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章 清輝到死也相隨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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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依臣多次入宮麵聖,皆是監軍一事。霖撼天卻鐵了心,對墨依臣的據理力爭好似充耳不聞。忍無可忍的墨依臣再不顧什麼君臣禮節,上前一把抓住霖撼天的衣襟,怒吼:“霖撼天,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何卿的感受!”
    霖撼天一驚。見那個向來溫潤儒雅的人氣急敗壞的樣子竟有些手足無措。他想起了那日韓何卿的病榻旁,墨依臣濃情的一吻。那個一直站在他身後為他遮風擋雨的人,長久以來就那麼的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與青梅竹馬的摯友兩相情悅,默默的祝福。墨依臣就是這樣的人,蠟炬成灰,給了他一切。
    霖撼天記得那個雨日,他曾答應了墨依臣一個一生一世,如今已相負。
    他的目光閃爍,不敢直視墨依臣質問的眼。
    “霖撼天,你對得起韓何卿麼!”
    “小臣……”
    “嗬嗬…撼天,你當真無情無義啊……”墨依臣鬆手,霖撼天無力的跌坐在紅木椅上。
    “犯上之罪,臣當死。”墨依臣退後幾步,俯首跪拜。
    又是這種疏離的讓霖撼天感到害怕的聲音,孤獨,高處不勝寒。他那麼的怕,怕失去,怕天下之上隻有孑然一身。霖撼天快步上前,想扶起墨依臣,卻被那人刻意的躲開,一句“臣惶恐”,讓霖撼天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中,半響不曾落下。
    出征前,韓府。
    墨依臣到時,韓何卿正坐在石桌旁對著一輪冷月出神。
    “何卿……”
    韓何卿笑笑,示意墨依臣請坐,自己也不起身,雙手置於袖間,依舊望月。
    石凳上一層薄薄的寒意,冷的墨依臣一個哆嗦。坐定,他也學著韓何卿仰頭望月。明明一輪圓月,卻在清輝下覺得分外淒涼。
    “何卿…你也別怪撼天……他也不想的……”
    “依臣兄說笑了,何卿怎麼敢對當今天子有甚麼怪罪之言?”
    墨依臣聽出了其中的無望,更加心痛:“何卿…你這次回來後,我也辭官,我們一起去杭州吧,你不是一直想去那裏看看麼……”
    杭州。撐著傘,細雨裏搖船聽曲。韓何卿仿佛看到了母親飄揚的水袖,精致的容顏。那一片細膩的水土,他一直想去看看。曾經,霖撼天環住他,付在他的耳邊輕輕道:“小卿,等有時間了咱們去杭州,看三潭映月,看雷鋒夕照,看斷橋殘雪。”
    都說君無戲言,而他的話終究沒有兌現。
    韓何卿看著墨依臣臉上的柔情,再聽到杭州二字,竟有些恍惚。
    “好……”他笑,笑的很美很美。
    墨依臣忽然起身,猛地把韓何卿擁入懷中。
    “何卿……”
    “恩?”
    “平安回來……”
    韓何卿沒有回答。他隻覺得這個懷抱好溫暖,墨依臣身上淡淡策熏香味在鼻息間彌漫開來,他貪婪的享受著這一刻間的安寧,闔眼,在心裏默默念一句對不起,依臣兄。
    出征那日,霖撼天像往常一樣率群臣相送於城門外。
    “願韓將軍旗開得勝,凱旋歸來。”他言辭鏗鏘,如所有君臨天下的帝王。
    “臣定不辜負陛下厚望。”韓何卿行跪拜禮,典型的侍君之禮,不見半分逾越也就不見分毫私情。
    “小卿……”見那人平靜到決絕的眼神,霖撼天忽然覺得心痛。上前一步扶起跪拜的人,廣袖下握著那人有些冰涼的手,卻被固執的躲開。
    曾多少個日夜,十指相扣。那時他還沒有一片朗朗山河,那時他還不是萬人仰慕的大將軍。那時,霖撼天以為天長地久也唾手可得,他與他可以就這樣牽手到江水為竭。
    而現在,指尖相碰的距離,他卻再也握不住那個人的一雙手。
    韓何卿轉身,翻身上馬。他想起那年他出征江南,霖撼天執著他的手走過一裏又一裏。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皆是不舍。
    韓何卿馬上回望,最後一眼望向他本以為可以愛個一生一世的人。他笑,笑得悲涼笑得絕望,明晃晃的陽光下卻也美得淒烈美得驚心動魄。
    那笑容讓霖撼天仿佛著了魔,不禁追著跑出幾步,抬頭,生生的被陽光刺痛了眼。
    霖撼天怎麼也想不到,就是這個笑容定格成了他生命中不可言說的痛。這個笑容是韓何卿留給他的,最後的想念。從此,天下間再沒有一個人,能這樣的笑著,笑得他失了神。
    霖軍大勝。捷報傳來,霖撼天望著窗格外樹木投下的參差的影子幻想著一個未來。他能給韓何卿所有的愛,哪怕被後人罵做漢代哀帝也無所謂。隻是兵權,他真的不敢給。
    霖軍凱旋。霖撼天盛裝相迎於京都城門外。
    他望向遠方,見霖字旗逐漸清晰,嗒嗒的馬蹄聲愈來愈近。他卻莫名的緊張,手心浸滿汗水。
    霖軍將士在城門前跪拜君王。跪在最前麵的人是霖軍的副將,和他委派的監軍,卻偏偏不見他欲尋的人。
    俯首的士兵依舊那麼訓練有素,他卻隻覺得地轉天旋。
    韓何卿,你在哪?
    霖撼天瘋了一樣衝到軍隊前,抓住副將的肩膀聲音低沉的質問:“韓將軍呢?怎麼不見韓將軍?”
    “陛下……韓將軍他……以身…殉國……”
    “不可能!不可能!你們的戰報上都沒有說!不可能!”霖撼天搖著副將的肩膀聲嘶力竭的吼,如被困絕望的野獸。
    “韓將軍他…陛下……”副將眼中有淚,憐憫的看著幾欲發狂的王。
    副將入宮,近侍將他引至殿前,附在他耳邊低聲道:“還望將軍好生勸勸陛下…陛下這幾日傷心過度…長久下去,恐有傷龍體……”
    霖撼天怔怔的望著窗外,目光卻尋不到落點。他被副將一句“參見陛下”驚回了神:“愛卿何事?”
    “陛下,此乃韓將軍遺物。”
    霖撼天身體一震,顫顫巍巍的接過副將乘上的長匣。
    長匣內靜靜的躺著一柄折了的長槍。槍頭鋒利寒光閃閃,槍上紅纓鮮豔如血,槍柄上似乎還殘留著執槍人指間的溫度,卻偏偏從中折斷。紅纓下的槍杆上刻著一個篆體的“卿”字。霖撼天的筆記,一筆一劃都刻進了骨血,熟悉的讓人心痛。
    “小卿…答應我,要一直帶著這柄長槍,帶著他,我就知道你也愛我。”
    記得那日,他曾這樣說。那人羞紅了一張臉,輕聲的應著,那時他仿佛聽見百花齊放的聲音,一直甜進心裏。
    霖撼天前日才知邊疆一戰的真相。
    監軍徐然向來看不慣韓何卿與聖上的龍陽之戀,韓何卿所提的戰略部署他竟一概不用,更有甚反之而行。很快,霖軍就陷入被動。無奈,韓何卿決定采用誘敵之策:先派八百前鋒誘敵深入,再由主力部隊合圍破敵。禦史眼見戰爭陷入僵局也不得不同意韓何卿之計。
    “此戰前鋒之職至關重要。委派他人徐某實覺不妥,如此大任,恐唯韓將軍擔得。”
    “不行!前鋒部隊凶多吉少,韓將軍乃軍中主帥,豈可擔如此險惡之職?”副將對監軍徐然的舉措早已忍無可忍,不禁拍案而起。
    “正因韓將軍英勇善戰,不才該任此職麼?”
    “我孔俊迎願帶韓將軍前往。”副將怒目而視。
    “孔將軍此言差矣,韓將軍任此職一可激勵將士二可穩定軍心,有何不好?”
    “你……”
    “行了,孔將軍。還是我去吧……”韓何卿聲音清冷,打破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誘敵深入,多是有去無回。
    霖撼天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不禁大怒。下令速斬監軍徐然。
    徐然坦然赴死。也許在他堅持韓何卿為前鋒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今日的結局。
    他最後說:“聖上乃一代明主,萬不該背上餘桃斷袖的罵名。為我大霖江山,區區一命又算什麼?”
    霖撼天同時又一詔書傳至邊疆:“無論如何尋到韓何卿的屍首,哪怕隻剩一截斷骨!”
    “陛下…請收回前日之令,就讓韓將軍埋屍沙場吧……”副將接著道。
    霖撼天的目光從長槍上移到副將的身上,一臉悲愴卻無言。
    “陛下,難道您還不了解韓將軍麼……”
    戰前那夜,韓何卿拍著孔俊迎的肩膀像是托付著重任:“孔將軍,明日若勝,戰報隻道大勝即可,其他皆不必上報,免陛下憂心。”
    “韓將軍,您萬不可帶兵誘敵啊!”副將孔俊迎皺著眉,急切的幾近乞求。
    “我的決定不會改的。”韓何卿說的決絕。
    “可是……韓將軍……”
    “俊迎,我在這裏不稱你為將軍,完全當你為友人,所以何卿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務必答應。”
    “韓將軍,您別這麼說……”
    “還叫什麼將軍啊!叫我何卿就好。”韓何卿拍著孔俊迎的肩膀,笑得如多年老友。
    “恩……何卿所托之事,我孔俊迎豈有不應之理?”
    “好!的確是我同袍戰友!”韓何卿朗聲而笑,笑聲中帶著幾分武人的豪爽。
    笑聲裏孔俊迎卻隻覺得悲傷。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場刀光劍影後,曾與我同著戰袍的人,有又多少埋骨沙場,再不見笑容朗朗隻剩白骨無人收。
    隻有將軍百戰死,卻無壯士十年歸。
    “俊迎,明日一戰後,請無論如何尋回我的這柄長槍,交還給陛下。”
    “何卿……”
    “還有…再替我告訴陛下:這柄長槍何卿帶在身邊直到最後一刻,現在物歸原主。”
    “何卿……”孔俊迎直到,這是遺言。
    “勞煩俊迎了。”
    “韓將軍!明天我去帶兵誘敵,您指揮主力部隊圍敵吧!不要讓徐然那個小人得逞!”孔俊迎抓著韓何卿的衣襟,不能自持的有些瘋狂。
    “俊迎啊……難道你還不明白麼……”韓何卿拍著那激動的人,示意他平靜。
    “戰死沙場是作為將軍最至上的榮耀。如若回京,做一個無兵可練的將軍,生不如死。所以,即使沒有徐監軍,我也不打算活著回去的……”
    “韓將軍……”
    “嗬嗬……想不到父兄一直無法達成的奢望,竟在我韓何卿的身上實現了,不知這是不是上天對我的眷顧呢……”
    韓何卿望著軍帳,帳中昏暗的燈火明滅,照著他的臉有些模糊。
    “對了……俊迎,還有一事……”那人淺淺的笑,一臉平和:“請陛下無論如何不要來尋我的屍骨。隻有戰場才是我韓何卿最後的歸屬……”
    孔俊迎在那笑容裏仿佛看到了一株寒梅盛放,冰雪裏傲然的紅成一抹心動。
    霖撼天抱著長匣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
    墨依臣一直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上朝。直到數日後,一封辭官的奏折乘上。霖撼天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從八歲那個明媚的春日到現在,一晃二十載。他習慣的喚一聲小臣,而如今那人卻毅然的選擇了離開。霖撼天握著朱筆顫抖的落下一個準字,最後一筆寫罷,筆尖堪堪停住,在紙上暈開一抹嫣紅。他知道,摯友,愛人,從此以後,他已一無所有。
    他在墨府再見墨依臣的時候,竟無語凝噎,直到了句含糊不清的“小臣”。
    “臣墨依臣參加陛下。”墨依臣起身行禮,被霖撼天製止:“不必了……小臣……”
    “謝陛下。”
    那疏離的語氣讓霖撼天心痛:“小臣,你恨我吧……”
    “臣不敢。”
    “你還是恨我的,對不對?”霖撼天抓著墨依臣的胳膊,通紅著一雙眼逼視著,好像墨依臣說一句恨,就能讓他稍稍的安心。
    “陛下,玩笑了……何卿都不恨你,我墨依臣又為何要恨?”
    “小臣……對不起……”霖撼天眼中有淚。
    “你對不起的是何卿。”墨依臣簽了簽嘴角,隻覺滿口的苦澀:“我記得你說過一生一世不負韓何卿的……嗬嗬……或許你都忘了……”
    “我沒忘的……我什麼都沒忘……”
    霖撼天喃喃自語,不住的說給自己聽。告訴自己,他一直都記得,記得曾經的一切。
    墨依臣辭官。霖撼天準奏。
    離京前,最後一封奏折送入宮中。墨依臣跪拜:“願陛下萬壽無疆,建千秋功業。”
    “今聖上創文王之功,實乃天下大幸。正逢戰火初熄,民生凋敝,聖上當以民之政策為根本……邊疆之事,韓將軍埋骨沙場,才換的邊界捷報,日後聖上當以交好為上策……觀今朝堂之上,李大人克己奉公…應大人剛正不阿當予以重任……”
    霖撼天捧著奏折,久久不言。他見那瘦金書筆筆剛勁,力透紙背,隻是以後再無處可尋。
    他小心翼翼的折好奏折,壓在斷槍下。長匣抱在懷裏,像是一個固執的孩子,抱著再也回不去的記憶不肯放手。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那年的冀州。
    有人撫琴一曲,高山流水,梅花三弄。他不小心就在琴音裏醉了很多年。
    那年的冀州。
    有人長槍一舞,落英繽紛,踏浪淩波。他不小心就在花雨中許了一世情。
    如今,天下皆在掌中。卻再沒有一曲琴,一支舞。
    友情,愛情,以為的天長地久,不過君臣一場。
    幾何時,宮中百花又開。
    又是一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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