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佳人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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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5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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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宅。
“昇弟,你這麽早喚為姊,是有何事?”王嫻走至前廳,若有似無的掃了眼四周,隨意落座,抬首看著高坐主位的弟弟微笑。
那王昇剛及而立之年,正是氣血旺盛的時候,雖是文人,卻不似白麵書生那種陰柔之態,反倒陽剛英武,頗有些武將的影子。此刻他麵露悲憤,眉間哀愁,猛一捶桌子咬牙切齒道:“昨夜有賊人潛入府中圖謀不軌,父親……”
王嫻一怔,“爹他怎麽了?”今日還沒見著他老人家,往常他必早早喚我在此下棋解悶。她臉色微變:“難道?!”昨夜並不止程凱,還有刺客潛入?
王昇偏頭,“不錯,父親他老人家於今早,去了。”
“不!”王嫻霍然站起,眼前一陣陣泛黑,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心中酸澀,不由淚下,“爹!”朦朧望向王升,顫聲道:“可有拿著賊人?”
冷哼一聲,眸中精光閃爍,王昇雙手抱胸道:“我親自出手,已將其擊斃。”
“來者何人?為何要殘害爹?”婦人一手扶牆撐住身子,一手緊緊絞著絲帕,心跳如雷,女性的直覺讓她升起隱隱的不安。
諷笑連連,王昇大手一揮吩咐:“來人呐,將賊人屍首抬上來,給大小姐過目!”
“是!”隨著婦人微不可查地一抖,角落閃出人影領命而去。
少頃,卷著草席的屍身被人放置在前廳門外,起身拉過王嫻,“大姊莫怕,小弟會陪你。”
“是嗎?昇弟有心了,姊姊謝過昇弟掛念。”王嫻牽動嘴角,不再說什麽,身側的家奴上前掀開草席,蒼白冰冷的屍身已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強忍住作嘔的衝動,她鼓起勇氣看去,霎時手足冰涼,不,怎麽會?!
是的,怎麽會,怎麽會是程凱?!
王嫻嘶嘶冒冷氣,經過初時的震驚後,心中有了種不祥的推斷,可她不敢再往深處想,因為,隻要一生出這念頭,腦子就像有千根銀針在紮一樣,一種混合著難耐痛感的恐懼。
不可抑止的顫抖,渾渾噩噩間,聽得弟弟關切地問:“大姊,你沒事吧?畢竟這種事對於大姊來說,太過勉強了。”
王嫻搖頭,“我沒事。”蹲下身子抬起重若萬鈞的手在空中徘徊良久,終還是縮了回來,也沒了起身的力氣,隻得偏頭避開,久久無語。
“大姊認得他吧。”篤定的語氣下一刻轉為激越:“沒想到,沒想到是程凱!共事多年,老父又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要做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
為何?是呀,為何。王嫻姿勢不動,恨聲道:“夫君平日對他信任有加,委以重任,爹爹義紳之名相鄰皆知,此等禽獸行徑,上蒼當誅!”
示意來人將屍首抬下去處理掉,王昇扶起王嫻坐回原位,沉聲道:“大姊請節哀,如今偌大的王家,僅剩你我二人與尚年幼的泓兒。而今亂世,大家皆如無根飄萍,由不得我等整日悲思,現下當做的,就是早日緝拿元凶,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王嫻猶掛淚痕,心中不安更盛,驚疑道:“聽昇弟的意思,還有幕後黑手?”
王昇一頓,半響終是神色不忍的轉過身道:“大姊,此事小弟本不想說,因為必會傷到你,可為了不讓賊子有機可乘,大姊你,做好心理準備。小弟當時也是不敢置信,可事實就擺在眼前……”言罷又轉過身逼近王嫻,輕道:“大姊可知那人是誰?”
正下意識退避的婦人聞言一震,心內警鍾敲個不停,“姊姊怎會知道,昇弟可是有眉目了?”
“是啊。為此小弟輾轉反側,亦不得結果。”王昇歎息:“昨夜捉拿到此僚時,他正要服毒自盡,所幸小弟對這些亡命之徒的手段略知一二並加以阻止,使得他沒有得逞。幾番拷問下來,方明曉真相,命令他前來行刺的居然是──梁文正!”
“什麽?!”婦人霍然轉身不再躲避,直視王昇驚道:“這不可能!會不會是他人陷害?”
“我原先也認為是程凱臨死之前想要反咬一口。”王昇語調漸冷,“奈何鐵證如山。”
婦人淚濕絲帕,顫聲問:“是什麽證據?可能呈上來讓我一觀?”
王昇注視她良久,從懷中掏出一樣用布包起的物事遞給她:“大姊自己看吧。”
王嫻接過,翻開棉布,因手抖的厲害還幾次險險跌落,看到裏麵的狼毫與一小卷紙條,不由驚詫,“這是?”
“不錯,此物梁文正、程凱、李慕弦與我,皆人手一支,是當年慕弦兄遊曆遼地時,帶回的鼠尾北毫。”王昇道明此物來曆,一指紙條繼道:“這不是重點,還請大姊細觀此筆的內裏乾坤。”
王嫻反應過來,拿過拉平細看,隻見上書:吾主在上,凱辜負主意,一時失手未割下升賊狗頭,請主上再寬限兩日,凱定戴罪立功。另,此事一出,夫人與小少爺當如何處理?
“怎麽會這樣。”王嫻反複翻看,最後手中紙條無聲滑落,無力癱坐在地失魂落魄。
王昇撿起紙條,再將王嫻扶起,“我追到他時,他正打算送出書信。大姊,不管如何,父親總是喪他之手,他是我們的仇人。”
“我知道。”王嫻推開他的手,蹣跚走出前廳,幽幽道:“升弟,大姊身有不適,先回房了。你放心,我清楚自己該怎麽做。”
等王嫻走遠,王昇忽然一笑,對空無一人的前廳語調輕快地問:“你說她心中在想什麽?”
“我哪知道~”
“妖精,你定知道。”
“嗬,隻是個一夜之間就慘遭敬愛之人被深愛的男子殺害,而深受傷害的可憐婦人而已。”哦~可憐的婦人。
“你真這麽想?”
“她難道不像嗎?比起她怎麽想,我對你更有興趣,內心又蠢蠢欲動的模樣真是讓我迷戀。”
“對此,我深表榮幸。”王昇眉頭微挑,笑的意味難明,走進主座後的屏風,低低道:“我該如何報答你的青睞呢~?”
“嗬嗬~你說呢啊…嗯…”
“你個…嗯…狡猾的,狐狸…呃…嗯……”
嘴角勾起冶豔的弧度,他愉悅的享受著。被仇恨、恐懼、欲望、貪念所支配的人啊,請你們綻放出更奪人心魄的瑰姿吧,不要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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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嫻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間,關上門一把摟住朝她奔來的梁泓,靠著門蹲下身輕輕抽泣。
“娘,你怎麽了?”梁泓伸出小手去擦拭娘親的眼淚,卻怎麽也擦不盡,反而越來越多,心防崩潰決堤的婦人再也忍不住,摟緊梁泓失聲痛哭。
梁泓眼圈泛紅,緊緊抿著唇,咬牙不讓眼淚落下,他不能哭,他是男子漢,他都八歲了,他要安慰傷心的娘親。摸著娘親的臉,焦慮道:“娘,你怎麽這麽冰?是不是生病了?快上榻歇息,泓兒給娘倒熱水,叫人去找大夫!”
王嫻不停地搖頭,梁泓見了開始使勁拉她的手,想將她從地上拉起。
“娘,聽泓兒一次好不好?我們不坐這兒好不好?泓兒以後都聽娘的。”
許是想到門口實在不是什麽好位置,王嫻起身隨著麵前小人兒的牽引,行至床榻,坐下接過梁泓的熱茶,隔著氤氳霧氣,怔怔看著那張粉雕玉琢的嫩白笑臉。
“娘,我去給你尋大夫。”
“不用,為娘這不是病,過一會兒就好了。泓兒就在此陪著娘,好嗎?”
“好。”梁泓抱住王嫻的腰,悶聲道。
“泓兒真乖。”王嫻放下茶盞,撫摸著梁泓的小腦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無聲的啜泣。
屋內的空氣好像也被這安靜感染了般,遲緩地流動。
良久,王嫻眸光柔和,輕輕道:“泓兒,爹爹需要我們,我們去找爹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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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來人呐,將這膽敢冒充朝廷命官的賊子重打二十大板!”堂上眉目威嚴,身著官袍的男人肅聲道。
“你!你這個罔顧青天,愧對百姓的狗官!”梁文正被兩名衙役強壓著跪在堂前,憤然怒斥。
高坐案前的男人皺眉,嘿笑兩聲道:“肆意辱罵朝廷命官,再加二十大板!”
梁文正氣結,一時有些說不上話來,不想借糧就不想借,何必如此。不久前還和你稱兄道弟,今天就兵戎相見,王升的動作還挺快啊!“你……”
遭受同樣待遇的若魚見此情形,忙一作力掙開衙役,撲到梁文正身前捂住他的嘴,同時悄聲耳語:“先脫身再說,大家還在等你。”
轉身麵對官袍男人,道:“大人英明,草民友人自喪偶以來,整日瘋言癲語,神智少有清醒,還望大人看在他無妻無兒,孤寡一個的份上,饒恕他一回。”
官袍男人支著頭,“本官可以諒解他,可法不容情,他居然敢冒充梁大人,本官要是隨意放了,一來對不起這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二來我如何向梁大人交代?”
一旁理智選擇不吱聲的梁文正氣衝牛鬥,心中大罵其厚顏無恥,想當初是誰出資助快餓死街邊的他趕考的?!真,真是,他這東郭先生還有跑嗎?!
見梁文正又有些忍不住了,若魚忙加重力道死死捂著他的嘴,同時拚命給他打眼色,小不忍則亂大謀。
若魚素手上有淡淡的馨香,梁文正感到自己得到了一種奇異的平靜,躁鬱的心漸漸舒緩,輕嗅兩下,更覺陶陶然。
齊眉案前輕儂語,酥手有香醉斷腸。
舉樽對飲三兩盞,可拚羅袖臥桃鄉。
不由輕觸那溫軟瑩潤的手掌,記憶的匣子再度打開,有人伸出蔥白的手遞上一盞花釀,又是誰,拿過杯盞擱置在旁,將它捉過輕輕含吮,添他頰邊紅暈兩朵,笑著說,世間百味怎及卿?
倏然感覺到對方的瑟縮,梁文正猛然回神,頓時震驚,天,自己在做什麽?!混合著尷尬害怕與一絲極其細微的不知名期待,他看向若魚,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一驚後猛然偏過頭去不再出聲。於是,他自然也錯過了,若魚未及綻開,便僵在唇邊的笑。
不管過程如何,總是得到了想要的結果。這麽想,若魚輕籲一口氣,轉頭再度看向官袍男人,展顏道:“啟稟大人,草民與梁大人剛好熟識,而梁大人也知他的疾病,必不會怪罪。而大人一心為公,此心天地可表,交代不交代之說又從何而來~”從懷中掏出一塊上品羊脂美玉,繼道:“大人若是不信我等,此玉可為憑證。還請大人過目。”
“哦~”官袍男人饒有興致的打量若魚,在玉佩呈上來的瞬間又轉移了焦距,接過玉佩好生把玩,絲毫不掩飾自己貪婪的目光,喃喃道:“好玉,好玉。”
若魚一勾嘴角:“臨行前梁大人有交代,他說此玉是一位摯友當年為他解圍時,當與當鋪的。後來他發跡,將它又贖了回來,一直想還給友人,可惜事務纏身不得走開,托人又恐他人見玉價值而起貪念。此次來大人府上,也有送還它的意思,現草民在此,帶梁大人謝過大人厚恩。”
官袍男人眉開眼笑:“好說好說。”愛不釋手的反複打量,他忽然腦中靈光一現,眼珠一轉道:“如此你們便是梁大人的朋友了。”皺眉歎息:“奈何王法條條,辱罵本官可以不算,但這冒充朝廷命官……”
敬酒不吃吃罰酒!若魚壓製住暴怒的梁文正,心中暗道,不管那麽多了,這四十大板一來,文正一文人的身子肯定頂不住。
當下便道:“啟稟大人,梁大人還托草民為他傳個口信。”看了看四周,意有所指:“茲事體大,大人看?”
官袍男人神色一正:“梁大人如此鄭重其事,定十分緊要,好,那你隨本官過來。”
“是。”若魚起身回頭給梁文正一個安心的眼神,卻發現他正一臉古怪的看著自己,不由苦笑,轉身尾隨官袍男人而去。
嗬~這也不是頭一回了,若魚,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傲骨嶙峋的若魚了。
走進後室,官袍男人很直接,“是什麽東西?你呈上來吧。”
“我呈了你便會放過我們嗎?”
不悅皺眉,“你怎麽說話的,看在你剛剛識趣的份上,本官就饒你這一回,有什麽東西就拿出來,若敢誑騙本官,定饒你不得!”放不放是本官的自由。
“東西,有啊。”若魚溫雅淺笑:“還請大人看草民的眼睛。”
“你究竟搞什麽花樣?”不耐看向眼前的書生,刹時如墜冰窯,渾身僵硬,牙關咯咯咯的打顫。血色的眼眸帶起一股腥風直入官袍男人的內心深處,他看到了煉獄,屍山血海,怨靈不甘的哀嚎,他惡心作嘔,卻動彈不得。“呃,你!”
“我怎麽了?”
“沒,沒什麽。”他驚慌失措,這人,啊不,這絕不是人!誰,誰來救救他!
“勸你別想多餘的事,我已經封鎖了空間。”
不似人所發出的聲音將官袍男人的神魂拽進深淵,那像是永遠到不了盡頭的下墜,時刻不得鬆懈的神經,無止盡的恐懼磨滅了他最後的理性,他驚恐尖叫一聲,頹然倒地縮成一團抖若篩糠。
“我不管你有誰的命令,現在下令無罪釋放。”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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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焦的瞳孔映不出任何人的臉,重新回到堂前的男人,隻會重複適才若魚下達的指令:“經查實,此二人並未行蠅營狗苟之事,現特無罪釋放。”
若魚上前去扶梁文正,被後者巧妙躲過,無奈,隻能亦步亦趨的跟著他走出衙門。有衙役牽過他們的馬匹,梁文正道一聲辛苦,開始打點行裝,若魚隻是默默看著他。
寂靜蔓延。
“若魚,你,哪來這麽多名貴物件?”梁文正躊躇良久,婉轉的問。許久不聞應聲,他轉身正待再詢,卻看見白衫書生眼眶泛紅,麵露哀戚,他一時言語不能。
書生察覺到男子的視線,還是沒有回頭,出神的望著遠方陰霾的天際低低道:“那是我娘的遺物,當年,她嫁給爹時的嫁妝。我明明保證,無論如何,都不會遺失它。”
“抱歉。”
若魚終於看向他,牽動嘴角:“沒關係,若用這些死物能換得他人性命,娘親在天上有靈,也會欣慰。”
“可是……”
“梁大人,我們啟程吧,糧荒問題並沒有解決,還需與李大人再行商議。”言罷若魚率先翻身上馬,笑著向梁文正伸出手。
梁文正好笑,“我要這樣上馬,你傷口還不得再裂一次?”
“哎?”
縱馬馳騁間,若魚感到腰間有手環過,以及伴隨著一聲歎息的對不起。
他眉眼彎彎,按著胸口強行壓下翻湧而上的作嘔感,笑道:“沒關係。”
是的文正,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