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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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影昏迷了兩日,幽劫便守了她兩日。冷豔褪下,卸掉了“盔甲”武裝的她顯得格外憔悴,脆弱得讓人心疼。幽劫坐在榻旁凝視著她平靜的睡顏,手依著她的眉眼鼻唇輕輕劃下,似是要將這容顏烙在心裏。
多少年了,他多麼希望可以如此日夜與她相守,可以這樣輕觸她的臉龐,然而她卻不曾給過她這樣的機會。她的喜怒哀樂全都給了少主,可曾留了一點點給他?
婉婷與冷秋塵到炙影居的時候正碰上侍女端了晚膳出來,婉婷看了眼一點未動的菜肴,皺眉問道:“怎麼都沒動?”
侍女在冷秋塵的威嚴下有些微的退縮,但仍回答:“幽劫大人守了炙影大人兩日,什麼都不肯吃,總說不餓,沒胃口,勸也沒用。”
婉婷回頭與冷秋塵對望一眼,複又轉回身對侍女道:“那先端下去吧,準備些清粥小點來,不要油膩。”
侍女應聲退下,婉婷不由又歎道:“幽劫怕是把心思全放在炙影身上了,別反倒累垮了自己。說來炙影也該醒了,我進去看看,你可要一起來?”
冷秋塵搖頭,“我不進去,在這裏等著就好。”
婉婷知他雖不再與炙影計較,但心裏畢竟還難以釋懷,也不勉強,“我去去就回。”說罷便進了炙影居。
茜彩紗燈扣著燭火,微微搖曳,壓下了明麗的顏色,竟顯著有些暗淡。婉婷徑直走進內室,一轉過畫屏便看到幽劫坐在榻前專注的眼神,他向來明朗的臉上這時竟透著些憂傷,炯亮的眼底是婉婷不熟悉的黯然。
聽到有人進來他也不抬頭,隻道又是侍女送膳來,開口:“都說了不想吃,怎麼還來?”語氣是極少見的不耐,與他平日裏和善爽朗的性子形成鮮明的反差。婉婷微微訝異,他怕是因炙影長時間的不肯蘇醒而急亂了心。
婉婷看了他疲累的身影良久,才道:“是我。”
幽劫聞聲抬頭,見木雕畫屏旁婷婷立著婉婷單薄的影子,不由一愕,連忙起身道:“抱歉,我以為是……”
婉婷了然地揮揮手,示意他安心,上前幾步走到炙影榻旁坐下。她伸手在她額上探了探,滾熱的溫度已退,她略略安心,“醫司怎麼說?”
“中毒受傷又著了涼才會發熱,吃了藥已經沒事,隻是不醒。”
“怕是這幾日累壞了。”看著炙影憔悴的臉色,婉婷心上生出一股不忍,“她因我而受苦,你恨不恨我?”她這話雖對著炙影說,實際上問的卻是幽劫。
“怎麼會,”幽劫道,“若不是姑娘,炙影恐怕連命都沒了。”
“那少主呢?恨少主麼?恨不恨他對炙影如此冷情?”
幽劫長歎一聲,答:“炙影自己做錯事,便要付出代價,要怪也隻能怪她自己。”他這話一語雙關,既說的是炙影故意放赤陽禦使劫走婉婷之事,也說的是她愛上少主之事。其實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心上的人情歸他屬,那苦澀酸楚隻有自己來嚐。
婉婷抬首看他,見他明亮的眸中血絲滿布,不由安慰:“炙影總會明白。”
幽劫搖頭苦笑,“她這認死理兒的性子恐怕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改的,盼隻盼她莫要再作賤自己。”
正說話間,有人推門進來,是侍女端著一碟清粥小點回返,幽劫看了一皺眉。婉婷起身將東西接過,放在桌上,道:“是我吩咐她去準備的,油膩的東西你沒胃口,清淡的總要吃些,不然累垮了自己誰來照顧炙影。而且算算炙影也該醒了,睡了這麼久她總會餓,你不吃她也要吃。”
她後半句話幽劫總算聽進去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下來盛了碗粥心不在焉地嚐著。二人一時無話,室內的沉默有些異樣。
婉婷將目光調轉回炙影身上,見她素麵朝天下有種別樣的安寧與風情,純白的內袍和著瑩紅的錦衾為她媚色的眉眼添了幾分素淨。婉婷有些驚訝,沒想到那橫生的妖嬈背後竟是這樣一副幹淨的臉孔,那平日裏烈火般的豔麗究竟是為了迷惑誰?
凝思間,有道微弱的影子在眼底晃過,婉婷斂了斂神朝那影子的方向望去,見炙影放在身體旁的手下意識地握了握被角,她心中一喜,不禁開口:“炙影……”
幽劫聽見心中一動,立刻放下碗匙,一步已跨到炙影床邊,握著她的手輕喚:“炙影,炙影。”他眼中的喜悅呼之欲出,要用力壓抑著才能控製得住。
似是對幽劫的呼喚有所感應,炙影眼簾輕動,緩緩睜開眼來,眼前微晃的臉孔由模糊到清晰,卻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麵龐,雖在意料之中,心中仍不絕暗淡,隻是見眼前人眸中深紅遍布的血絲纏綁的深情她亦不忍再傷害,那滿腔的落寞隻得化作一絲憂愁在瞳仁深處一閃而過。
隻是敏捷如幽劫怎會察覺不到,她那哪怕最細微最隱晦的一點期待與失望也是戳入他心頭的一道利刺,一早已瞄準了目標,讓他避無可避。隻是才悠悠轉醒的她如此虛弱,如此憔悴,他如何能再添她的困擾,那胸中無止無盡的痛就讓他和著無奈一並咽了吧。
看著同時掩飾各自心事的兩人,婉婷除卻暗歎之外再找不出更合適的表達方式。想勸慰幾句,但她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出聲,這紅塵萬事皆能理出個頭緒,卻獨有這一件說不清楚。勸,也不過畫蛇添足,徒增尷尬罷了。
退了燒,身子不再那麼沉重,到底是有功力在身的人,病去得也比常人快些,況且睡了這麼久,體力也恢複了多半,炙影微微撐著身子便能坐起,幽劫隻是無聲地移身到她背後讓她依著自己。
婉婷探手輕輕將炙影領口撩開寸許,炙影既不說話也不躲避,隻靜靜看著婉婷動作。見她肩上的傷口已有愈合的趨勢,婉婷不由鬆了口氣。
她將炙影的衣襟小心攏回,對她輕輕一笑,道:“感覺可好些了?”
炙影注視了她半晌,不答反問:“為何救我?”那聲音帶著幾分不解,幾分探尋,幾分愧欠,幾分感激。
聽她問起,婉婷眼光一閃,別過頭去。她起身踱至窗畔,那清消的身影在朗朗月色下投出一道不和諧的寥落倒影,仿佛隨時隨地會消散般,看得炙影呼吸一滯,連帶對她要給予的答案也緊張起來。
良久,婉婷才答:“反正這毒中一種兩種也沒什麼區別,既無區別,又何必再多搭一命,多一人受苦,不如都讓我一人來受反倒方便。”
炙影驀地直起身來,對她甚無所謂的語氣既驚且急,“方便?你稱這為方便?需知雙毒入體,若不能相承,衝擊相克弄不好是會立時斃命的,你是真的不懂還是不要命了?”
婉婷聽著炙影關切的聲音,並不接話,良久的沉默中似乎有一股絕然的堅毅透露出來,讓炙影不由一驚,“你是報了必死之心的,對不對?”
婉婷依舊不答。
“所以你才會與我有那個約定。”現在想起當時婉婷的話似乎更像是遺言。
婉婷旋身走到床前,執了炙影的手坐下。炙影隻覺她明澈的眼神如一汪碧水,將滿室蕩漾的光暈瞬間洗得清洌異常。她避開炙影的問話,開口道:“你想太多了,快把身體養好,少主才會見你。”
聽得少主,炙影眸光一垂,“少主還會再容我麼?”
婉婷一笑,道:“你想哪兒去了?跟了少主這麼多年,他的脾氣你還不了解麼?他親你才會責你,他既已原諒你便不會再計較。”
炙影眼簾輕抬,已有淚水盈眸,“我如此對你,你不怨我?”
婉婷知她對故意放走赤陽禦使一事仍舊心有愧疚,遂安慰道:“同是女人,你的心思我怎會不懂,若換了是我,恐怕也會如此。你莫要再自責,好好休息。明日主妃會試著為我解毒,生死難料,你若方便走動了,就來見我一麵吧。明日之後,你我也許再無相見之日,到時記得我們的約定。”
聽她如此說,炙影和幽劫心中俱是一沉,不由同聲喚道:“婉婷姑娘……”卻不知接下來應該再說些什麼。
婉婷不在意地笑了笑,便起身出了門,獨留二人怔在那裏回味她剛才的話,尤其是炙影,心中如狂風驟雨的前奏般陰霾沉悶。曾經,自己是多麼希望她消失,可真到了這一刻卻發現她那並不熱烈囂鬧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不知何時已在塵世俗染的空氣裏留下一味沁人心脾的清香,揮之不去。
她忽然有些焦急慌亂地轉身看住幽劫,問:“若連她也走了,五界是不是將徹底無望?”
幽劫默然地回望她,他心中同樣地惘然無措,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
冷秋塵抱臂靠在“炙影居”外,屋中每一個細如蚊呐的字眼都未能逃脫他敏銳的聽覺。婉婷為化解五界危機而一心求死的舉動他不是沒有覺察,隻是這一刻忽然如此清晰明白地從炙影口中說出來,於他而言無異於在撕裂的血肉上撒了一把生鹽般痛到麻木。
不知為何,今夜的月色仿佛被洗過般分外透徹,幾乎將人努力掩飾的每一分表情都照得一覽無遺。他有些不自在地往簷下的陰影處挪了挪,然而越是躲避,那隱約中倒映的一縷憂傷與脆弱卻越發不受控製地一絲一線漫溢出來,氤氳得到處都是。
隨著門聲響動,婉婷嫋婷的身影踱了出來。冷秋塵一探身將她攬於胸前,盡可能地裝作若無其事,卻控製不住摟著她腰肢的手上漸收漸緊的力道。婉婷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睫,問:“怎麼了?”
冷秋塵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上立時一鬆,反問:“炙影如何?”
婉婷也不再追問,答:“她醒了,睡了兩日,看上去恢複得還不錯。”
冷秋塵點了點頭,“如此便好。”
“既然關心,為何不進去看看?你的關注對她的恢複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冷秋塵輕挽著她離開,隻道:“改日吧。”
婉婷聽他聲音興致不高,似有心事,也不勉強。正寒宮中霓虹流轉下他的冷峻隱淡其中,起起伏伏地讓人揣摩不住。婉婷專注的目光流連在他麵上,那細膩朗俊的輪廓讓她一時移不開目光。
冷秋塵驀地駐足,紫紜雙瞳立時將她籠住,沉和地問:“在看什麼?”
婉婷臉上一紅,好在夜色濃重掩了下去,她忙將目光調往他處,才開口:“我想去看看赤陽禦使。”
她淺淡的羞澀並未逃脫冷秋塵的眼,他眸中一柔,蘊起繾綣無限,不再說什麼,擁著她往赤陽禦使所在的雲華殿去。
遠遠便瞧見雲華殿前一隊青甲武士將殿門守了個水泄不通,婉婷微微皺眉,“這是幹什麼?”
“赤陽禦使私自與異族女子結合,擅離魔界,背著魔主與仇先生談判,三條皆是重罪,想必魔主尚不知如何懲處,遂將他先軟禁了。”
婉婷聽罷一驚,“魔主要定他的罪?”
“恐怕免不了。”
婉婷心急道:“沒有通融的餘地麼?”
冷秋塵搖頭,“事事有一便有二,徇私一次便再難服眾,況且赤陽禦使這三項罪責皆不是小罪,怕不是那麼容易轉圜的。”
明知是赤陽禦使咎由自取,婉婷依舊不免心痛。冷秋塵按下她雙肩,道:“你先別急,暫時被軟禁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赤陽禦使畢竟冷靜果斷,與幻境使相抗,魔主恐怕還要倚賴於他。現在緇陰烈使已被俘,魔主等於已斷一臂,這個時候他是斷不肯再自斷另一臂的。”
見婉婷神色漸緩,冷秋塵接著說道:“聽說赤陽禦使與幻境使交手傷得不輕,你且進去看看他再說。”
目前也唯有如此。二人並肩來到雲華殿門口,殿前武士見是冷秋塵與婉婷,猶豫了片刻便欲上前阻攔,冷秋塵長身玉立定定站住,目光冷冷在眾人麵上一掃,卻不駐留,直投向雲華殿盡處。眾人被這直襲而來的寒意一浸,不覺心中一凜,俱不敢再上前半步,規規矩矩向二人行過禮後便讓到一邊。
正寒宮飛簷如巒,璃光層疊,卻獨到雲華殿處深冷下來。殿內殘燈昏黃,依稀搖擺,前庭內護殿侍女也隻寥寥數人,行走間皆是小心翼翼,越發顯得此處寂靜非常。
二人來到正殿門前,婉婷忽然停步不前。望著眼前諾大的殿宇與門內搖擺不定的一襲影子,她心中沒來由地有一絲緊張。雖然與赤陽禦使見過不止一麵,但都是在身份不明的情況下,而此時父女已相認,隨著這全新的身份而來的卻是令人不安的陌生。
婉婷下意識地握住冷秋塵的手,他寬厚的手掌上包容的溫度有讓她平靜的力量。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成為她慌亂茫然之中一個避風的港口,一方有力的支撐,讓她不知不覺信任倚靠。
似察覺到她的不安,冷秋塵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他沉靜的眼神凝睇住她,似是在訴就一個不離不棄的承諾。
婉婷略感心安,深吸一口氣,上前叩門。通透的聲響沿著晶體的門身傳蕩開來,在靜夜之中顯得特別清澈。等了一陣,屋中沒有回應,婉婷略感奇怪,回首看了站在身後等待的冷秋塵一眼,見他淡然的神色中也透出一絲訝異的神情。不及多想,轉而又叩下去,隻是下手處多了幾分力道。
依舊是悄無聲息的沒人應答,婉婷與冷秋塵互望一眼,冷秋塵索性上前一步伸手輕輕一推,門“吱”一聲應手而開。門隙處影影綽綽有搖曳的燭影灑出來,婉婷探頭向殿中張望,沉濃的光線中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二人悄聲進入殿內,難怪殿中昏暗,原來前堂並未燃燈,隻有一盞盈燭幽弱的明火從內寢穿出來。婉婷急走幾步挑開碧簾,見空蕩的寢殿內赤陽禦使閉目垂肩盤膝而坐,堅毅的麵孔透出一絲極少見的疲憊。她也不去打擾,隻定定站在原地看著他打坐調息,他團蹙的濃眉間深刻的紋路竟似比初見時淡了些,婉婷心中一動,不知是不是他心中十七年來對娘不告而別的不甘、迷惑與恨意終於如冰融而逝。
似是感受到空氣中有他人的氣息,赤陽禦使斂息凝氣,緩緩睜開眼,許是幽燭明滅的緣故,那一貫炯然的目光中此刻竟似透著半點悲傷,眼底那浮蕩的默然在觸到婉婷的一霎那倏然一亮,卻因本身的自持瞬而又壓抑了下去,但他略顯粗重的呼吸和抑製不住緊攥成拳的雙掌卻瀉露出他心中抑製不住的激動。
他一駐不駐地望著婉婷下了榻,不知是不是受傷的緣故,他向來矯健的步子這時竟有些不穩,隻是那雙晶藍的瞳眸深處依舊蕩漾著碧浪深沉的顏色。婉婷也揚眸迎上他的目光,隻是她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分懷疑,在赤陽禦使眼裏倒映的究竟是她的影子還是那個叫琪離的女子的影子。她總覺得自從娘走進了他的視線後,他的眼裏心中就再也沒能容下其他。
忽地,赤陽禦使腳下一步踉蹌,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晃了晃。婉婷驀地回了神,急奔上前幾步將他扶住,小心翼翼攙他坐下。冷秋塵不知何時已退出殿外,將這來之不易的時光留給這對熟悉卻又陌生的父女。
清風拂窗,暗纏花香,隱約之中似是熟悉。婉婷心中驚慟,循著花香找去,見窗台絡紗之後碧色一盆中細高枝莖上有“落離”數朵,白裏透紅,昂然怒放,迎著大敞的窗扉外濃濃月色嫵媚地飄搖,在這流華退下的雲華殿中那純淡中透著的一點妖嬈越發明顯。
婉婷一把將花抱在胸前,胸中一澀,鼻中酸楚,淚水再也止不住落下來,“這花……”喉中一哽,下麵的話便說不出來。
赤陽禦使似已猜到她想說什麼,徑自接口道:“你娘當年送我的種子,就試著種下了,沒想到在魔界竟也開出花來。”
想起幻境使用落離花做吸人靈氣的引子,那樣褻瀆的對待,將娘在這世所剩不多的最後一點留戀與思念也玷汙了,不禁再也抑製不住,緊抱著花盆哭出聲來。大顆玲瓏的淚珠打在花葉上,仿佛晨曦下清透的露珠濺落,“啪”一聲摔碎開來,冰破如珠飛灑在人心上,讓人頓生憐惜。
赤陽禦使知她多年委屈,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他略顯忙亂地起身將她護至身前,試圖安慰的手勢裏夾雜著一絲愧疚與無措。在魔界,除卻對魔主與少主,他號施令是下慣了的,何曾哄過人。這時見婉婷哭得傷心,他捏不住節奏地輕拍著她背脊,卻又怕下手重了,全然失了平日裏威嚴的風範,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
婉婷從來便將喜怒哀樂寫在臉上,此刻在父親麵前更是拋卻矜持,將一腔委屈直發泄出來。她戚戚然的哭聲順著窗扉飄出去,聽得庭外等候的冷秋塵亦是心一緊,幾乎便要衝入房中去,隻握緊了拳才克製住,赤陽禦使更是直至她放肆的哭泣漸漸變成了小聲的抽噎才鬆了口氣。
婉婷漸漸止了淚,意識到自己失態,不由抱歉地笑了笑,赤陽禦使被她又哭又笑如此直白的表現逗得心中陰霾漸消。
婉婷小心放了花盆,複又挽著赤陽禦使坐下,赤陽禦使見她平靜下來,才又開口:“婷兒,你娘她當年……”
婉婷知他問什麼,剛發泄過的心頭又是一抽,調過氣息才徐徐將娘的出身,當年如何被幻境使抓走,如何生下她,又如何被幻境使幽禁的事情娓娓道來。
赤陽禦使每聽一段,臉色便沉下一分,聽到最後不禁控製不住重重一拳捶在桌上,憤怒又難掩痛苦地道:“竟然是這樣!”隻是這一捶之下也捶出如許的愧疚與感傷,自己竟錯恨了這麼久,這欠下的如今卻連還的機會都沒有。
“那你娘她現在……”
“失蹤了。”婉婷不待他問完便答。
“失蹤?”赤陽禦使不禁眉頭大皺,“是何意?”
婉婷遂又將娘憑空從修閻塔中消失,至今不知去向的事也仔細說了,本以為能從赤陽禦使臉上尋出些端倪,不想他也是一臉疑惑。
“可有她的線索?”
“這也正是婉婷要問爹的。”
“問我?我十七年來與你娘無絲毫聯係,怎會有她的消息。”
“真的一絲聯係也無麼?娘難道從未給過爹什麼訊息?”
“訊息?”赤陽禦使略顯驚異地看著她,問,“你想說什麼?”
婉婷想了想,答:“比如說娘留下的戒指有沒有什麼異常反應?或者娘有沒有入過爹的夢?”
“夢?”赤陽禦使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後長歎一聲,道:“你娘初離開的那些日子,她天天都入我夢,隻是夢中每每都是她絕然的背影。若真要說什麼訊息,也就隻有她無情離去的訊息了。怎奈我這十七年鬱怒蒙心,卻恨錯了人,險些鑄成大錯,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她。”
婉婷見赤陽禦使突發感傷,平日裏的冷冽盡失,不由心下不忍,娘的事也不知如何再往下問,隻得握了他的手靜靜坐著。沿窗有月波投進來,光練的華色照在赤陽禦使剛毅的臉上,抹下點點一目了然的溫柔。
赤陽禦使忽而大掌翻過,反握住婉婷的一雙小手,道:“聽說你中了毒,如何?”
聽他的語氣,顯然因這幾天被囚禁著,還不知道婉婷真實的情況,婉婷也不欲說與他聽,隻淡淡道:“不礙事,隻是小毒而已,明日主妃娘娘便會為我解毒。”
赤陽禦使聽過放下心來,也不再說話,隻一經默默地看著她。從小沒有父親在身邊的婉婷與赤陽禦使初相認,竟也不知該找些什麼話題來說,寂靜中有一絲莫名的尷尬悄無聲息地侵入,讓婉婷有些不自在。
她有些刻意地將鬢邊發別到耳後,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爹還有傷在身,該早些休息。”
赤陽禦使隻點點頭,也不強留,道:“中了毒,要小心調養。”
婉婷抿嘴一笑,心中有溫暖漾過。有親人在側,即便是最清淡的關懷也是好的。她複又道:“爹也要小心身子。”說罷,緩緩向外走去。她知道赤陽禦使必定仍在注視著她,隻是不必回頭,不必戀戀不舍,即便明日她不再有生的機會,她亦是安心的。身體裏似有冰雪消融後的涓涓細流淌過,如初春時節那一縷清涼,在心頭點綴下悠然自得的滿足。
“等一等。”赤陽禦使的聲音再次傳來,有些意想不到地透著一絲不確定。
婉婷詫異回頭,卻見他探尋的目光凝著窗前那幾朵落離,似是在思索什麼。她也不去打擾,隻是心中莫名的有一些期待。
半晌,赤陽禦使轉回頭,眼中有靈光一現的炯然,看住她道:“十七年前的一晚,大約你娘離開十月有餘,她的原神曾來找過我。當時我隻道是做夢,現在想來或許沒那麼簡單。”
“娘的原神?”婉婷驚道。
“不錯。我還記得那晚異常陰霾,星月無色。我夜半不知因何忽然驚醒,輾轉無法入眠,忽然聽見外室有響動,便出去察看,不想竟看見她在堂中逡巡。我隻當做夢,並不驚訝,她見了我也不言語,隻定定望著我。我氣她不告而別,憤而離開,誰知她在我剛踏入寢殿時卻遙遙說了一句話。我一時感到蹊蹺,便轉回外室去看,她卻已不知去向。”
“娘說了什麼?”婉婷急急上前一步。
赤陽禦使頓了頓,才道:“她說‘五珠聚花,天下大同。’”
“‘五珠聚花,天下大同’?這是何意?”
赤陽禦使搖搖頭,道:“那晚的事我第二日醒來隻以為是夢,便不曾細細推敲,現在看來竟是疏忽了。”
婉婷蹙眉,將那八個字仔細咀嚼了一番,卻也猜不透其中含義,隻得抬眸道:“娘當時看上去有什麼不同?”
赤陽禦使細想了想,答:“並無特別之處,一貫的素雅淡薄,隻是略顯蒼白了些。”
婉婷低頭掐指算了算,邊算邊說:“照時日算來,那日說不定就是娘失蹤的日子,原神離體,”說著她心底一涼,“難道娘真的……”
赤陽禦使看著她的眼神亦是一閃,接道:“在一切未明了前莫要妄下定論。”
婉婷霎時收了口,隻問:“娘可有說她的去向?”
赤陽禦使肯定地道:“沒有。”
婉婷輕歎一聲,不免失望,見再問不出什麼,又囑咐了赤陽禦使好好休息,便出了雲華殿。
見婉婷出來,冷秋塵立刻迎了上去。她神色間似有解不開的疑慮,步步行來也難掩飄忽。突然,婉婷隻覺胸口一揪,仿佛千愁萬緒堵成一團滯在心頭,一口氣上來,竟是鑽心的痛。
冷秋塵遠遠見她腳步忽地頓住,身子一晃便往前倒,不由一驚,一個箭步上去便將她抱住,焦急喚道:“婉兒!”
婉婷咬著牙伏在他胸前,良久才將這突如其來的痛壓下,再抬眸時額上已密密附了層汗珠。
冷秋塵麵上憂慮毫不掩飾,見她似乎緩過氣來,才問:“心口又痛了?”
“嗯。”婉婷撐著他胸口站直身子,勉強扯著一抹笑,卻力不從心地僵在唇邊。
冷秋塵一把將她抱起,便往殿外走,邊走邊道:“叫你歇著,總是不聽。”語氣中隱著些責備,但更多的卻是關懷。
婉婷沒力氣掙紮反駁,隻半閉著眼靜靜任他抱著。冷秋塵見她乖順,也閉口不語,隻感覺手上重量比前些日子又明顯輕了下去,卻無從阻止,讓他愈發焦心。
湖夕殿側殿中,無月無央早熏起玉壺香,由主妃親手配製,有陣毒清神的作用。香煙從鎏晶翠枝爐中溢出來,嫋嫋而上,飄到半空淡作數縷,幾聚幾散,終而無蹤,將殿中蕊花芳燈的燭火也緒染得朦朧。
婉婷半倚在赤錦軟塌上閉目養神,冷秋塵在一旁梨花案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卷宗,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卻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麼,心思全不在上麵。
婉婷一回來也不肯休息,隻說要陪他看書,冷秋塵拿她無法,隻得由著她。此時側目看去,見她雙眸半闔,臉上盡是倦意,不由將書一合,作勢就要抱她回寢殿。
婉婷聽到動靜睜開眼來,半撐著身子坐起來問:“你做什麼?”
冷秋塵隻得將伸出的雙臂又收回來,道:“送你回去休息,時候也不早了。”
婉婷下意識地向後躲了躲,道:“不,我不回去。”
冷秋塵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微微一愣,隨即便恢複常態,在她身旁坐下,深深看著她問:“什麼事?”
婉婷低著頭似是有些心虛地不敢看他,小聲道:“沒事,人家……人家還不困。”
冷秋塵眉峰一挑,“不困?剛剛都快睡著了,還說不困。”
婉婷隻是一徑低著頭,嘟噥著:“是真的不困嘛。”
冷秋塵見她死不承認,有些啼笑皆非,接著道:“你可知你說謊的時候不敢看人?”
婉婷聞言一怔,立刻仰起頭,速度之快,更似在欲蓋彌彰,“誰說我不敢看人?!”
冷秋塵被她的動作逗得“嗤”地一笑,有些無奈地將她抱到腿上,溫和地說:“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婉婷心知賴不過,低頭把玩著他腰間垂下的一塊通翠暖玉良久,才緩緩抬起頭,說道:“我怕……我怕明日之後再見不到你,所以不想將與你在一起的最後一晚浪費在睡覺上。”她一雙黑瑪瑙般潤澤澄澈的眸子溫婉而無辜地凝住冷秋塵,媚色瑤燈下煙波繚繞,直要潤到人心裏去。
冷秋塵卻覺胸口有如冰錐削過,冷冷一抹從心頭離散開來,浸得四肢百骸錐刺般痛,這暑盡秋初的夜晚竟也寒冷至此。
如此叫他如何還能拂了她的意。隻是她怕,他又何嚐不怕,天涯地角,五界茫茫,隻有這一人與他相容相契,如果明日真的生死殊途,他不知往後一年春秋,冬夏回轉還能有什麼意義。
他將她攬過,並不如何下力地擁著,隻是一雙臂膀斷不肯放開分毫。他閉了閉眼,似在壓下集半生之年一聚而上的恐懼,才道:“依你就是,那也要先回去,總不成在這兒坐一晚。”
婉婷想過亦覺有理,知道自己任性,不由羞澀一笑,隨冷秋塵回了寢殿。
鑲金紅燭燒了過半,蠟淚纏綿橫流在雕花燭台上,結成幾珠,將墜未墜,婉婷絮絮說著望塵異境的事,五界的事,娘的原神與爹相見的事,司馬靳西莫的事,炙影幽劫的事……直至乏了,倦了,雙眼再也撐不住漸漸合上,呼吸變得均勻。
大半夜的時間,冷秋塵擁著她靠在榻上,隻一味地聽她說著,間或答應兩句。他從未見過她一次說這麼多話,仿佛在抓緊一切時間將心裏放不下的都囑咐給他,殊不知在他心中,她才是最讓他放不下的。
燭芯粘倒在蠟上,火苗也跟著跳躍著弱下去,和著軟帳紅紗,為她寧和的睡顏添上一層淡淡緋色。
挾擄婉婷失手,幻境使大怒,已派了歸順於他的鬼界在人間大肆屠殺,魔主派了魔界之軍前去鎮壓,隻是鬼界似是得了幻境使的親傳,鬼氣大漲,魔軍雖能與之相抗,但幾日來卻也死傷無數。
婉婷毒傷在身,冷秋塵怕她激動,所以這消息一直壓著沒敢告訴她,隻是她是天地的依存,明日之後若連她也不在,這舉世的浩劫又將如何收場?她在他心中掀起的情劫又當如何收場?
他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如烙下一個印記,緩緩闔上雙眸,將一潭鬱痛封塵在無沿的黑暗之後。
燭花晃晃,暖著帷帳,卻暖不了一夜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