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兵把手裏壘疊的盤箕、笸籮大力拋到地上，一股塵土味嗆得他忙掩口鼻，左手嫌棄地亂揮。側眼朝發出敲打聲的地方望去，十分不滿。
    年過六十的老木匠正坐在小樹墩上修窗葉，臉上的皺紋全部擠在一起，把眼睛都逼成了縫，僅留一絲銳利。這鏤空雕花木窗經風曆雨多年，房屋又久無人住，他的任務重大。所以即使五兵用極為惱火的神色看他，也不做反應。
    事實上，五兵並不是因老木匠製造的噪音煩躁，而是心中委屈。
    說起這原因，就要提到前幾天了。
    張曉生托客棧小二找到了這處舊房子，據說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百年之後留下的。由於沒有後人，房子就給了生前照顧他十多年的那戶人家。而那家人雖不富有，圖的卻不是這個，加之家中人丁單薄，用不上更多房間，所以一直閑置。小二恰好與他們認識，就介紹了來。
    房子倒不是特別寒磣，隻是小了點，而且高牆深院，讓久住蟄洲，習慣隨意自然房屋風格的五兵心裏有些別扭。前門通巷，後門臨水，四間房，屋子中間有個露天小院子，張公子說那叫天井。中間隻種了一棵老海棠，旁邊擺幾個破舊花盆，滿盆的雜草。窗門全是雕花的，看起來還算精致，雖不是特別好的木料，怎麼說也費了不少功夫。隻是剛進來時，門就差點砸下來了，院裏窗戶也掉了兩個。哦，院裏還有一個大水缸，可能是儲水用的，剛看到時，裏頭還浮著一隻瘦青蛙。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總喜歡些典雅啊、古樸啊之類的東西。要少爺什麼時候也能像張公子一樣就好了，迂腐古板都不怕，總不至於那麼沒心沒肺。你看現在，把事情全扔給他，又跑了！
    張公子說，剛搬過來一切尚待收拾整理，四個人都必須出力。分得金櫻兒負責每天的夥食；少爺擦洗門窗，打掃地麵；他收撿雜物，清理桌椅箱櫃；張公子自己剪海棠，種花草，請匠人修屋頂門窗，購置各類物什。這很公道，大家都有活幹。可少爺呢，總趁張公子沒看到，就馬上溜了，把屬於他的那份活全部推到自己身上，臨近飯時才回來。
    他確是一名書童，本不該讓少爺幹活，可不是說好的麼？而且少爺出去玩也不帶他，真過分！好歹等他做完了兩人份的活，再一起去啊！
    如果，他說如果，他的少爺是張公子，那多好。瞧他對金櫻兒就好到不行，連重話都不說一句。唉……
    轉眼恰恰見到金櫻從門裏出來，手裏拿著把不知從何處翻出的小鏟。
    “金櫻兒！”五兵壓低聲音喊，“過來有事？”
    “……我來換土。”偷眼看了下五兵的大花臉，金櫻細聲細氣的。
    最討厭敲敲打打了，不仔細聽還聽不清她在說什麼：“換土不是你家少爺做的事？”
    “我煮好飯菜了。”還是那樣怯生生的，她眼睛看著腳尖。
    “啊哈~那好那好，我趕緊把事兒做完，等少爺回來就吃飯。”一聽飯菜好了，五兵開心到不行，一下拔高聲音，語氣裏都帶著興奮。
    “你家少爺去哪了？”
    “不就是去外麵……呃、張公子。”忽一下反應過來，剛才問話的聲音不是金櫻兒，他一滴冷汗往下掉，尷尬地看著張曉生從金櫻後麵走出來。
    “去外麵了是吧？那我們現在就吃飯。”
    “現在就吃？可是少爺還沒回來啊！”雖然說他真的餓了，很高興現在就可以吃飯啦！
    “我想，他在外麵應該吃得比我們好。”張曉生輕輕笑著，右手指尖搭在金櫻肩上，將她往旁邊推開一點，然後對老木匠說：“師傅，辛苦你了，先吃飯吧！”
    “哎！這一扇就差點了，公子你們先吃，我做完就來！”露出一口黃黑的牙齒，老人顯然也很歡喜能夠提前吃午飯。
    “洗手水我已經打好放在屋裏了，師傅先一起吃了再忙吧，橫豎不趕著用。”
    “公子太客氣了。”把手裏的窗葉和錘子輕輕放落，老人站起，滿身的灰塵、細屑直往下掉，滿臉抱歉想要說點什麼，那知曉生已經把門口讓開，擺出請進的姿勢，隻得連連道謝，相互推讓著進去。
    五兵在海棠樹上扯下方才掛在上麵的布巾，使勁打掉身上的塵土，也興衝衝跟上。一進屋，就聞到一股飯菜香味：“什麼菜這麼香？”
    “公子每日好菜好飯招待，按日結算工錢，我活到這麼大年紀了，像公子這樣有禮的讀書人也少見啊！”
    “承蒙老人家謬讚，快吃飯吧！五兵，你也坐下吃。”拾起筷子，他很溫和地說。
    “我還是等少爺回來再吃吧……”偷偷咽下口水，五兵有點心口不一。
    “就說是我讓吃的，快來。”
    “哎！”一聽這話，再不推辭，激動不已地拉凳、坐下、起筷吃。
    也難得梁妙是個沒有少爺架子的人，五兵跟著他不拘束，自然少了許多規矩。而張曉生更沒有主子、下人這等級觀念，不論吃飯住宿，都是同樣標準。要放在其他人家，哪有書童比少爺先吃飯、主子和下人同飯桌這樣的事。
    今天午飯的菜比昨日的還要好上許多，有肉，有蛋，還有湯。五個菜的火候味道都比昨日的好。
    嘴裏不斷咀嚼，手上還夾著一筷，這個菜實在好吃，到底是什麼東西炒肉呢？看不出來，好像沒有吃過，但無論怎麼看，也是個家常菜。五兵想問，隻得加快速度吞咽。
    “這個是金簪草炒肉絲，大家多吃點，清熱解毒，補中益氣。”邊說邊給金櫻碗裏夾了些，這孩子淨吃白飯，筷子最多隻伸到自己麵前的那個菜碗。
    “嗬嗬，莫非公子還懂岐黃之術？”已經在這個菜碗裏夾了好幾下的木匠笑。
    “不懂，隻會做幾個小菜，知道些養生。”
    “張公子，這個菜是你做的？”
    瞧五兵那個驚詫樣子，難道按照當朝律法，會做菜的男人還要發配充軍？！“是，金櫻早晨在縫補衣物，菜是我炒的。”不過他隻負責弄熟，之前的擇菜，洗菜，切菜都是不歸他管。
    “可我聽少爺說，君子遠庖丁！”不會吧，張公子居然能做出這麼好的味道？
    “你家少爺庖丁就遠了，君子卻不是。不然也不會言而無信。”他夾住幾粒米飯放入口中，緩緩說道。忽而一笑：“金櫻，鍋裏的飯都裝出來了吧？等會舀一瓢水倒進去。”然後在目瞪口呆的五兵和不明所以的金櫻兩人盯視下，自顧自夾菜吃飯。
    好一陣發覺沒人說話、動筷，他眨眨眼問道：“怎麼了？都吃飯啊！老師傅，要喝酒的話，我現在拿來。”
    “啊！不用不用，公子勿需客氣。”木匠突然明白了什麼一樣，笑了。
    五兵好久才反應過來，開始繼續吃飯。這一招絕啊！少爺肯定不會在外頭吃飯，而趕著那個點回來。等他回來，飯菜都沒了，一鍋的水，那就……隻能餓到晚飯了。看來以後，在蟄洲住下的這段時間裏，還是得多聽聽張公子的話。
    等吃過了飯，時間還早得很。老木匠率先走回剛才的位置敲敲打打，五兵繼續搬雜物，金櫻收拾好碗筷後就來到天井幫曉生弄花草。
    “金櫻，我昨夜給你的種子呢？”
    原本兩人都低頭在忙乎，先將花盆裏的土倒出來，再細細鏟碎混入草木灰，重新裝進去。突然曉生開口說話，金櫻從神遊中回來，楞一下才答：“放在屋裏。”
    “把鳳仙拿來。”
    小聲應了，起身從房裏拿來一個花布包，裏頭鼓鼓囊囊裝的全是花種。蹲下身遞給他，曉生卻不接。
    “以後這三個盆種鳳仙，剩下幾個盆種俗情，新買回來的五個盆種霜痕，半邊紅鏡就種在門口的藤蘿下。還是你看著。”手裏活不斷，口上慢慢地說，“用心照看，長得越快越好。”
    “嗯。”心裏默記，金櫻一麵看曉生的手勢，把花種撒下去。
    “等鳳仙開花，我就跟你說這些東西的用處，記住，摸過花葉後，必須先用淺草煎水洗淨手臉再做飯。”
    “……好。”
    自從金櫻跟著張曉生在翡城住下，他就交給她兩大包各色種子，讓她在屋後院裏種下，幾年來花開花謝，他從不告訴金櫻怎麼種植、有什麼用，也從不去看，隻讓她收集花種，再交給他。剛開始當然也會害怕，怕種不好會受罰，到後來好奇過，可等日子久了，就沒再想其他，一個指令一個動作，聽話就好。能跟著張曉生是她的福分，要不是他，她現在早被……所以要懂得惜福。
    沒有再和金櫻說話，曉生心裏慢慢盤算。屋子已經撿過瓦，門窗這兩天可以修好，東西快收拾好，該買的也都買了，種子的事急不得。現在要考慮一下營生了。
    他的積蓄可不是特別多，來翡城路上用了點，和梁妙各出一半錢租下這裏又花了些許，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總要有個入賬才安心。而且，他也需要一個身份，去接近想要知道的事實。
    ……
    而等梁妙挨午飯回來，裝模作樣說在屋裏角落掃灰，忙一早上累得很，掀開鍋蓋看到滿鍋清水的時候，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在外頭可是半塊糕都沒吃就趕回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