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搖不可寄 喟然長歎息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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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曉雲果然將晚宴弄得無比熱鬧:四方燈、六棱燈、走馬燈、引龍燈各式各樣的花燈掛滿了裴行儼的宅子,與夜幕中漫天的星光交相輝映,將院子裏的照得亮堂堂的卻不刺眼,也虧了她心思巧妙,在三進三出的院子裏布置了不同的玩樂,鑼鼓陣陣絲竹聲聲的拉人上去參加;又將吃喝分散擺放在周圍,任由大家憑各自的愛好取用。因為沒有固定的座位,自然也沒有上下等級之分,加上蕭曉雲請來的人大多是年青的將官,愛玩鬧得很。於是還沒開席多久,整個宅子已經亂成一團
東邊是蕭曉雲從朱玉鳳手裏騙了些首飾出來擺在地上讓人扔圈圈套東西,小小的藤圈輕若鴻毛力道極難掌握,惹得不服輸的人卯足了勁要贏,眼看蕭曉雲麵前的簸籮裏銅錢越堆越高,套走了首飾的卻沒有幾個,樂得有人大呼發財。
西邊不知道從那裏請來了些民間藝人,耍槍弄棍胸口碎大石不說還有戲猴。有幾個人不知怎得話趕了話,居然上去把猴子趕走自己在台子中央跳火圈玩。喝彩聲中這項活動被發揚光大,不僅參與其中的人越來越多,連跳過火圈的樣式也越來繁複,看得耍猴人目瞪口呆,倒是被趕了下來的小猴子沒有絲毫被侵犯的感覺,蹲在台邊使勁拍著小爪子鼓掌
南邊開了個擂台,十八般兵器都能比。謝映登在長槍上輸給了羅士信不服氣,拎著長弓四處找他要扳回一局,得了便宜的羅士信自然不肯,於是一個跑一個追,從東到西由南向北上房爬樹的鬧了個雞犬不寧。
裴行儼與單雄信兩人年紀大了些,自是不會跟這些小輩胡鬧,在北邊竹林旁的棋局旁落了座,時不時的聽蕭曉雲來報告一下賺了多少錢,或者亂指一個方向打發走四處追人的謝映登,中間還被段誌亮拉走看了一會各式各樣的跳火圈活動,回來時發現秦瓊與程咬金早已占了他們的位置將布局本就糟糕的圍棋下成了五子棋……
平日井然有序嚴肅整潔的將軍府,如今怎生一個亂字了得。
等到月牙偏西,夜風漸起之時,眾人玩得微微有些累了,突然響起一陣鼓聲,帶著蕭蕭沙場雄偉之勢,傳出連天烽火雄壯之音,原來敲得竟然是軍中戰鼓。府中眾人都是久經沙場,聽到這聲音精神就是一震,將疲態一掃而光。隻聽鼓聲從湖心的亭子傳來,初時低沉暗啞,帶著被湖中蒸騰的水氣壓抑的艱難,等眾人都收了玩樂的心思仔細去聽時,聲音在沉鬱中逐升高,倒似一隊鐵騎由遠及近,隻是那湖中的水氣也增了三分,鋪展了開來,如同銀絲鐵網般罩住兵馬,將一切掌控在內,任那鼓聲如何雄壯,任那鼓點如何急迫,卻是始終被壓抑著,左突右衝被困其中,無法自由。
在這不可言狀的壓抑中,有幾個人已經不自覺地開始深呼吸。平地裏驀的響起一聲清叱,聲音極為淩厲,如閃電劃過黑暗,壓在眾人頭頂的水霧仿佛就此割裂後迅速的癟了下去,清脆的鼓聲爭先恐後的從其中散發出來,急急忙忙的呈現,清晰的聲音猶如馬蹄從身邊而過。聽的人心裏是說不出的暢快。有幾個反應快的“啊”了一聲,原來聲音起時竟然有一人紅衣紅裙飛上了九曲玲瓏橋。
九曲玲瓏橋,以青竹剖麵製成,曲折蜿蜒於水麵之上,隻容一個人通過。那人飛身上去時身輕如燕,卻沒有落在這狹窄的橋麵上,而是足尖微微使力時點在了橋墩上,腳下步履不停,順著飛上去的力道騰挪旋轉,雙臂猛地一展從袖子中飛出兩條火紅的絲絛,隨身旋轉纏繞在周身上下。
雖然院中燈火通明,然而九曲橋上卻沒有點燈,隻在水麵上飄著幾盞蓮花燈,卻有一大半以經滅去。那名女子紅衣翩躚,在半明半暗中輕揚飄逸,腰肢柔軟,瞻之在前顧之在後,變幻間無跡可尋,曼妙純真卻勾人魂魄;如此柔媚的舞蹈,背後卻合著戰鼓的鼓點,裴行儼與眾人一般看向那名舞者,隻見兩條絲絛上下左右密不透風,暗自讚歎時眼角捕捉到一縷寒光,凝神細看,原來那絲絛盡頭竟然各束了一柄峨嵋刺!縱使這舞美的令人屏息,峨嵋刺卻如毒蛇吐信般周身遊走,利刃朝外準備攻擊。
裴行儼發現這些頓覺其中殺機暗伏,忍不住到抽一口涼氣往後退了兩步,這時鼓聲已經一聲高似一聲,一聲緊似一聲,聲聲催促聲聲急,橋上那人越轉越快,絲絛劃過的空氣中人影變得模糊,看得人頭漲眼暈卻不肯錯過那曼妙的姿態,正在看與不看如何取舍之間猶豫徘徊時,鉦聲一響,鳴金收兵,霎那間時間停頓,風止影停,萬物皆靜中半空的絲絛緩緩飄下,露出舞者略顯淩亂的頭發和柔和嬌媚的麵孔:“小女子不才,獻上一點雕蟲小技。多謝各位大人賞光慶生,清吃了壽麵再走。”
竟是今日的壽星朱玉鳳!
早有小童將準備好的熱湯麵奉上,有人驚疑未定,有人神魂顛倒,有人暗自嘀咕,有人驚豔回味,熱湯麵倒是下的快,卻各個不識其中滋味,甫一吃完,就有齊武孫白虎客氣的說著天色已晚不便挽留將還未回過神的人送了出去。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將軍府就空了下來,隻有最親近的幾人準備留宿。
“秦大哥以為如何?”蕭曉雲踱到秦瓊背後,微微一笑:“如此絕色,當嫁得何人?”
秦瓊還未說話,將舞衣換下的朱玉鳳在一旁不依了:“我學這舞蹈又不是為了要嫁人。”
“可我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教你阿。”蕭曉雲笑著推她:“這舞費了我多大的力氣,別的不說,單是為了教會你如何用腰腹發力就費了我快一個月的口舌呢。”
“誰讓你自告奮勇要教我呢。”朱玉鳳撥開她的手也笑了:“也不知從哪裏學來這些舞,搔首弄姿的,讓人看著就臉紅。”
“標準的印度舞呢!”蕭曉雲白了她一眼,歎了口氣道:“你可知跳舞最重要的是要有感覺。今天雖然讓大家震驚了一把,可在我這裏看著終是縮手縮腳,sexy啊,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
秦瓊見這兩人倒似要吵起來,急忙插話勸解:“小鳳也算是盡力了。”他捋了捋嘴角的胡須說:“反正已經技驚四座,就安心等人來提親嫁人吧。”
“他們做夢!”蕭曉雲與朱玉鳳這時卻難得的一致拒絕。
“啊?”秦瓊一驚,忍不住脫口問:“小鳳今年十五還未嫁人已經成了笑柄,不然也不會大肆操辦此次生日。怎麼你們兩個又反對了?”
朱玉鳳臉上一熱低聲說:“我還小,並不是太著急。何況曉雲說了,若是嫁不得真心待我之人,這一輩子都是痛苦的。”
蕭曉雲卻揚聲說:“這幫男人,見了美貌的女子便迷了神誌,個個深長了脖子探頭去看,卻沒有發現絲絛上的娥眉刺,也沒有發現其中所隱藏的殺意。”她搖了搖頭說:“這些人這麼容易被美色所惑,我才不放心讓小鳳嫁過去呢。”
秦瓊聽了這話不知如何是好:“那你們精心安排這麼一場戲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沒了人回答,朱玉鳳和蕭曉雲因為在後麵這事上觀點相同,樂嗬嗬的幹起了杯,沒幾下齊武孫白虎羅士信謝映登等人也加入進來,幾人喝到高興豪興大發,扔了酒杯拎壇子便灌,生日的盛宴狂歡,這才剛剛開始。
蕭曉雲這幾日心情極好,加上留下的都是關係極好的幾個人,一時沒有控製住多喝了幾口。午夜席散起身之時,竟然有些腳步不穩,在夜風中晃了兩晃打了個哆嗦:“好冷。”
齊武和孫白虎喝得不知天地,倒在桌子下麵扯著嗓子瞎吼;朱玉鳳這個壽星早已經被灌醉了送回房間,秦瓊抓著東倒西歪的羅士信往小跨院挪,程咬金滿口酒氣的拖了謝映登走成之字形要回房,東南西北都走了一圈之後,坐在一棵樹下正互相吹牛。裴行儼見滿院子都是東倒西歪的人,隻得拿了旁邊椅子上放著的鬥篷給蕭曉雲披上:“你要回去,可還認得路?”
“當然認得!”蕭曉雲兩三盞蓮花燈中隱約可見的湖心亭理直氣壯的說:“就是那邊!”
裴行儼頓時無話,隻得親自送她回去。幸好蕭曉雲並不是很重,半摟半抱倒也扶了回去,隻是一路上喝醉了的人總是時不時湊到麵前盯著他死看,有時候眼睛睜大了連眨都不眨一下,看得他心裏直發涼。
好容易兩人跌跌撞撞的回到房間,腳下被門檻絆了撞到腦袋的蕭曉雲如同孩子一樣鬧了起來,一手捂著被撞了的額頭,一手抓了裴行儼的領子嗚嗚的哭,鬧著要找朱玉鳳告狀。急得裴行儼慌慌張張的去查看被撞到的地方,除了額頭那淺淺的疤痕,連一個紅印都沒有看到,剛想嗬叱發火,卻在燈光下看到她眼裏竟然透著些許的委屈,心下一軟竟然吞下剛才的話,一邊好聲好氣的勸解,一邊將話題岔開:“小鳳那舞真的是你教的?”
蕭曉雲正撲在他的肩膀上口口聲聲的說要朱玉鳳給她作主,半真半假的裝成一個小可憐,聽了這話突地從他懷中跳了出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湊了上去:“你有問題麼?”
突然湊近了的臉在燭光中變得格外清晰,凍的蒼白的臉頰上透出著醉人的紅,微醺的酒氣縈繞著清新的茶香在如水的夜色中蒸騰而上,如絲如煙,在兩人之間流淌纏綿,不絕不斷。
裴行儼忍不住抬頭,未曾開言已經對上那一雙黑若子夜的眸子,眼波間漣漪點點,似清又明,似淺又深,躍動的燭光投影其上,泛濫出金色的流光。在這些光芒彙聚的最亮之處,映照出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迷醉。
裴行儼猛地一震,還未完全清醒過來,隻覺得耳邊有軟軟的風蹭過,細長的手指從他耳鬢緩緩滑出,微勾的指尖拈成清雅的蘭花,甚至還在沉鬱的酒香中顫了兩顫,仿佛禁受不住夜色的寒冷一般。看得裴行儼幾乎挪不開眼睛,屏住了呼吸跟著那朵花移動,順著小巧的下巴掃過精致的耳朵沿著臉頰的弧線緩緩回到了眼前。
細長的眼眶中沒了往日的清冷,沒了平素的精明,反而蒙上了從未見到的魅惑,眼底的妃色的越積越深,越累越濃,濃密的睫毛開合間將那累計的嫵媚傾斜而出,一霎那牡丹怒放,天地失色。
輕飄飄轉身,沸騰中搖曳。不加掩飾的誘惑從纖細的身形中迸發,張揚著散發在周身。本是冰冷的青衣,都因此滲上了豔紅,夾雜著清冷與魅惑的人,身體蜿蜒的曲線,眼神邪魅的放縱,翻飛的手指間半露的紅唇,回旋中搖曳的衣擺。隻是一個瞬間,裴行儼耳邊被微微喘息擾得發麻:“如此……你可信了?”
心跳如戰鼓擂動,震的腦中咚咚直響,應合著這樣的節奏,青色的人影在眼前反複回放:一個轉身,一個扭胯,一個折腰,一個仰首,僅此而已。這樣的簡單,卻引的人起了最原始的衝動。裴行儼在燥熱中艱難的呼出一口濁氣,手中狠狠的用力,直到耳邊響起低低呻吟,才回過神來。
影像中的人不知何時已經倒在他的懷裏沉沉睡去:洗得有些褪色的青衣服隨著身體的起伏折出柔軟的曲線,襯得人依然冷冷清清。夜半天黑,燭光微閃,靜謐的房間中呼吸沉沉,有人安睡如常。方才的驚豔衝動如夢一般似乎從未發生過,隻有唇上漸漸褪去的酒色提醒著最真實的存在。裴行儼有盯著睡著的人有些發呆,不知不覺間鬆了箍在她腰上的手,緩緩舉起,碰上了正在熟睡的臉。
觸手之處是意料之外的光滑,柔軟的出乎想象,淡然的臉龐上並不像看到的那麼冰涼,反而被酒灼的滾燙,飛揚的眉眼失去了白日的淩厲,隻剩下睫毛在手心裏留下酥麻的慵懶。昏黃的燭光給整個人鍍上了柔和的顏色,隻有嘴唇上的顏色逐漸變淺:在豔紅中慢慢參雜了些紫、被青衣映得敷上了一層釉,然後在光影中彌漫成粉色,快要消逝時又因為手指的摩挲突然綻放出血一樣的玫瑰色。
裴行儼喜歡那樣的變換,著了迷般讓唇色一遍又一遍的加深然後淡去。睡著的人受了打擾不再安份,皺眉搖頭都沒能躲開,最後貝齒一張將罪魁禍首狠狠地咬了一口又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
酥麻的刺痛順著指尖直撲心髒,好像幼時看到的那種叫做“草上飛”的青蛇,嗖然咬上了心尖,將毒素順著十二經脈釋放到全身,讓整個人的神經都跟著一起顫抖。裴行儼一把將罪魁禍首揪到眼前,對上了睡得不省人事的臉。
視野裏眉眼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最後連睫毛都能夠根根數清,鼻尖碰到時可以感受到點點的冰涼,對方的呼吸緩緩地彌漫在他的臉上,然後與他的空氣在方寸間糾纏,近在眼前的櫻桃即將入口,他突然止住了動作,將手一甩摔門而去。
那一夜,記憶裏鮮衣怒馬興致勃發的少年隻著淄衣沉默的跪在眼前:“蘭兒就拜托大哥照顧了。”昔日生動的神色被痛入心底的悔恨所替代:“她自十三歲跟了我:入獄成寇,行軍打仗,整日擔驚受怕,四處漂泊,未嚐有一日開心。長安之時我段家負她良多,她不肯回去也是理所應當。”少年的身體微微顫抖,“大哥待我素來親如手足,如今我就厚著臉皮再求大哥一次:替我再照顧她一段日子,等西邊的戰事了了,我就接她回去。”
靠在院門外,裴行儼大口呼吸著泛寒的空氣:房裏那人,是他的弟婦阿!那是別人的妻子,是讓段誌玄痛心落淚的妻子,是他最疼愛的小弟舍了尊嚴跪在地上求他照顧的弟婦,他怎麼能起了這樣禽獸不如的心思!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迅速融入夜半的黑暗,更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