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不可寄 喟然長歎息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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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開始淅淅瀝瀝的飄起了小雨,雖說這雨如絲不會影響秋收,可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涼。”下了近半個月的秋雨,天氣也就一天天的冷了起來。看守的人偷懶,等到寒氣散了才來送飯,因此早飯一日比一日來的晚。有時候獄卒近中午的時候將早飯與午飯並在一起送來,蕭曉雲也如同傳說的那樣好脾氣一笑,放了手裏的弓去吃,並無一句怨言。這位主簿大人吃飯相當文雅,一口飯要咀嚼很久才咽,因此一頓飯足足能吃近半個時辰。看守的士兵每日這個時候就坐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從未得到過蕭曉雲的回答。這也難怪,據說上等人吃飯是不能出聲的,蕭主簿出身名門,自然跟他那種呼嚕呼嚕吃飯的樣子不同。
這一日天上又下雨,看守的人又偷了懶,裹了大被子所在炕角,聽得外麵有人咚咚的敲門:“獄卒呢?”
“來了來了!”這大雨天的,怎麼還有人跑過來。心裏埋怨歸埋怨,他還是匆匆批了件外袍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大漢,身高五尺開外,臉膛黃裏透白,眼皮耷拉著,一臉的虛弱。身上穿著件土黃色的大袍子,十分厚實,看著就暖和。守衛的人心裏暗自腹誹:這麼冷的天,老子怎麼就沒這麼暖和的袍子發下來呢。他打著笑臉問:“這位將軍有事麼?”
“我來問你:蕭主簿住在這裏麼?”那人一手撐傘,一手扶著門框,將門口擋的嚴嚴實實。
“是,是。”看守的人急忙回去拿了鑰匙,陪著這位大人到了廟門口開了鎖,提聲向裏麵喊:“蕭大人,有人來看您啦。”
幾枚銅板當當的跳入他的懷裏,看守的樂顛顛的拿了去打酒喝。這時從裏麵傳來有些驚訝的聲音:“德威?你的病好了麼?”
雨簾之中,廟門口屋簷下站著一人,延頸秀項,青衣束身。秋風將她的衣擺吹得飄了起來,在昏暗的背景中仿佛空穀幽蘭,立時便能隨風而去。這個漢子急忙趕上幾步,在廟外跪倒:“蕭主簿深陷此處已久,屬下今日才來看望,請降罪!”
蕭曉雲不慌不忙上去扶他:“快起來,你不是受了杖責麼,怎麼身體還沒好就跑了出來,萬一著了涼,這可如何是好。”說著話,攜手帶他進了廟裏,向左右看了看,指著自己的床鋪說:“你身上有傷,隻怕坐不得,不如躺在那裏吧。這裏廟小簡陋,不要嫌棄。”
諸葛德威看了看四周,除了這稻草,便沒有其它可以坐的位置,因此遲疑道:“屬下……屬下並無大礙。”
“若是不想躺著靠著也成。”蕭曉雲大斷了他的話,轉身走到窗邊說:“這裏又沒有外人。”
諸葛德威見蕭曉雲臉上神色淡然,想了想於是慢慢坐了上去。低聲說:“屬下前幾日便可以下地了,隻是大家都攔著,因此不能前來。幸好今日下雨,他們都出去喝酒,因此才得以脫身前來探望。不知……不知蕭主簿近日還好?”
蕭曉雲歎了口氣,低聲道:“德威阿,你本不該來這裏。”她緩緩的將手從柵欄裏伸了出去,順著屋簷留下的雨水如小溪般落入她的手中,很快便蓄滿,嘩啦啦的又流了出去:“這樣對於你的前途……並沒有好處。”
諸葛德威一直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纖長的手腕上突出的骨節臉上微微一沉,嘴裏十分恭敬:“蕭主簿無需擔憂,隻需在這裏再待幾日,定然能夠脫困。”
“是麼?”蕭曉雲看了他一眼,又將頭轉到一邊:“此話怎講?”
“主公已經下了命令,今冬之前,定要拿下洛州。”諸葛德威興奮的說:“各部軍隊都在積極備戰,再過兩日,裴將軍就要帶兵前往邙山,與單將軍一起協助主公破敵了。”
蕭曉雲不知可否的應了一聲,諸葛德威急忙說:“這次留守的是王軍廓將軍,手下兵力隻有二萬。蕭主簿你想,用二萬人守住洛州東麵防止他們破城時逃出來,可並不是容易的事。王將軍雖然勇猛,然而智謀上還是差些。為了保證最後的勝利,到時候裴將軍不放您出來也不行啊。”
蕭曉雲點了點頭:“你分析得不錯,已經懂得用人之道了。”諸葛德威得了讚揚,高興的直說:“所以您在這裏再委屈兩天,不過幾日,便可以重掌兵權了。”
蕭曉雲聽了這話,歪了歪頭看了他一會,突然手腕一翻,將掌心蓄著的那些雨水盡數潑了出去,一時間玉碎繽紛,水珠在台階上摔得粉碎:“你忘了考慮其它問題。”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絲帕,慢條斯理的將手擦幹。
諸葛德威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又仔仔細細想了一會,才小心翼翼的問:“難道少將軍有其它人選?”
“我不知道。”蕭曉雲搖了搖頭說:“我隻知道,我討厭李密,討厭瓦崗,更討厭為他們做事。這個工作,我是不會接的。”
“蕭主簿!”諸葛德威低呼了一聲:“您對主公不滿我們都知道,可是這麼直接說出來,是會掉腦袋的。”他疾步到窗口看了看外麵,外麵隻有灰蒙蒙的雨絲,並無任何人影。他低聲勸道:“蕭主簿,你一直待在這裏也不是辦法。不管如何,先脫困再說啊。”
“並沒有什麼不好。”蕭曉雲笑笑說:“這些天我也慢慢想通了,像這樣有吃有喝,能練箭能讀書的日子要比那種勾心鬥角的生活好的多。”她指著斜影弓漫聲說:“早先我練箭,不過是為了自保,後來闖了些名出來,又為了那看不到摸不著的名聲逼迫自己,連睡覺都睡不安穩。自從進了這裏之後,心態慢慢平和了,在難得的平靜中領悟到了很多平日領悟不到的哲理。如近我在弓箭上的進步一日千裏,抵的住過去幾個月辛苦練習的結果。”她笑道:“所以我想,這種平淡的生活也許更適合我。”
諸葛德威聽了這一席話不禁目瞪口呆,又勸了很久都不見蕭曉雲鬆口,他是偷溜出來的,呆了一會就不得不離開。蕭曉雲將他送到門口,親自撐開傘遞了過去:“德威,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的誌向是領兵百萬,威震海內。不必為我的事情而分神。以後像這等於己不利的事情,便不要做了。”
諸葛德威聽了這話眼眶一紅,低頭便拜:“蕭主簿,你對我們兄弟的恩情我始終都記得。但凡您有差遣,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蕭曉雲笑了笑將他扶起來,把傘塞在他手裏:“去吧,你的仕途才剛剛開始,不要耽誤了。”
諸葛德威一抹臉出了廟,走了沒兩步又回來,將身上的袍子脫下來塞在蕭曉雲手中:“蕭主簿,天氣冷了,您身上那件絲織的衣服不抵寒,先拿這個用著,回去我就讓人做了秋冬的衣服,過兩天就給您送來。”
蕭曉雲正待推辭,見他一連堅持,說了聲謝謝於是收下。等諸葛德威打著傘掩了院門出去,她才轉身輕聲說:“出來吧!”
廟裏黑黢黢的沒有聲音,蕭曉雲提高了嗓子說:“你跟著德威來此,現在他都走了,難道你不走麼?”
破舊的神像後麵傳來息簌的衣服摩擦聲,一個人影從中慢慢閃現。蕭曉雲仔細伸手從懷裏掏出火褶子,趁著火光迸發的那一下看到了對方的臉,於是點了點頭道:“其實不用借著德威兜這麼大的圈子,下次如果有問題,直接來問我就好。我對他隻是有些話沒有說全,卻不會說謊。”
對方遲疑許久,終於嗯了一聲。蕭曉雲也不理他,拿著袍子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到了門口才說:“你回去告訴他:李密我不能饒,不肯饒,也不願饒。他若是冒得起後院起火這個險,便放我出去,否則,就關我一輩子!”
對方啊了一聲,顯然沒有想到她說話如此決絕。蕭曉雲抓著門框淡淡的說:“齊文,你便把原話傳給他,不要打任何折扣。還有……替我謝謝他送來的秋裝,樣式很漂亮。”
九月十八,李密在洛州以南的偃師集結兵力,親自指揮瓦崗眾將,誓死捉拿王世充。裴行儼受命帥八萬兵丁前往,留王軍廓帶二萬兵力把守洛州東邊的老貫莊。出征當日晴空萬裏,萬眾歡呼之聲震的整個莊子嗡嗡作響,聲音傳來時蕭曉雲正在廟中擦拭斜影弓,在巨大的聲音中頓了頓手,始終沒有抬起頭來。
這風起雲湧天下大亂的時候,尋求一方清靜之地似乎極為困難,然而有的時候,紛擾與安寧隻有一牆之隔。並不高大的廟牆之外,李密指揮著瓦崗十五萬將士在邙山以北紮營,決定一股作氣拿下洛州,廟牆之內蕭曉雲彎弓搭箭吃飯睡覺不問世事,享受著與這個時代相悖的寧靜。
裴行儼剛走,王軍廓便來廟裏探望。蕭曉雲態度如常,隻是遇到排兵布陣的問題一概不答。看王軍廓的疑惑的態度,顯然裴行儼隻是下了命令不許放她出來,卻沒有解釋其中的緣由。蕭曉雲也不多說,最後王軍廓忍不住,隨便勸些“少將軍當初處罰你也是為你好,不要再與他鬥氣”之類的話,便以公務繁忙為借口離去。
然而卻沒了裴行儼坐鎮營盤時的閉塞,外麵的消息日日傳來。每到午飯與晚飯時分,那送飯的士兵便會坐在門口絮絮叨叨的說營裏的事情,內容詳盡一如往日其他將官上報的報告,蕭曉雲有時見他突然住了嘴,抓耳撓腮的想接下來該如何說,然後聽得細微的提醒聲從牆角傳來,就會低頭抿嘴一笑,將明顯提高了一個檔次的飯菜送入口中,卻依然保持著“食不語”的習慣,吃完飯後漱口,然後淡然離開。
九月二十,裴行儼到達邙山,與李密會合
九月二十二,單雄信到達邙山。徐世績以黎陽路途遙遠為由,隻派了五千輕騎兵前來參戰。
九月二十三,張童兒樊智超帶領驍果新降將官共三萬人到達邙山,各路人馬全部到齊。
九月二十五,裴行儼帶兩萬人與王世充先遣軍遭遇,殲敵五千,立下首功。
九月二十七,王世充帶領剩餘三萬人出城迎戰,李密親自指揮,雙方戰平。
九月二十八,……
蕭曉雲吃著新送來的午飯,看著那個士兵尷尬的站在門口,想必王軍廓忙得忘了派人告訴他說些什麼。她搖了搖頭低下去吃飯,幸好今日菜色還不錯。 這樣一頓飯還沒吃完,就聽著外麵馬蹄陣陣來到門口,緊接著有人大聲嚷道:“曉雲,出大事了!”
蕭曉雲微一抬頭,見王軍廓滿頭大汗的走了進來:“出大事了!王世充那個狗賊,居然在淩晨時分發動偷襲,這個家夥,太奸詐了!”
蕭曉雲嗯了一聲,夾著小炒肉送到嘴裏點了點頭,王軍廓見她並沒有什麼表情,急忙說:“你怎麼沒有點反應呢。王世充偷襲,偷襲啊!”
蕭曉雲點點頭,慢慢嚼了一會咽下去才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王軍廓大聲說:“這就完了?你知不知道,這次王世充糧盡拚命,手下士兵一定凶狠異常。你也知道,主公他們為求快攻,紮營時並未設任何堡壘,這一偷襲,簡直,簡直是……”
蕭曉雲搖了搖頭糾正道:“李密輕敵,昨日十萬人應戰三萬人,也不過戰成平手。今日淩晨被人偷襲,有了傷亡也是難免。”
“唉!”王軍廓一拍大腿說:“不管怎麼說,現在王世充偷襲,那邊的戰局不容樂觀!”
蕭曉雲點點頭,將一口米飯扒入口中,專心咀嚼。王軍廓等了一會,見她並無要說話的意思,隻得問:“那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蕭曉雲搖了搖頭,好一會等嘴裏的東西咽了才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王將軍問我也是白問。”說罷伸筷子又要挾菜,王軍廓現在算是明白她隻要嘴裏有東西就不會說話,急忙伸手隔開她的手腕說:“我這不是來請教你麼?”
蕭曉雲看了他一眼,繞過他的手再去挾菜,又被王軍廓擋住。如此反複多次,她突然放下筷子起身:“這飯沒法吃了,收了吧。”
王軍廓眼見她悠悠閑閑的伸了個懶腰往廟裏走。氣的起身大叫:“蕭曉雲,如近都火燒眉毛了,你怎麼還跟少將軍慪氣。若是他在前線吃了敗仗,受個傷挨個罰,看你到時候怎麼後悔!”
那個身影一僵,扶著門框站好一會才低聲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如今我困在這裏,沒兵沒權,什麼都做不了,就連走出這堵牆都不可能。事已至此,你還要我做什麼呢?”
王軍廓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剛要回答,已見蕭曉雲回了廟裏,再沒有身影,隻得悻悻離開。
這天下午,外麵刮起了西北風。初時隻是微風,揚起地上一片塵土,等到未時剛過,風漸漸變大,將不知哪裏來的雲卷了來堆的滿天都是,遮住了本就不甚明亮的太陽。蕭曉雲挽弓站在院子中央,任憑狂風將披風吹得颯颯隻響,將一支一支的沒羽箭射出,說來也奇怪,不管風向如何變換,那些箭就如同有線牽著一般,直入靶心。
這時有人跑進來跪倒行禮:“參見蕭主簿。屬下奉王將軍之命,請您前去議事。”
蕭曉雲看了他一眼,將手裏的箭射出,並未說話。對方磕了一個頭繼續說:“王將軍知道您的意思,他已經下令,在監軍府正廳議事,請您務必前往主持。”
監軍府?裴家軍一向隻在主事人的府邸議事。王軍廓此舉,實則宣告留守大權移交給了蕭曉雲。蕭曉雲一思至此,嘴角露出隱隱笑意:“既然如此,你去回稟王將軍,我一會便到。”
“王將軍吩咐,情況緊急,蕭主簿一應之物自會有人收拾,請您即刻趕去商議大事。”那人跪著回到:“小人已經將您的座騎帶來了。”
蕭曉雲聽了這話點點頭,跟著他出門,果然見廟門口的拴馬石上拴著一批馬,灰色長毛覆體,通體泛青,大眼長頸,額寬鼻直,耳小靈敏,結構勻稱,隻在兩眼中央有一小撮黑毛,如天眼半開,煞是威風。正是千金難得的寶馬良駒玉照青。“超級瑪莉……”蕭曉雲喃喃的念著它的名字,伸手去摸馬頭,那馬見了多日未見的主人,高興的拿耳朵在她掌心蹭來蹭去,歡騰的在地上不停打轉。“這幾日沒人帶你溜達,憋壞了吧。”蕭曉雲解開韁繩,翻身上馬:“走吧,從次之後,再無拘束之日!”
這匹玉照青嘶鳴一聲,四蹄翻飛,仿佛禦風而行,瞬間離了這拘禁之地,直奔監軍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