得血腫發紫,一張小臉更是蒼白得毫無顏色,哪裏還維持得住理智,大吼道:“住手,快住手!你沒見她痛成這個樣子,快點住手!”
    主妃手上絲毫不緩,亦大喝:“現在停下就真的功虧一簣,你難道想她現在就死在你麵前?!”
    “可是……可是她那麼痛……”冷秋塵聲音喑啞,一雙眉攥得死緊,婉婷每一下痛苦的呻吟都如在他心間剜下一塊肉,頃刻間血肉模糊,可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倍受折磨。
    他半跪在她身前,雙手撐起她幾欲傾倒的身體,讓她伏在自己胸前,既然無法替她受痛,唯有予她支撐。
    婉婷已痛得再說不出一句話,隻憑著心底的那點堅持維係著最後一點清醒的神誌。恍惚間,有一雙手溫柔地籠來,將她安置在一個安穩的懷抱。鼻間有淡香飄忽,是日日伴她安睡的味道,此刻卻伴她支持到最後一刻。
    她吃力地揚起頭,見冷秋塵一向飛揚的淩眉此刻縱如峰巒,不知是不是神思不清,眼也跟著花了,她在他那蘊著心疼,焦憂和急痛的眼底還看到一層前所未見的深濃霧氣,風一吹便化作涓水,細細流淌。
    她用盡所有力量抬起一隻手摸上他的眉心,閉著眼定了定神,才用極微弱的聲音說道:“你皺著眉的樣子很……很嚇人。”
    冷秋塵心下驚急,哪有心思和她說這些,卻見主妃遞過一個眼神,似是讓他與婉婷說話。分寸大亂下,他一時未能領會,疑惑地望過去,隻聽主妃道:“她必須保持清醒。”
    冷秋塵立時會意,主妃是讓他與婉婷講話以防她受不住痛暈倒。
    他抓過她的柔荑,握在掌中,苦澀地扯起唇角,“我樣子再嚇人,你又何時怕過。”
    婉婷想笑一笑,隻是劇痛再次襲來,那剛浮起的微笑終是僵在唇邊,轉作一聲痛苦的喘息。
    冷秋塵見她將嘴唇咬得青紫,鮮血直流,心下愈發不忍。他極小心地將她身體微微托高,讓她的頭依在自己肩上,道:“別咬自己,痛就咬我的肩膀。”
    婉婷咬牙將疼痛忍下,搖搖頭:“我咬人從不留情的,我怕你受不了。”
    如此之下她依舊說笑,冷秋塵知道她是怕自己擔心,隻是她越是這樣,他越有對自己的痛恨含胸,痛恨自己總是無法護她周全,讓她吃盡苦楚。
    許久,婉婷靜默地伏於他身前沒有響動,冷秋塵見她蒼悴的臉上皆是汗珠,額前碎發早已浸濕粘在額角,一雙手緊緊握住他臂上衣袖,隻是閉目不語,心下不由一驚,忙喚道:“婉兒,婉兒,醒醒,不要睡,婉兒……”
    聽得他呼喚的她輕輕動了動,聲音微啞:“我是不是……唔……是不是很醜?”
    冷秋塵聞言一愣,旋即憐惜起她那小小的虛榮心,“痛成這樣還想著美醜。”
    “人家是女孩子,變醜了怕你不要我。”
    冷秋塵臉色一柔,溫和地撫著她的後腦,原本的冷冽威嚴冰消融逝。主妃忙碌間看見他的神情竟有一瞬間的恍惚,幾乎以為是自己的眼神出了問題。眼前之人哪裏還是那個呼風喚雨,無懼天地的魔界少主,再如何剛強無畏,這一刻也不過是個害怕痛失摯愛的普通男人。
    隻聽他沉重的語氣中極力維持著異樣的平靜,“就算現在不要也來不及了,你會放過我嗎?”
    婉婷蹙了蹙眉,終於勉力輕笑一聲,道:“說的是呢,你小心點,我恐怕生生世世都不會放過你。”
    冷秋塵亦微笑著道:“就算你會放過我,我也不會放過你。”
    正說著,仿佛忽有一道閃電穿過身子,婉婷全身一抽,似有什麼東西從四肢百骸頃刻聚到胸口上來,心頭一縮,如有萬蟻噬心,一片一片將她的血肉割扯下來,慘不忍睹。
    婉婷倒吸一口氣,原本的疼痛早已將她的意誌消磨殆盡,這時她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驚聲痛叫。
    冷秋塵手上一緊,她那淒慘的一聲讓他的心猛地一揪,臉色大變,道:“怎麼回事?”
    隻見一直從容的主妃這時額上也隱隱浮起一層汗珠,神情肅穆,靈力運用起來似也極為吃力。冷秋塵已知不妥,再喝問一句:“發生什麼事?”
    主妃聚氣凝神,一翻掌又將一團真氣打入婉婷身體,才道:“她身上奇毒厲害,被吸除後竟能再生,屍毒已被它噬盡,這時反噬引毒針。你速運功將她心脈護住,本宮必須將引毒針取出,否則銀針入心,回天乏術。”情勢緊迫,主妃說到最後已是焦迫萬分。
    冷秋塵深知千鈞一發,立刻將婉婷身子扶正,手臂微震,華光聚掌,一掌便向婉婷心口推下去。
    主妃亦不敢鬆懈半分,隻見婉婷背處引毒針上毒物越聚越多,銀針鋒芒被壓下,竟有被吞沒之勢。
    主妃深吸一口氣,將全身靈氣皆凝於右手兩指。靈力從指尖飛射而出,將引毒針附住,引毒針受到主妃全身之力牽引,一分一分從包裹的毒物之中解脫出來。主妃見機不可失,右臂猛力向外一扯,引毒針“嗖”的一聲從婉婷背心竄出,擦著主妃耳際直飛而過,打入她背後的窗框上,直沒入頂。
    毒物沒了引毒針作目標,瞬間向婉婷心口聚去。婉婷隻覺心頭被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手死死攥住,大力揉碾著,仿佛不將之碾碎不罷休般。
    劇痛之中有分秒的清醒,她似乎意識到解毒並未成功,隻是對死她並未有多深的恐懼,唯一讓她不舍的卻是冷秋塵,終還是對不住他的,又要放他孤獨一人。
    她奮力想掙開眼睛再看一看,將那冷峻的容顏牢牢記住,然而仿佛有人惡作劇般蓋住她的雙眼,麵前一片黑暗;她努力想開口對他說讓他好好活著,但總有什麼粘稠的東西從嘴裏流出來,將喉嚨堵住,使她發不出一個音;她用力想抬起手握住他,隻是身體裏有什麼在一絲一縷流逝,她全身力氣用盡卻也抬不起一根手指。唯一可以感知的是他驚慟而遙遠的呼喚,然而就連那呼喚也如南遷的雁,越飛越遠。
    有茫白而耀眼的光照過來,仿佛多年前望塵異境旭日晨曦的顏色,將她籠入一片和平與寧靜裏,身子頓時輕起來,如被棉絮裹著升入雲端。遙遙望出去,天地間一片與世無爭的天青碧色,隻是這安寧的背後再也找不到那一汪濃紫溫情的幽潭。
    倏然間,有水一樣的濕潤滴在臉上。婉婷詫異,晴朗的碧空下,是露?是雨?明澈的一滴沿著臉龐滑下,流入口中,竟是鹹澀的味道。心中有酸楚痛澀如迷蒙的大霧漫上來,婉婷霎時一驚,如夢乍醒。雲端遙遠,卻有一道悲痛的呼喚穿越千山萬水而來,清晰可辨。那聲音如此悲切粗重,如一隻受傷的獸,在荒山寂嶺間噴薄出最深沉的心痛。
    再顧不得其它,也不問這雲是帶她飄往哪裏,隻知若任其飄遠就再無回頭的餘地。婉婷一提步,飛身縱下,高遠寧淡的景色“唰”地不知去向,隻餘無垠黑暗與她輕盈的身子向那一聲聲撕裂的呼喚直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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