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誰折了蒹葭,成你一世的無瑕 第四章 生憐瘦減一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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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小梨打完盹兒醒了,見身上蓋著表哥的褂子,自然十分溫暖。她自從摔傷後,身體還未完全恢複,逛久了還很是疲憊,原本隻是靠著打盹,這時索性在亭中躺了下來,吹著午後的暖風,聽著亭下的涓涓流水,聞著蓮花的淡淡清香,這便醉了。
又是一盹兒,便是明月高懸。小梨漸覺風涼,起了身坐著,見身上不知何時粘滿了梨花花瓣,拂也拂不幹淨,索性罷了。四下望去,園中已然上了燈,水光映著月色,十分開闊明朗。但見亭中擺著案幾,案幾上文房四寶俱全,想來淥水亭便是容若閑情賦作的優雅之處。
她抬頭望著如眉的殘月,歎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照古時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她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家鄉,想起大學裏的室友,還有可敬可愛的老師們,心下十分想念。雖說大學的日子過得不算有趣,但總比在清朝強吧,起碼有電視、電腦、手機可以打發時間,可這古人公子小姐的日子真是著實的無趣,不過還好,幸虧大學讀的中文係,否則,連古人的書都讀不懂,古人的對話都聽不懂。嗯,想爸媽小時候逼著我學毛筆字還真有先見之明啊,大學裏還是校社團聯宣傳部部長並無荒廢,否則,連毛筆字都寫不了了,該如何是好。這每天翻翻豎排繁體超級枯燥乏味的線裝書,拿著毛筆隨便塗塗畫畫,在園中百無聊賴地逛逛,逗逗鯉魚,折折柳條,爬爬假山,唉,這日子還讓不讓人活啊。
爸、媽、老大、還有寢室裏的寵物小烏龜,你們還好麼?我好想你們,你們也想我麼?好想回去,可是怎麼回去呢?真讓人傷神。
思念之情,使她不由得落下了淚。她迎著風,靠著案幾,薄立在小亭中,腦後的傷口隱隱作痛,煩躁憂愁的哀思湧上心頭,便情不自禁地提起案上的毛筆,用小隸在宣紙上寫了起來:
久病身輕,更飛花亂撲,拂去猶連。罷催罷遣,命薄誰又同憐?纖纖水榭,惹多情、枕下涓涓。羞訴問、何人偷種,一池心事田田。
折柳欲添新韻,怕青分兩行,隻似從前。寒山乍離人雁,愁破雲煙。年時舊月,恨從來、不為人圓。還撥撚、頻催曲老,為誰彈瘦箏弦?
——《漢宮春》
因病臥床良久,飯食皆罷,不覺身輕如絮。病還未去,惱人的花瓣嗬,也來湊趣,拂來拂去總歸拂不幹淨。算了算了,它亦是命薄如我,春盡花謝,誰又來憐惜它呢,想來我們竟是同病相憐。如此清雅的水榭,惹得多情的流水為之停泊,我躺著也能聽見他們的涓涓細語,如情話般夜夜都說不完。可是,我又如何開口去詢問,是哪個多情的公子,種了一池的菡萏,仿佛心事一般,迎風搖曳,欲與人知,又羞與人知呢?
閑來折了柳條,想填首新詞,卻怕淚水如柳兒一般兩行垂下,那新填的詞嗬,卻又如從前寫的一樣,盡是思君念君的字句,下筆情深不自持。人雁南歸,穿破愁雲,可我比大雁還不如啊,如何歸去?看從來明月,人離偏圓,人聚卻缺,一切不隨人願。低頭弄箏,曲曲都彈老了,連弦都瘦了,你卻不知我的心思。
罷筆,心不能靜,隻好起身回屋睡下。
漏斷雨續,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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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容若被明珠叫喚,不知何事,隻得徑直朝大廳走去。
“阿瑪,這麼急找我,有何要事麼?”容若見著父親,上前問道。
“若兒,此事阿瑪和額娘原本不與你說的,隻是如今見你和榭兒如此要好,卻不得不說了。”明珠喝了口茶,立身站在容若麵前道。
“有關表妹?”容若難掩一臉的關切。
“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在即,你與榭兒卻愈走愈近,她現在可是半個皇上的人。一旦選中,便是後妃,你豈可在入宮前與她有所牽連?”明珠嚴肅道。
“啊?”容若聽聞此話,自是一驚。心想,難怪榭兒初來,額娘與阿瑪神情異樣,原來是為此事,那麼榭兒也是為選秀而來?容若啊容若,枉你自詡聰明,早該想到,婉禛為選秀而來,榭兒亦當如是……你竟對表妹存有非分之心,你啊你……真是罪該萬死……
容若痛苦難當,麵上雖有異樣,卻仍是點頭,道:“容若與表妹,隻是兄妹間的要好,阿瑪不必過慮。容若自當檢點行為,苦讀詩書,一門心思隻為兩年後的鄉試作備。”
明珠這下抒懷大喜,見兒子如此出息,想這才是明珠的兒子!他拍了拍容若的肩頭,會心一笑,便轉身離去。
容若卻失魂落魄,垂頭走出大廳,望著天上的明月出神。頓時想起,表妹是否還在淥水亭中酣睡?此時已晚,若真如此,該會著了涼。於是,容若便提步朝亭子走去。
來至亭中,容若見表妹已然不在,心稍放寬。卻見淥水亭中的案上筆墨濡濕,他行至案前,發現宣紙上題著一首小詞,甚為訝異,便映著月色舉詞讀之,讀罷掩詞細嚼,甚覺有味,是閨中手筆。素來聽聞表妹有江南女翰林之名,今日見之,大信了一半。正欲歡喜,明珠的話又縈繞在耳,她現在可是半個皇上的人……我不想你和她再有所牽連……
表妹,這幾日相處下來,未曾覺察你有三年之前的心思了,難道你都忘記了麼?我們曾經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那段光陰,你真的一點都記不起了?還是,你亦和世人一般,但求富貴榮華,不見拳拳赤心?
可是,見你詞下之風,分明該是個淡泊之人啊。我容若讀詞未在少數,我敢肯定,你確實還是當初的表妹,你的天真率直,你的聰慧機敏,還有你清靜的文辭,是的,你還是那個表妹,我想你頭上的傷一時未愈,的確隻是暫時忘記罷了。
為表妹詞中哀情所感,容若便不自覺地提筆,在榭兒的詞下,用褚河南式筆法步韻了一首:
拂夜殘星,照蛩吟似泣,欲斷還連。隔窗風快,折盡晚菊猶憐。當時舊事,恍驚餘,清汗流涓。渾更怕,醒時未語,縈思已是田田。
卻道桃人離後,剩詩書懶卷,真個如前?從今惘然殢酒,來去隨煙。寒蟾落水,恨西風,吹碎團圓。沾一片,傷心在手,怎堪移柱箏弦!
——《漢宮春•;成容若步榭兒韻》
幾許殘星拂去了此夜如漆如墨的暗沉,幽茫的星光照得蛩音如泣,斷斷續續。疾風掃過疏窗,折斷了院外的幾支晚菊,令人生憐。當時與你相別的噩夢,如今思來,還讓人心悸得清汗如泉。我怕啊,夢醒時分,並未來得及與夢中的你說上一句。隻徒留滿腹的愁怨,田田鋪展,好似池中的荷葉,層層疊疊。
那日,你走了,我整日懶翻詩書,如何能當你未曾出現?又如何還能像未相遇之前那般,一心撲於功課呢。從今以後,我隻好沉溺於酒中消愁,人情世故都無心顧慮,任它去罷。月落水塘,隻怪那可恨的西風,吹散了水中如盤的明月,不許它一刻團圓。我伸手輕沾,似乎也粘了一片明月愁苦的心思,這沾了愁緒的手啊,如何再為你彈奏出優美的旋律?
這樣尋思著,容若便決定要幫助表妹恢複記憶。他在榻上輾轉了一夜,直到四更打過,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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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表哥!你還在睡麼?”小梨在容若房外歡快地敲著門,笑道,“表哥啊表哥,從前都是你笑我睡到日頭高懸,今天怎麼換調換過來了啊,哈哈哈。”
“是榭兒麼?”容若一揉雙眼,才覺得睡遲了去,連忙起身整了整衣裳,便去開門。
“嘿嘿嘿,表哥,是我啦。”容若一看門便見小梨對他扮了個鬼臉。
“表妹,快進屋坐吧。”容若忙迎了進去,等到小梨落了坐,方才坐下,問道“這麼開心?又得了太太獎賞?”
“不是不是,是榭兒有禮物要送給表哥。嘿嘿。”她笑得神秘。
“真的?這麼神秘,還不快拿出來讓表哥也高興高興。”容若倍加愛憐地望著她道。
“嗯!”小梨隨即從袖口內抽出一隻錦盒,推到了容若麵前。
容若好奇地慢慢打開錦盒,便見兩隻蝴蝶相繼飛出,一白一黃,一大一小,在房內蹁躚起舞,甚是好看。它們撲扇著美麗的翅膀,時而親密嬉戲,時而疏遠自舞,你追我趕,隻是兩隻蝴蝶,卻比人間還熱鬧一般。
容若看著兩隻蝴蝶,原本莞爾於表妹的童趣,此時卻不自覺地想起梁祝的故事,又聯係到昨日阿瑪說的話,便又回想起這幾日與表妹相處愉快的點點滴滴,再想象著日後一朝入宮,好比天人永隔的刺痛,一時愁不自持,心上一陣悶痛,眉鎖成川。
“表哥表哥,飛走啦飛走啦。你若喜歡看,我每天去給你抓,嘿嘿嘿。”小梨隨著兩隻蝴蝶一陣亂跳,跟著跑出了門外,許久不見回來。
容若自閉門窗,試圖心無旁騖地看書,壓抑著想與表妹相見的心思。就這樣怔怔地坐了一日,除了汀茗送的茶點,他一日不曾進食。
罷了罷了,我這又是何苦?我這又是做給誰看?容若一氣之下把書本一擲,其實他一字未曾入眼,便起身推窗,卻已然到了黃昏。他舉目望去,冷香閣旁的梨花不知何時,謝去了大半,隻餘幾簇殘蕾,在最頂端的枝椏上隨風薄立,顫顫欲落,而那一地的蒼白,厚厚一疊滄桑,好不令人惋惜。容若感時傷事,回想兒時與榭兒親密之景,更是見花易落,見月易缺,遂提筆寫下: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闌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遍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隻對梨花。
——《清平樂》
難以捉摸的你嗬,宛若難以捉摸的風雨,時來時去,沒個準期。想那時我們玩倦了一起倚著闌幹賞月,話語間總能聞著你鬢間的香氣,醉人心脾。東風帶走了春季,是誰帶走了你?我是多麼難以想象,在今後無你相伴的日子裏,該是怎樣一個光景?也許從此便隻能對著零落的梨花,在那令人憔悴的黃昏裏,獨自傷春傷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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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五月,宮中的樹木都褪了花色,枝繁葉茂,綠得煞是可人。
康熙背著手正在禦花園內的石子路上閑走,後頭跟著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生的眉目明朗,身材勻稱。雖微微低首跟在皇上身後,卻難以掩蓋住他不俗的氣度,他有著一雙臥蠶之眉,溫潤中帶著書卷之氣,眉下描了一對眼眸如漆似墨,內斂中又攜著幾縷躍動的氣息。
“曹寅,索尼病危,太皇太後有意將首輔大臣之位授予鼇拜,此事你如何看?”康熙問著那位少年。
“皇上,曹寅不敢隨意揣度太皇太後的意思,但依臣淺見,索尼一死,朝中必然掀起一陣動蕩,首輔大臣之位,關係社稷福祚,太皇太後的決定必然也是經過千思萬慮,授予鼇拜,其實……並無不妥之處……”曹寅深明皇上之意,隻是他心裏也清楚,皇上雖表麵上宣布親政,實際大權還是掌握在太皇太後和索尼手中,太皇太後一向對鼇拜信任有加,蘇克薩哈陰鷙、遏必隆圓滑,鼇拜卻有滿洲國第一勇士之殊榮,還立過赫赫戰功,政績卓然,隻要索尼一死,這首輔大臣之位非鼇拜莫屬。隻是,我們這位年少氣盛的皇上,素懷抱負,一心想早日真正掌握大權,加之鼇拜未當首輔大臣已然三番兩次對皇上出言不遜,強製幹涉皇上處理朝政,若是真的當坐上了首輔大臣之位,那麼皇上手中僅有的那點實權和威望,也將岌岌可危。
康熙聽聞曹寅的話,眉頭緊鎖,雙拳緊握,轉過身來,對曹寅道:“那麼,你曹寅也甘心事態如是發展?”
“臣……臣全聽皇上安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曹寅連忙跪下,抱拳相向。
“曹寅,快起來,你的心思朕完全明白。隻是,此事辦起來有些棘手,朕也不怕你知道,朕親政不久,手下可信可用之人並不多,唯有你,朕敢全盤托付。”康熙扶起曹寅,拍了拍他的手,不無憂慮地歎道。
“皇上,承君此諾,必守一生。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曹寅望著康熙,感動得不能自矜,再次拜地。
“曹寅……”皇上聽他如此忠君之諾,亦是十分感動。想自己八歲登基,曹寅一直陪伴在身邊不離不棄,遇事敢為人先,有勇有謀,性情內斂剛烈,耿直忠心,更加難得的是滿腹詩書,翰墨極通,說是君臣關係,卻比親兄弟還親。
皇上若有深意地看了曹寅一眼,會心地微笑,他在曹寅身上,看到了除了宮中爭鬥、爾虞我詐之外的,家的溫暖,手足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