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謀位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8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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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謀位1
    草原上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楊娃娃肚子裏的寶寶剛好三個月。
    早上,一出氈帳,乍然感覺到北風席卷而來的寒意,不由得猛打寒戰。真兒說,我們身上的夾袍要換下來了,應該穿上皮裘和鬥篷大氅了。
    天色灰濛濛的陰沉,冷風肅肅,刮得枯草呼呼作響。不一會兒,北風刮得更緊,天際紛紛揚揚地撒下密密匝匝的雪花,細碎瑣屑,在風中漫天飛舞,不到午時,草原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縱目遠眺,天與地都是白的。
    『哇——好漂亮啊!』楊娃娃情不自禁地驚呼著,站立在漫天飛雪中,展開兩隻手掌、迎接雪花的飄灑,仰頭望雪,一副深深陶醉的神情。
    真兒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奇景:飛雪漫天,一個純白衣服的纖弱人兒,烏黑的如緞長發,嫣紅的臉頰,沉醉的容色……白皙的膚色與飛雪融為一體,仿佛她就是雪花的精靈,飄飄欲飛,聖潔無邪……一切似乎靜止了一樣,隻有那一泓清澈的眼波、晶亮地耀眼。
    她轉過頭來,看見真兒的癡呆樣兒,不解道,『真兒,怎麼了?』
    真兒回過神,抿嘴笑道,『閼氏,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就像冰屑似的,再過幾天,還會下更大雪,到時,大片大片的雪花才好看呢!』
    她呼吸著白雪的味道,『真兒,你知道嗎?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呢,當然會很激動了!』
    她閉上眼睛,仰起頭,讓臉龐與天空平行——當她堅持不了、想要哭泣的時候,她就仰起臉龐與天空平行,不讓眼淚流下來,而讓鹹澀的淚水向心中倒流。當姐姐失蹤,當爺爺與世長辭,當集團的事業壓得她喘不過氣,當發現阿城和阿美的曖昧,她都這麼做了,讓淚水倒流。
    然而,21世紀的那些事情,此時此刻,似乎非常遙遠,竟是那樣的不真切,仿佛她一直是在這片草原上,仿佛、她的初戀、初戀情人和他的背叛,都隨著時空的轉換而無足輕重——她已經放開那段遙遠的感情,心中無牽無掛。
    真兒輕蹙眉頭,奇怪道,『我一直不明白,閼氏為什麼不嫁給酋長呢?我看得出來,酋長很喜歡閼氏的,如果哪天閼氏不在了,不知道酋長會怎麼樣呢!肯定受不了!』
    楊娃娃望著真兒,淺淺地笑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越過真兒,她看見不遠處蕭然站立的一個男子,風雪飄搖中孑然孤立。他是立脫酋長,半個月之前已經康複,隻是,他不是獨自待在帳中,就是站在冰溶閼氏的墳前,神色蕭索,寡言少語,不再過問部落的任何事情。
    冰溶閼氏的死,對他的打擊竟然如此之大!癡情如他,究竟是他的不幸,還是冰溶的幸?而冰溶,是否如他這樣,認定他是她的唯一?
    楊娃娃走向立脫,頭也不回地說,『真兒,你先回去,我和立脫酋長說說話!』
    立脫努力地扯一扯嘴角,慘淡一笑,『下雪了,漫長的冬天開始了,你應該多穿點衣服,不要凍著了!』
    『我會的,謝謝!』她的微笑、宛若飛雪,縹緲潔白,『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立脫直楞的眼神,飄向遠方,虛浮如絲弦,卻是精細得讓人心驚,『你想問,禺疆弟弟的阿媽,到底是誰?』
    她點點頭,『我問過一個人,她說她知道,不過,她不肯告訴我!』
    她已經找過烏絲,烏絲說,冰溶閼氏已死,什麼事都不再重要了!神女應該關心的是,你的夫君如何當上酋長,甚至坐上聯盟單於的大位。
    『她不肯告訴你,那麼,就沒有人知道了!』立脫蒼白的臉上展露出一種理所當然的篤定。
    立脫知道她說的是烏絲?她詫異道,『你也不知道?』
    『那年秋天,阿爸娶了溶溶。溶溶才15歲,嬌豔無雙,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看見溶溶的情景。那是大婚後的第二天,我騎著一匹小馬來到月亮湖邊,看見阿爸新娶的閼氏站在湖邊,長長的蘆葦中,粉色衣裙的溶溶,衣袂在秋風中飄蕩,就好像是天上下來的仙女,感覺很真實又很模糊。我隻能看見她的側麵,長發蓋住半邊臉頰,但是我看得出來,她正在傷心地哭泣……』
    立脫兀自回憶著,語調異常平靜,臉上似乎蒙上一層淡淡的暈色,『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哭,看見她傷心的樣子,我也傷心得要死;我想讓她開心、快樂,但是我做不到……那時,我才七歲,但是,我對著天神和祖先發誓,長大後,我一定要娶溶溶,保護她,愛惜她,讓她快樂,讓她成為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年冬天,溶溶生下一個孩子,就是禺疆弟弟,但是,溶溶並不喜歡他,甚至很討厭他,對他不管不問,隻是讓婢女照顧。我不知道溶溶為什麼不喜歡禺疆弟弟,不過,我一看見禺疆弟弟,就非常喜歡,黑黑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漂亮的嘴巴,而且,他是溶溶的孩子,我要好好照顧他,教他騎馬射箭,我會的,都教給他!』
    她凝眸深思:立脫也不知道禺疆的阿媽是誰,而烏絲知道、卻不肯說,難道就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嗎?到底是誰呢?如果是老酋長的兒子,那麼,除了冰溶之外,老酋長應該還有其他閼氏。
    楊娃娃覺得他哀而不傷的嗓音,漸漸的悵然,似有滯澀,可見他對禺疆傾注了別人難以想象的愛護之情。可以說,如果沒有立脫,也就沒有禺疆。禺疆,對他也該是一樣的感情吧!
    『除了冰溶,當時老酋長沒有別的閼氏了嗎?』
    立脫驚詫地看著她,肯定地說,『沒有,我記得很清楚!』
    她不放棄,追問道,『那有沒有比較奇怪的事,老酋長,還有冰溶閼氏?』
    細碎的雪花,落在立脫的肩膀上、衣服上,一觸及溫熱的體息,立刻融化,洇成淡淡的水漬,紋路清晰,『老酋長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溶溶嘛也沒有什麼,哦,我想起來了,溶溶有一個妹妹,她來看望姐姐,還在這裏住了好長時間呢!我見過她三次,跟溶溶長得不太像,不過天真無邪的樣子非常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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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抱歉,前兩天公司項目開盤、參加房展會,特別忙,而且很累,晚了一天,大家包涵!五一節希望大家玩得開心,吃得痛快。。。
    謀位2
    楊娃娃凝眉沉思:冰溶的妹妹在攣鞮氏部落住了好長時間,老酋長應該經常看見的,那麼,老酋長和妹妹之間,會不會發生一些風月的故事?會不會老酋長看上妹妹了,姐姐嫉妒……
    兩粒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眼眉浸染得晶瑩剔透;她抬手輕輕拭去,乖笑道,『冰溶閼氏的妹妹叫什麼?老酋長跟妹妹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後來,這個妹妹怎麼樣了?』
    立脫望進她那雙神凝煙水的美眸,不禁感歎道:如果說他的冰溶美豔風媚,那麼禺疆弟弟的閼氏則是容光瀲灩、臨風清骨。可是,冰溶已經不在了,他感覺生命中最美好的已經離他而去,剩下的隻是一個空殼,了無生趣;思及此,不由得心傷黯然,幽苦道,『溶溶的妹妹叫做冰研,住了大半年之後,冰研就回家了,從此再沒見過!至於跟我阿爸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思一轉,驚訝道,『你的意思是,禺疆弟弟的阿媽可能是冰研?』
    她清淡一笑,『三十年前的事情,要查也不好查了,罷了,即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也不能怎麼樣,未必就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落雪瀟瀟,她的頭上、衣服上,籠上一層薄薄的霜白之色,似乎散開一陣氤氳之氣、嫋嫋婷婷地升騰而起。立脫溫和地看著她,『你說的很對!知道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禺疆弟弟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將帥之才,以後的日子,希望你能好好照顧他、幫助他,不要離開他,讓他不覺得孤單!』
    楊娃娃隱約地感覺到,剛才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絲絲縷縷的柔情繾綣糾纏,然而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軀,望向了一個任何人都無法看到的遙遠所在。
    她點點頭,微覺他的話語似有弦外之音,『我會的,你放心!但是,你——』
    他神色淡遠,飄渺得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溶溶不在了,我生無可戀,隻想找一片安靜的草原,過著牧羊人的日子!』
    『其實,我不適合當酋長!很多事情,都是溶溶說怎麼做,我就吩咐下去怎麼做的!她對我很好,但是我知道,在她心中,我不是最重要的。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能夠跟她生活在一起十八年,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他微扯下巴,蒼白的額頭上浮動著寧和的孤單,『今天,我說多了,你不要介意!外麵寒冷,不要待得太久,還是回帳吧!』
    話落,立脫轉身離開。風雪之中,緩慢行走的背影,顯得如此蕭肅、悲傖,前前後後都是冷寒,無所逃循,他的內心,也該是如此的空寂、荒涼吧!
    剛剛走出幾步,看見前麵不遠處,一男一女麵對麵爭吵著往這邊走過來。她笑著走開,躲在一頂氈帳的邊上,不一會兒,爭吵的聲音愈加大聲。
    愛寧兒猛然站住,恰好看不見楊娃娃的藏身之所,掐著腰,板起粉紅的俏臉,冷冷喝道,『我告訴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丘林野厚厚的濃眉頓時凍住,眼睛中閃爍著奇詫的光澤,不解道,『為什麼?你是怪我這麼久不來找你嗎?』
    『我巴不得你永遠都不要來呢!』愛寧兒從鼻子裏冷嗤一聲,抬起下巴,高傲的瞪視著麵前她厭惡至極的男子,『你找我幹什麼?我早說過了,我不喜歡你,而且很討厭你!』
    丘林野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寬寬的鼻翼一張一合,臉上的雪花盡數融化,化為星星點點的晶瑩水色,受傷的表情漫延開來,『可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愛寧兒一身嫩粉色的裘裝,衣領上雪白的皮毛潔白無瑕,襯托得臉蛋更加嫣然、紅潤,與飄落的白雪相映成趣。他癡迷地看著她,眼中隻有她,千嬌百媚的愛寧兒,可是,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他的半點影子,而以前並不是這樣的,為什麼?為什麼?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愛寧兒對於他的傷壞熟視無睹,小巧的舌頭抹掉紅唇上的冰淩雪花,輕輕咬住下唇,硬聲道,『反正以後你不要再來糾纏我!』
    楊娃娃禁不住歎氣,愛寧兒太過任性,為了心中所愛而如此傷害別人,是對是錯?想起一個月之前,愛寧兒跑來興師問罪的情景,不禁失笑。愛寧兒質問道,你騙我!你說隻要聽你的,禺疆叔叔就會被我迷上的,但是,他把我趕出去了!
    她問了一些當時的情況,解釋道,我可沒有叫你脫了衣服,你自己脫的,怨不得我!酋長不喜歡太過熱情的女孩子,你這樣做,他當然把你趕出去了!
    終是被她蒙騙過去。有時候,她也疑惑,愛寧兒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有時候看似精明,有時候單純得傻氣,有時候不免蠻橫霸道,卻是勇於追求心中所愛,無所羈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隻是等你自己說出來罷了!』飛雪落滿雙肩,丘林野深情的目光立時變得森厲,惡狠狠地說,『你喜歡你的禺疆叔叔,但是,我也告訴你,你絕不可能嫁給他,你這輩子,注定不能嫁給他!』
    『是嗎?』愛寧兒的桃花媚眼疏慢地挑高,輕蔑、傲然之色自眼梢飛落而下,暢聲道,『我知道我不能嫁給他,但是,必須要嫁給他嗎?再說了,即使不能嫁給他,就必須嫁給你嗎?』
    寒風漸緊,孤鴉盤旋著漸漸遠去,叫聲嘹亮、悲唳。千裏飛雪,天地一色,茫茫。
    丘林野醇厚的臉上突起狂野的表情,狠辣之外猶帶戾色,『我一定會做到的,你就等著吧!』
    說完,他霍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一片白色之中。愛寧兒從沒見過他如此惡狠的神情,不免心中有點緊澀,不過,她並沒有在意他的話,他想幹什麼,她管不著,也懶得理會。
    愛寧兒走後,楊娃娃走回寢帳,直覺丘林野堅決的話透露出很多意味,他一定要娶到她?會怎麼做?萬一他做出一些不可收拾的事情,那就無法挽回了!
    謀位3
    一場洋洋灑灑的飛雪送來了冬天,接連三四天,漫天飛卷的雪片飄落在地,重重疊疊地覆蓋了廣袤的草原,昔日遼闊的碧綠草地,變成一望無垠的蒼茫雪原。
    初冬的雪原,清冷,空曠,寂寥,鉛灰色的雲層,集結在天空上,天色愈發顯得沉重。
    攣鞮氏部落一百餘裏之外,漫無邊際的風雪之中,幾十騎輕裘駿馬浩浩蕩蕩地奔馳著,聲勢壯大,蒼鷹低旋,黃犬緊跟在後,奔向前方那一片蕭疏的山林。山林地處陰山山脈的北麓支脈,綿延百裏,是珍禽異獸良好的棲息地。
    一陣狂奔之後,一行鐵騎在山林邊緣煞住,駿馬愜意地呼出熱氣;雪塵飛揚,嫋嫋地騰起一股淡青色的輕煙。
    眾等騎士都感到一陣久違的快意!
    倫格爾頭戴一頂棕色氈帽,往地上啐了一口,激動道,『這幾天憋在帳裏,悶都悶死了,今天總算出來透透氣,舒展舒展筋骨,大夥兒把眼睛放亮一點,多打幾隻獵物,晚上喝個痛快!』
    近空中盤旋著一隻碩大的孤隼,雙翅低垂,可見已經多日尋不到獵物、餓得慌。一騎士興奮道,『看,有一隻孤隼!』
    倫格爾哈哈大笑,急忙從身後的箭壺中抽出一枚鐵箭,朝天拉弓搭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放下弓箭,轉頭看向酋長,『酋長,你來!』
    立脫微微一笑,拉弓扣弦,鐵箭嗖的一聲,破開風雪,朝天飛衝,正中孤隼黃色的腹部。孤隼慘叫一聲,帶著傷痛狂亂地飛撞,不時,直衝衝地跌落下來,摔在雪地上,毫無掙紮地死寂。
    冷曠的雪原轟開一片狂熱的叫好聲!
    立脫身穿白斑虎皮大裘,頭戴白狐皮錦帽,煞是華貴、威風;他溫祥地笑了笑,『兄弟們,分開行動,誰打的獵物最多,晚上有賞!』
    騎士們策馬揚鞭,呼啦啦地飛馳而去,爭先恐後地竄奔於山林之中。
    “烈火”不安分地扭動著、嘶鳴著,仿佛非常不願意落於後麵似的。禺疆展開冷眸、遙岑遠目,一輪暗邈的光影自眸中深處隱隱浮現。他頭戴貂毛錦帽,身穿月白色裘袍,外罩黑色披風,威嚴之中乍現出一絲陰鶩與嚴酷。
    身旁的十騎護衛,洛桑,麥聖,塞南……寒漠部落的五千鐵騎,就是塞南率領的,待命於攣鞮氏部落北向五百裏之外,當天分散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五十裏處,整裝待發,隻要狼煙一起,立刻狂奔而至。
    洛桑總覺得今天的禺疆酋長跟往日不太一樣,不過也隻是一種朦朧的感覺。近來一個月,倫格爾處理著部落的日常瑣事,禺疆酋長悠閑得緊,整天射箭打獵,臉上洋溢著平和的笑容,今天——他的臉孔似乎很放鬆,卻是刻意放鬆的、而愈發顯得凝重,棱角更加分明,神色更為蒼勁。
    禺疆一抖韁繩,狂奔而去,十騎護衛跨馬緊緊跟上。
    這片山林重山疊嶂,綿延百裏;春夏時節,各種花卉爭奇鬥豔,林木茂密高聳,溪流、山澗潺潺流動,環境清幽。不過,現在是初冬時節,地上薄雪消融,枝丫上的小小雪球玲瓏可愛,駿馬飛掠而過,震落細碎雪花、簌簌飄落,仿佛杏花漫天一般、迷濛婉離。
    由於幾十鐵騎的騷擾,山林顯得狂躁不安!
    一隻隻麋鹿、野豬在山坡上、在密林中慌不擇路地狂奔;狡猾的狐狸與可憐的野兔衝撞在一起,緊接著四下逃竄;撲棱而起的山雞、野雉不計其數,無頭蒼蠅一般亂飛一氣。
    天光一點一滴緩慢地流逝,眾等騎士收獲良多。
    虎、豹跳躍在山坡上、樹木之間,發出驚慌的嘯聲,森利可怖,又讓騎士們精神一振。幾頭黑熊被趕得暈頭轉向,呼著熱氣,嗷嗷地狂吼著,張開血盆大口向圍獵的騎士撲來。於此,展開人與動物的格鬥,山林間傳開猛獸的吼叫聲、哀號聲,氣氛越來越緊張。
    立脫和兩個護衛圍獵一頭凶光畢現的豹子,豹子已然多處受傷,鮮血直流,卻仍是不懈地反抗著,凶猛的攻擊讓騎士們且戰且退。金光閃閃的毛色激起了捕獵者的興奮神經,立脫一掃喪妻的蕭索和傷口初愈的蒼白,臉上紅潮爍爍,眉宇間英氣勃勃。
    『你們都退下,讓我來!』立脫豪氣地揮退兩個護衛,摩拳擦掌、準備捕獵這頭隻剩半條命的金色豹子。
    兩個護衛依言退開,根本不擔心豹子會傷害到酋長,他們相信酋長的勇猛。
    立脫大喝一聲,操著彎刀猛撲上去,與豹子揪鬥在一起。
    一道幽魅的目光,交織著狂邪與熱辣、痛楚與冷酷,穿越重重林木、層層枝丫,筆直地迸射而去,定格於人與獸搏鬥的景象……跨坐在駿馬上,搭箭拉弓,半圓形的雕弓,一如圓月,灌滿無盡的思緒與勁道……鐵箭乘風破雪地飛射出去,強勁、疾速的風,刮落枝頭上殘留的雪粒、渺渺飛揚。
    箭鏃正中豹子的腦袋。金色豹子的軀體猛然一僵,隨即緩緩地撲倒在地,沉悶的聲響,驚醒了立脫和兩個護衛。立脫霍然轉身、四處尋望,殺獵的眼神不複存在,如奔命的小鹿驚慌不已。
    極短的一瞬而已,黑色的衣袂於揚揚白雪中扯動,毫不停滯地、抽出一支雕翎,彎弓扣弦,粗壯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狠下心腸,繃緊了弦,為的就是力貫雙臂、射箭殺戮。
    濃睫發顫,他輕輕地閉上眼睛,手臂一鬆,羽箭狂烈地追風而去——
    『禺疆弟弟,冬天已經來了,春天是不是就快到了?』
    『你回來吧,加入我們的部落聯盟,過幾年,你就是部落聯盟的單於了!你比我聰明,比我有氣魄,肯定做得比我好!』
    『弟弟,你快走!再不走就要被發現了,你別管我,他們不會發現是我放走弟弟的!』
    『做哥哥的,以後絕不讓別人欺負你!如果大夥兒推舉我當酋長,我一定也讓大夥兒推舉弟弟當酋長!』
    『謝謝你,弟弟!你的箭法,太棒了!比哥哥還要準呢!』
    『弟弟,你看,這張硬弓還不錯吧,今天開始,我教你射箭!』
    憂傷的話,堅定的話,開心的話,稚嫩的話……回蕩在耳畔,他俊豪的臉孔、苦楚的表情扭曲地撕裂開來,滾燙的淚水奔瀉而下……哽咽著,『哥哥,對不起……』
    淚眼朦朧中,落雪紛飛,綿綿無聲,飄渺得讓人抽心;整個世界,仿佛死寂了一般;重重雪幕之外,尖利的箭鏃沒入左胸口,立脫伸手握住箭杆,趔趄了幾下,萎癱在地,白狐皮的錦帽、亦掉落在地,與潔白的雪融為一體……
    謀位4
    兩個護衛,慌了手腳,立馬上前扶住立脫酋長。
    而禺疆的十個護衛,驚悚地看著這一幕,殺戮的,嗜血的,一幕,呆滯如蕭枯的樹木。潔白的雪花落在每個人的睫毛上、臉上、衣服上、心上,刺骨的冷寒。
    洛桑舉目,看見禺疆酋長的黑色披風上綴滿星星點點的白雪,點綴著他那顆冷酷的心,平靜的臉上熱淚縱橫。是的,這個落雪的日子,禺疆酋長的表情一直是平靜的,平靜的底下,該是一顆冰冷抑或掙紮的心?
    射殺哥哥,需要多麼僵硬的心腸,多麼寒酷的心思!禺疆酋長要謀得攣鞮氏部落酋長之位,立脫酋長必須死,必須死!可是,他為何如此急迫?
    幾十個騎士齊聚在倒地的立脫周圍,倫格爾軒昂地站立著,緊眯得幾近看不見瞳仁的小眼,矢誌不移地望著禺疆——緩步走來的殺兄凶手,目光凜凜,宛如碎裂的冰屑,尖銳入骨。
    禺疆高揮右手,麥聖帶領著三個護衛走上前,抬起奄奄一息的立脫,跨上駿馬,在眾等騎士訝異的注視下,策馬揚長而去。
    塞南跨步出列,簌簌雪聲中揚起沉穩的嗓音,『立脫酋長,在和一隻凶猛的豹子搏鬥的時候,不小心被豹子襲擊,咬下腦袋吞入腹中,不幸身亡!大家記住了沒有?立脫酋長的弟弟,禺疆,為哥哥報仇,射殺了豹子!』
    塞南狠厲的目光,橫掃眾等騎士,隻見騎士們個個呆若木雞,凝滯的麵容上猶帶著驚訝和駭然,於是接著道,『今天在場的每個兄弟,隻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就可以繼續為攣鞮氏部落酋長效命,不然,你們的家人,將會因為你們的不小心而喪命!』
    眾等騎士呆立在雪地上,麵色一如塵雪般寂然,眼睛中光色各異,卻是駭動的——他們心裏非常明白,立脫酋長的中箭,做弟弟的早有預謀!
    一個騎士跨出三步,不卑不亢道,『我們不會為家人擔心,因為我們很清楚,我們效命的,不是某個酋長,而是攣鞮氏部落的酋長,是攣鞮氏部落的大英雄!我們都相信,禺疆酋長是我們攣鞮氏部落的大英雄!』
    又一個騎士慷慨道,『在我們這片草原上,強者,就不會被別人殺死,就是英雄!讓我敬服的,隻有大英雄,到底是不是酋長,我不管!』
    眾等騎士紛紛附和,高揚的叫聲,覆蓋了飛雪飄落的聲響!
    禺疆的眉宇間銳氣橫流,拔高嗓音道,『好,非常好!大家都是攣鞮氏部落的英勇男兒,隻要表現出眾,我都會看得見,就看大家如何展現你們的英勇!從今往後,在場的每個兄弟、將會比別人吃得更好,穿得更暖!都明白了嗎?』
    『明白!』騎士們響亮地齊聲應答。
    洛桑聽聞震耳欲聾的應答聲,心中不免產生一股悲涼之感,為兄弟相殘,為草原騎士的嗜血……還在寒漠部落的時候,闊天說,在胡人部落,父子、兄弟互相殘殺是很普遍的,而部民並不會可憐、同情死者,反而稱讚、佩服勇猛的殺戮者,因為,胡人認為,強者才能長久地生活下去,才能保護本部落不受其他部落欺負。
    這種殘酷的心理,當真可怕!洛桑感覺到,在草原,是英雄、是強者,就受人尊崇、敬服、擁護,而禺疆酋長,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堅信在場的騎士定會擁護他,才對立脫預謀殺害!
    第二天即行下葬。立脫的無頭屍體安放在生前居住的營帳,午時,葬禮正式開始,三個歌手騎著白馬、圍著營帳高唱哀歌,持續了好長時間;悲傷的曲調與樂聲回蕩在冷涼的空氣中,感染了在場的部民,攣鞮氏部落議事大帳前麵的廣場,彌漫著濃重的傷感情緒。
    愛寧兒一身寡素的白衣,站在營帳門口,似乎已經風化為一個雪人,全身僵硬;麵無血色,毫無表情,周圍的人和事,是別人的,跟她亦是毫無關係。
    楊娃娃遠遠地看著愛寧兒——禺疆不讓她參加葬禮,嗯,那就不參加吧;在遠處凝望立脫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告別儀式,默默地為他祈禱,那該是夠了吧!恍惚中、逐漸浮現出風雪之中緩慢行走的背影、一抹蕭肅悲傖的背影。
    她很難過,感歎世事的無常:他說他想找一片安靜的草原,過著牧羊人的日子,可是,為什麼,他連一個小小的願望都不能實現呢?
    她背後站著的、是洛桑,自也看見了愛寧兒呆滯的神情,心中泛起一種憐惜的情愫:她的臉上愁結冰霜,內心、是否正在忍受著喪親的煎熬?如果她知道了殺父凶手,那麼她還會對禺疆酋長如此用情嗎?還有,公主知道這件事嗎?
    突然地,愛寧兒尖聲呼喊,『阿爸——』
    隨即,她不顧一切地衝進營帳,淚雨滂沱……黑妹趕緊跟上去……
    哀歌結束後,是狂歡的酒宴,寓悲傷於全民歡樂之中;夜幕完全籠罩了草原,屍體方才下葬。而草原上的墓地,向來是踩得平平的,野草長出來,離離蔓蔓,就什麼痕跡都看不見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曾經的酋長,就是這樣為草原所掩埋、遺忘!
    立脫並不是英雄,他自己也知道的!
    接下來的十天,陽光燦爛,流溢在清冷空氣中的光色、斑斕得晃人眼睛,暖暖的,沁入心房,連笑容也是和煦的。光影中,走來兩個男子,一個低著腦袋、臉色愧疚,一個容色蒼白、平望著一展無垠的草原。
    禺疆低低的嗓音,沉到了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那個角落,『哥哥,傷口還很疼吧!要不,過幾天再走吧!』
    『今天的陽光這麼好,我想是上天專門為我送行的吧!』立脫抬首,看看明媚的冬日陽光,開心地笑了,『弟弟,我很早就想著這一天,但是——我要陪伴溶溶,所以……這十八年中,我每天都想帶溶溶離開,可惜,她說,她不會離開,死也不會離開!』
    禺疆誠摯地問道,『哥哥後悔嗎?』
    立脫歪頭看他,沉思道,『後悔?不,我不後悔!我覺得我很幸運!』
    禺疆的黑眼、因為陽光的映射,而顯得光彩奪目,『我想,我也很幸運!』
    『我們兄弟倆,都是幸運的男人!你的閼氏,我保證,一定會協助你的!』立脫了然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對了,弟弟,那個無頭屍體,你早就準備好的嗎?』
    『哥哥怪我嗎?』禺疆不答、反問道,眼色鬱鬱蒼蒼地耀轉。其實,他知道哥哥是不會怪他的,但是,他就是想親口聽哥哥說,不怪他!
    立脫舉目遙望,天際處的陽光迷離得幾近透明,『應該說,我要謝謝弟弟才對!一定要怪的話,就怪弟弟不事先跟我說!』
    黑眸中波光水色輕輕地搖晃,眸色更加的黑亮;禺疆聽懂了立脫的弦外之音:哥哥一定會讚成弟弟的……他動容地哽咽道,『哥哥……』
    立脫展開雙臂,手掌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祥和的微笑著,語氣卻堅定無比,『弟弟,說真的,好好幹,不要辜負大家的期望,更不要辜負阿爸和我的期望!我會在草原上的某個角落,注意著弟弟的每一件事;如果弟弟當上了單於,我一定會為你驕傲、為阿爸驕傲!』
    兄弟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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