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驚霜點鐵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7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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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裏雲霧纏綿,一輪圓月碩大如盤,掛於懸崖對麵,仿佛觸手可及。圓月四周有五星閃亮,眾星拱月,流光溢彩。婉婷隻覺自己踩著雲霧,身不由己,向那圓月飄去。月華斜照,照在她身,落上她額,墜在她眉心一朵若隱若現的寒梅印記上,幽光清冽,五星見了那梅花印忽而一閃躍到眼前,五星聚一,不容人反應,已彙入梅花印中去。
    婉婷隻覺一股力量迎麵襲來,眼前明月忽而大耀,晃得她睜不開眼,眉心處緊跟著一涼,那光卻又倏然褪去。她密簾般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雙眸,明月不見,五星已殞,隻有燭火昏黃,輕輕搖曳,靜室之中碎影漓漓。
    她揉一揉眼,見身旁一男子以手支頤,斜倚榻邊,不知是睡著,還是在閉目養神。青州城外一遇,此番又於金澄嶺被他所救,婉婷卻頭一次有機會將他看仔細,隻因他那雙幽潭般的紫色瞳仁仿佛一道神秘的漩渦,每每撞上都似要將人卷入,看久了便讓人深陷。此刻他眼簾垂著,似乎毫無防備,深沉與冷冽被遮去,那般俊逸之中卻給人遙遙的疏離。他的臉龐棱角分明,薄唇如一刃緊抿,都說唇薄的男人無情,距人於千裏,可不知為何,婉婷卻想與他接近。
    她看得那樣出神,絲毫沒意識到男子唇邊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正投入間,忽聽他開口:“怎麼,我麵上可是長了什麼?”他雙眸依舊闔著,卻好似將她的一舉一動了解得一清二楚。
    婉婷嚇了一跳,不由大窘,頰上登時像火燒,她無處躲閃,索性將整個頭都蒙進被子。
    那男子輕聲一笑:“快出來,小心悶壞了。”聲音裏有一絲調侃。
    婉婷哪肯,隻是揪著被角搖頭。
    男子索性動手替她將被子拉下,她一張漲得通紅的小臉匆忙忙別到一旁,再不敢看他。
    男子倒也不再拿她取笑,隻身手在她額頭探了探:“頭還痛麼?”
    婉婷轉回頭,見他審視的目光中擔憂毫不隱藏,不覺心中一動,隨即搖頭:“不痛。”她邊說邊撐著身子坐起,腦中卻倏然掠過翅靈族人死命廝殺的景象與西莫悲痛欲絕的麵龐,她猛地抬頭,“西莫呢?”
    這一句她問得甚急,與先前羞怯時判若兩人,男子知她滿心惦念著同伴,隻望著她焦憂的雙眸稍稍沉默,道:“在大殿,替他父王守靈。”
    婉婷不待他說完已下了榻,急急便向門外跑,男子也不阻攔,似是知攔也攔不住,然而他人影一閃,已至她身邊,抬手推門道:“我帶你去。”說著便走在前麵。
    婉婷心下感激,卻因惦記著西莫,一時不及表達。
    更深,夜靜,內苑回廊蜿蜒幽長,一如她的心情五味輾轉,又七上八下。她抬頭望天,那一彎月正明,輝正清,坦坦地照在翅靈聖殿翹起的飛簷上,卻照不見簷下的斑駁陸離。她輕輕歎息,自出望塵異境後頭一次覺得世間的夜這般漫長蕭冷,孤寂淒清,讓她忍不住打顫。男子似有察覺,身形忽而一頓,婉婷意外地望過去,正與他投過來的幽深目光對上,那目光如黑暗中一點星綻放,在這一刻顯得格外輕柔而溫暖。
    男子看了她片刻,似是確定她已平靜下來才將身子略略錯開,原被他身影遮住的微光從他身後半掩的門中透出來。婉婷上前一步往門縫中望去,大殿已略布置過,先王淨過身,穿戴整齊,被安置於殿中央靈榻之上,兩邊幡帷沿壁步開,三步一旗,黑底白徽,長明燈燭火悠悠,將那黑白照得清明,那分清明映在先王沉睡的臉上卻又寂寥,一身榮耀,畢生輝煌,到頭來不過是這華服錦冠後的殤。
    殿中死寂,獨有西莫跪於靈前,一身暗黑孝服好不刺眼,卻又似要淡入夜色,沒入死亡。婉婷看不清他的神情,而燭火下那剪影脆弱而疲累,仿佛一日已將精力耗盡。她心上揪得緊,握上心口的手也不覺攥緊了前襟,那擔憂呼之欲出,可她卻僅這樣隔門看著。
    男子疑惑:“既然擔心為何不進去?”
    婉婷唇邊勾起一彎淺弧,傷感而無奈:“進去了又如何,我無法安慰他的傷,離家十七載,一回來便國破家亡,‘節哀順變’的話我怎可能說得出口?”
    “你不怕他就此一蹶不振?”
    婉婷毫不猶豫便搖頭:“他不會,他在他父王麵前立了死誓,更決不會放下族人獨自消沉,況且你瞧,他的眼神那麼亮,那光芒是帶恨的,恨不解他便不會倒下去,他隻需知道有人站在這裏陪他便足以。”
    男子因她的話微微動容,不由望向殿中,果見西莫一雙含著仇憤的眸子燒在死灰的麵上,分外突兀,而恨火燎原,卻獨獨在燒到婉婷所立處時稍稍一緩,那遲疑中帶著感激,婉婷似是讀懂,唇邊的弧度不由加深,但那笑意傳到眼底卻那般淒索,讓人看了隻覺喉頭發緊。
    男子皺眉,負著的手動了動又收住,生生壓下為她撫平悲愁的衝動,卻壓不住心頭那絲別樣的情緒。
    尚不及理清自己的心情,西莫已起身將二人讓進殿來,殿內陰寒之氣格外重,婉婷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她將外衫攏一攏緊,問道:“如何?”
    西莫臉色沉沉:“總算先將鑾獸族人擊退,但煦陽穀被血洗,我族戰力損失慘重,恐怕不是一時一刻能恢複的。”
    “你可有何打算?”
    西莫雙拳緊握:“自是想集結戰力,殲滅獸人,以報父仇,雪國恥,可……”他咬牙,心有不甘,“可如今兵力散亂,士氣低迷,大多族人家毀人亡,我怎可能再讓他們去送死,而煦陽穀護穀之陣已破,也不是久留之地,惟今之際隻有暫時遷離此處,隱入秘城,養精蓄銳,以待時機,況且鑾獸族此襲甚為蹊蹺,讓人摸不透其下一步行動,我亦不敢輕舉妄動。”
    “蹊蹺?”婉婷驚疑,“怎麼講?”
    似是在整理思緒,西莫頓了頓方道:“妖界五族,皆以靈豐地岫之域為城,靈力越純,族力越強,而五族分作兩盟,即翅靈、雪狼及祉水所屬端盟與鑾獸和火狐所屬焉盟,同盟族之間自古便締結和平契約,以血盟誓,互不侵犯,但兩盟之間並不和睦,為爭奪靈力豐孕之所時有衝突,但衝突歸衝突,像這般大規模侵犯還是頭一遭,且事前全無征兆,更令人費解的是鑾獸族此番偷襲若是為取靈氣充沛的煦陽穀,為何屠城過後卻不奪城,反而收兵離去?”
    婉婷蹙眉:“你是說其另有他圖?”
    西莫頷首:“不無可能,鑾獸族有備而來,將如何進出煦陽穀摸得一清二楚,不是我吹噓,翅靈族陣法之精妙居五族之首,豈是區區武魯獸人所能參詳得透的,若非有族人通敵,隻怕其後隱有不可估量的勢力。”
    婉婷沉吟,一時無語,倒是一直在旁沉默的男子開了口:“不愧為翅靈少主,觀察之敏銳令人折服。”
    二人同時望向他,西莫將他仔細打量一番方正色道:“閣下救婉婉於危及,本王感激不盡,但此處畢竟是翅靈族領地,閣下既然來了,總該表明一下身份。”
    男子對西莫施以歉禮:“善闖貴族,情勢所逼,望陛下莫怪,在下魔界冷秋塵。”
    聽到“魔界”二字,婉婷身子微微一僵,心潮突起竟有些難以抑製。西莫亦是詫異,但更沉得住氣,但見那男子冷靜自若,談吐有禮,氣宇尊貴,想是在魔界地位不凡,不由問道:“魔界之崇向不予我等妖靈為伍,閣下屈尊蒞臨不知可有要事?”
    “陛下嚴重。”冷秋塵不疾不徐答道,“陛下十七年未歸,想來對五界近況不甚了解,近日各界多有異動,原因不詳,日前魔界象星宮測得妖界西南方凶星壓頂,魔尊遂派在下前來一探,不想還是稍晚一步。”
    “異動?”西莫有些將信將疑,“什麼異動?”
    “尚不明確,”冷秋塵道,“但神鬼妖魔向來以化身於人間行走,而在下沿途卻見有妖鬼以真身潛入人世作亂。”
    “竟有此事?”西莫眉頭皺得更深,“不知魔尊對此有何看法?”
    “凶星突現,異象蹊蹺,魔尊已派冥幽八部入世暗訪,以便今後應對。”冷秋塵接著道,“翅靈受襲,陛下盟族恐亦是目標,在下已遣人前去示警,隻望不算太遲。”
    西莫對冷秋塵一揖:“多謝閣下。”
    “不必,”冷秋塵回以一禮,“話既已帶到,在下還要回魔界複命,恕不能久留,陛下自己小心。”
    西莫點頭:“本王亦要處裏父王與陣亡將士後事,就不強留閣下,閣下保重,帶本王問候魔尊。”
    二人說著已至殿門口,冷秋塵轉身正要離去,不想一直在旁靜聽的婉婷忽然開口:“公子請留步。”
    冷秋塵有些意外,回頭見她猶豫著欲言又止,更是好奇,他也不催促,隻耐心等她整理好思緒。婉婷感到他疑問的目光投過來,似是能窺破她的心思,讓她愈發緊張,可他這一去不知是否還有相遇之機,若不抓住此時她將來定會後悔。像是下了莫大決心她忽而抬頭迎上他的目光:“萍水相逢,能得公子相救,婉婷該當湧泉相報,婉婷亦自知不該再多有所求,隻是……隻是……”
    聽她語氣這般客氣,冷秋塵莫名感到一絲不快,他一皺眉,將那份煩躁壓下:“姑娘有事但說無妨。”
    婉婷咬一咬牙:“隻是此事於婉婷至關緊要,且隻有公子能幫忙,若公子肯多留幾日,讓婉婷稍以請教,婉婷感激不盡。”
    這倒是在意料之外,冷秋塵聽罷略一挑眉,看她忐忑不安的神情似是也知這請求過於唐突,但那滿含羞怯卻仍鼓起勇氣迎住他目光的雙眸又讓他忽視不得,讓他無法不好奇究竟是何等重要之事讓她對一個陌生男子提出如此請求。
    見他不回答,婉婷隻道他不願,心頭不覺有一絲失望,卻亦知自己要求得過分,她清亮的眸光一落:“抱歉,婉婷唐突,公子莫怪。”
    她眼中那絲落寞又怎逃得過冷秋塵的眼,心頭那絲不忍幾乎不可察覺,他卻於同一時刻向西莫問道:“不知可否叨擾陛下幾日?”
    西莫自然明白婉婷心思,立時回應:“無妨,若閣下不嫌棄,可暫居聖殿內園。”
    出其不意聽到他答應,婉婷麵色倏然亮起,冷秋塵與西莫同時望過來,不覺驚奇,陰鬱的燈火映在她身卻仿佛月輝灑了滿襟,她眼中的喜悅竟讓這灰涼的大殿也微微有了暖意。
    東方漸白,晨風吹起輕瑟的寒意,燭光也跟著抖了抖。正門外有翅靈族人前來跪道:“啟稟陛下,戰死將士的遺體已整理妥當。”
    “知道了”西莫點頭,“本王這就過去。”他轉而對婉婷與冷秋塵道,“我族要火葬陣亡將士,二位可要去祭上一祭?”
    婉婷與冷秋塵對望一眼,見他並未反對,便答:“也好。”
    西莫遂對門外族人吩咐:“領兩位過去。”
    樹海王城枝盤葉結,道路錯綜複雜,冷秋塵將婉婷橫抱於胸前隨那翅靈族人穿梭其間卻毫不費力。一日之內看過生死,婉婷隻覺心中空落,涼風撲麵,晨露打在身上格外清冷,她不自覺將身子縮了縮,似要將心頭冷意驅掉。
    冷秋塵立時察覺,低頭見她環抱雙肩,麵色有些蒼白,不覺皺眉:“冷麼?還是頭又痛了?”
    婉婷隻是搖頭:“不礙事,隻是覺得好像困在夢魘中醒不過來。”
    冷秋塵歎氣:“那你還要去看火祭,何苦勉強自己?”
    “不是勉強,是情義。”婉婷道。
    “為了情義難道不顧你自己?”冷秋塵不認同。
    “我總不能留西莫一人麵對自己父親與族人的死祭,”婉婷反駁,“他若如我這般從未見過父母還好,曾經有過又失去,隻會更痛。”
    她的話似是無意間將他觸動,冷秋塵麵上那絲不易察覺的柔和立時褪下來,他打消掉阻止她去看火祭的念頭,隻是環抱她的手又緊了緊,似是要將她整個保護住。
    婉婷一笑抬頭:“我說了不礙事,你不必如此。”
    卻見他麵色疏冷,淡淡道:“扶好,很快便到了。”
    她一怔,不知自己是否冒犯了他,隻得低了頭不再說話。城中接天連葉的碧樹也隨著沉默掠到後頭,眼前一片翠草茵茵,舉目無涯,然而不及驚歎這多變的景致,她的目光已被青碧之中那一麵金黃大旗吸引住。旗上鸞鳳飛羽似火,嬌菊如陽,在晨光朝暉的點綴下璨璨奪目。大旗旁幸存的翅靈族人早已列隊整齊,個個玄衣銀甲,飛履長弓,領巾處一朵金絲繡菊盛然綻放,絲線吸了朝陽之光,草場之上一片碎金熠熠。
    冷秋塵飛身落於不遠處將婉婷放下,婉婷走上幾步,忽又站住,他往她目光停住處望去,金色大旗被風吹起一角,旗下數百名翅靈族人的遺體並排整齊地陳放於木台之上,遺體裝容已被簡單整理過,而血雖幹,傷猶在,屍體滿麵死灰瘡痍讓人不忍卒睹。婉婷隻覺胸口發悶,喉間似被什麼堵住,那份難過說不出也哭不出,她不自覺緊緊抓住身旁冷秋塵衣角,仿佛隨波逐流手足無措時扶住一縷飄萍,雖仍不知所向,但總算是一點支撐。
    冷秋塵一言不發,隻一動不動任她抓著。忽聽場上一片軍甲輕撞之聲,翅靈族人齊齊行下軍禮,隻見西莫攜另外三人抬著先王靈榻從不遠處飛落而來。幾人降於木台之上,將先王置於木台最高處,方飛身落地。西莫立於眾人之前,黑衫金甲,權杖在握,一掃與婉婷初識時驕傲自大玩世不恭的模樣,頗具王者之風。他將權杖一擊頓地,眾將立時卸兵落劍,默哀垂頭,場上一時鴉雀無聲,隻有晨風抖起大旗波浪千層,金華滾滾。
    少頃,西莫一舉手,身旁族人立時將火把遞上,橙紅的火苗與晨曦交相輝映,將他肅穆的側臉映得明暗不定。他閉一閉眼,深吸氣,仿佛要將滿腔悲痛逼入身體,再睜開雙眸時瞳孔中堅定的複仇火焰壓過火光朝暉幾乎能將這清晨照亮。
    他手上一緊,沉穩地步向木台,步向曾同生死,共患難的家人兄弟,十七年未見,再見竟是殊途。
    風驟息,飛揚的旗角落下,與他手中伸出的火把撞上,火苗立時躍上絲錦飛卷著越躥越高,旗上鸞鳳被映得通紅耀眼,仿若要躍旗而出,撲飛鳴叫著衝向自己的死亡。鳳凰涅磐,金菊花消,整座木台霎時被烈火吞沒,火焰衝天,火星翻飛,如若璀璨煙花盛放於際,將半邊天色照亮。
    西莫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凝望那愈加張狂的火花久久,忽而一俯身,單膝跪地。王跪,族人緊跟著亦齊齊跪下,滿場銀甲閃爍與熊熊烈火遙相對峙,好似兩軍叫陣,相持不下。自始至終,場上不曾有一人說過一句悲痛悼念的話,然而沉默的痛更深,無聲的憤更烈,難言的仇更重。
    眼見西莫的麵容在焦灼的火焰後漸漸模糊,婉婷再也看不下去,火舌撲麵的窒悶讓她喘不過氣。她轉身,漫無目的越走越遠,不曾見過這種慘烈,心頭的亂與悲就像那金色大旗抖起的浪,一潮一潮向她湧來,讓她暈眩,更讓她疲憊。
    不知走了多久,遠處隱有錚錚水聲,她倏地抬頭,提起裙裾便往聲音源頭跑,山穀盡處竟是一簾飛瀑奔流直下,如一條青色玉帶,垂掛在漫穀金色菊花間,於峭崖絕壁上撞了幾撞,墜入穀底湖中,濺起水煙嫋嫋。婉婷飛奔至湖邊,尚未近前便已感到水氣清冽,沁入肺腑。她大喜,索性脫了鞋襪,踩上瀑邊被水洇濕的大石,仰麵閉目,任水花如飛珠濺玉打在身上臉上,那透心地涼將愁鬱也衝刷不少。
    水聲清脆中突然傳來一聲馬嘶,她回望聲音來處,驚奇地發現冷秋塵正牽著黑瞳沿穀中棧道悠悠走來。她一陣雀躍,也不顧棧道上的沙石,赤腳便迎過去,黑瞳見到主人,一躍掙開冷秋塵的牽製,向婉婷奔來。至近前,婉婷一把摟住它脖子,親昵地不停輕喚它的名字,黑瞳亦在她麵上摩挲不住,煞是親熱。
    冷秋塵雙手抱胸靜靜在旁看著,也不打擾,隻是微微挑起的唇邊那點笑漸深。似是感到他的注視,婉婷那忘我的歡喜忽而一緩,有些靦腆地轉身對他道:“多謝你將它帶來。”手上對黑瞳的愛撫卻未停。
    冷秋塵輕輕一點頭:“不必。”
    婉婷拍一拍黑瞳的頭,又道:“這家夥固執得很,它肯聽你的話倒是讓人意外呢。”
    冷秋塵對此未致一詞,她便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那如幽寂寒潭般的紫眸望過來,令氣氛有些別樣。她有些不敢看他,那目光如此深沉,總似要將人望穿,一切心緒在他眼底都成了光天化日下白宣上的一幅畫,藏都藏不住。她從密長的眼睫下偷偷覷他,見他凝視她的目光中竟是帶著分笑意的,那笑意若有似無,卻將他一貫冷峻的容色也衝淡了不少,他好整以暇地立在她麵前,似是在等她先開口,那份從容不迫倒讓被他望得無措的她感到頗不甘心。
    正琢磨著是不是該幹脆任性一回,轉身不再理他,卻見他眸中淡笑忽而一收,不知何時轉落於她雙足上的目光反一緊,婉婷心中一突,半掩於裙下的赤腳不由又往裏縮了縮。冷秋塵劍眉一攢:“躲什麼?”
    “沒躲。”婉婷低聲狡辯,卻沒什麼底氣。
    冷秋塵眉峰一挑,也不問得她同意,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便往湖邊走。婉婷嚇了一跳,掙紮道:“你幹嘛,放我下去。”
    冷秋塵反而將手臂力道收得更緊,似是有意和她過不去。婉婷有些急,不知是羞還是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卻又跳不出他強有力的臂彎,無可奈何。
    冷秋塵無視她的不滿,步履穩健地將她抱到湖邊,方放她坐於湖岸石上:“鞋襪呢?”他問話的語氣倒有些像教訓小孩子。
    婉婷看他一眼,撅起小嘴指往瀑布旁:“那裏。”
    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已提了她的鞋襪回來。本以為他會將鞋襪丟給她,不想他卻俯身蹲下,小心捧起她白玉般的裸足搭於自己膝頭,伸手自行取過婉婷別在腰間的一方絲巾,仔細為她將足底沙石拂去,他的動作那般理所當然,倒似是早已為她做過很多次。
    不知為何心頭一酸,仿佛有枚繡花針輕輕紮在心房最柔軟處,讓她胸中澀楚,這理不清的陌生情緒讓婉婷蹙眉,且下意識地想躲開。
    冷秋塵見她不住想將雙腳收回,不由手上一停,抬頭望著她問:“你怕?”
    他洞深的目光幾乎將她的心情看破,她轉頭逃開他的注視:“奇怪,我有什麼好怕的。”
    “既然不怕就別躲。”說著,他已緩緩替她將鞋襪穿回,且道,“今後不可赤足亂跑,當心傷了自己。”
    婉婷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握著,似是要將胸中的起伏壓住。冷秋塵起身,正好撞上她不知何時凝在他麵上的目光,那眸色似煙似霧,泫然欲泣,竟與她背後湖中水煙漫成一片。他微微一怔,正要開口,卻見那煙霧化作雨珠從她眼眶墜下,一滴砸入他向來靜冷如冰的心湖,泛起波瀾種種。
    他低歎一聲,似是無奈,抬手挑起她下頜,替她拭去頰邊淚珠,問道:“為何哭泣,可是我冒犯了你?”
    婉婷咬一咬唇,搖頭:“隻是累了。”
    冷秋塵不為所動:“你不擅於說謊。”
    知道敵不過他的執意,婉婷一抿嘴道:“我命太硬,近我者必令親者疏,從者離,你看西莫就知道了,你不該對我這般好。”本是因他的溫柔心中牽動,說出口卻這般僵硬疏遠。
    冷秋塵深深望她一眼,似要看透她的防備,他捏著她下頜的手一鬆,婉婷心上也跟著一落,隻道自己一番不知好歹的話已將他推走,然而那份失落不知為何竟比麵對任何人時都要來得強烈。她低頭,閉上雙眸,將湧上的淚水關在眼眶,但心上那點刺痛隱隱,卻無論如何也抹不去。
    正等待他拂袖離去,不想一隻微涼的大手忽將她拉起,攏入雙臂間:“該與不該由我說了算,而且我不信命。”
    他的語氣有些強硬,她睜開雙眼,淚水模糊中他的麵容亦是淡漠,讓常人見了怕要躲避三分,卻讓她一瞬間卸去所有偽裝。她揪著他胸前衣襟將臉埋進去,畢生所有委屈、忐忑、懼怕、軟弱仿佛都在這一刻湧上,她的啜泣隱忍而壓抑,淚流卻不止,瞬間便沾濕他滿襟。
    晨光曉露,和了早風微涼,吹得他胸口亦是冰冷,他不語,隻是將懷中的她攬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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