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郊，聖瑪麗教會醫院。
    大概已經屬於生存的本能，顏俊在醒過來的第一時間就睜開了眼睛。空氣裏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道和雪白的牆壁清楚地告訴了他所在的地點。環顧四周，布置大氣環境整潔，長桌上放了很多水果，旁邊是大大的落地窗，外麵還帶有一個小小的陽台，采光很好。不用說，這間豪華的單人病房一定是那個有錢的少東家的傑作。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桌上的台曆，十月十三。自己已經睡了兩天了？用手捏了捏眉心，那天發生的事情迅速地又回到了他的腦子裏。
    他，蕭瀟，蕭憶，綁架，然後是汾河的大水。
    正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人的笑臉印入了他的眼簾。不出意外的，陳玉和奚適。
    “兒子，你醒了。”陳玉看到顏俊醒了過來自然是十分欣喜，雖然醫生也告訴她說顏俊隻是因為體力透支，但總歸要親眼看到他沒事了才放心。
    “媽，你怎麼在這裏？”顏俊報以一個笑容，然後就猜到了，一定是奚適這個大嘴巴說的。
    “我怎麼不能在這裏？”陳玉反問，笑道：“你出了這麼大的事，幸虧小奚通知我。”
    果然是這個大嘴巴！
    “又不是什麼大事，也值得大驚小怪？馬上就能出院的。”顏俊白了奚適一眼，然後又問陳玉道：“家裏沒什麼事吧？”
    “虧你還知道惦記家裏。”陳玉搖了搖頭放下了手裏的湯，道：“自從回了太原你就非得搬到那麼個小房子裏麵……”大概是不想提蕭瀟的事，頓了頓，才又道：“家裏那邊地勢高，都沒事。”
    “那就好。”
    又聊了好一會兒，陳玉看顏俊喝完了湯才站起來回去。自從回了太原，雖然在同一座城市但老實說她看到兒子的機會並不是太多。顏俊始終還是不願意住家裏，這讓她不免傷心難過，但是另一方麵兒子肯認他們，又讓她覺得已經很滿足了。所以她也就不再強求什麼，凡事都是順著顏俊的性子來。
    隻是她前腳剛踏出房門，顏俊的臉就板了下來。雙臂抱在胸前，靠在床頭眯起眼睛盯著奚適，意味不明地說道：“您老還真是聽話，報告得夠詳細的啊，動作又迅速，這種質素，不當間諜可惜了。”
    “承蒙誇獎。”奚適很紳士地點了點頭，也就順便靠在了牆上和顏俊對視著，動作不失灑脫。緊接著又笑了一下，道：“順便還可以再通知您一聲，不光是顏家，您的那位蕭先生，鄙人同樣也已經把兩天前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了。”
    “你！”
    “隻不過他信不信我，就無從得知了。”奚適也不讓他說完，假裝不經意地盯著門口，笑得很好看，“我在他麵前的信譽度，你是知道的。”然後他站直了，關好了房門，湊近顏俊跟前輕聲道：“他現在也陪著兒子在同一家醫院，剛才我已經找人去通知他你醒了。那麼現在，大少爺，趕在他來之前，我們能不能先聊聊正經事？”
    這句話把顏俊臉上快要爆發出來的火成功地又壓了回去，他也恢複了一臉嚴肅地表情。
    他知道，所謂正經事一定是指的綁架和汾河的大水這兩件事。乍一看，這兩件事似乎沒什麼關聯，蕭憶隻是被人綁架，而在營救的時候又恰好發生了天災。可事實上他們都明白，這兩件事一定有關聯，因為巧合得過了頭。顏俊清楚地記得，在大水之前他聽到的那聲轟響，那個聲音他當時就覺得蹊蹺，現在聽到奚適這麼說，則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看到顏俊若有所思地樣子，奚適的表情看上去很滿意，他道：“我放心了，看來顏少爺並不是毫無察覺，這至少說明你當時沒有光顧者談情說愛。”
    “TNT炸藥？”能夠有這麼大威力的，大概隻有這個了。
    “不錯。我派人去堤壩上查過了，這場洪水的確是人為的。也就是說，有人故意在壩上埋了炸藥。”
    沉默著思索了半晌，顏俊問道：“目的？”
    “還在調查，但為了你們的可能性並不大。”奚適給出的答案卻出乎意料。顏俊本來一直以為這件事該跟蕭憶的綁架案聯係起來，如果這樣，那麼目的顯而易見應該是他和蕭瀟，但是現在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案。看到他臉上懷疑的神色，奚適道：“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這兩天，太原城都翻了天了。”
    見顏俊坐直了，他繼續說道：“這兩天日本人正在全城抓捕共黨分子。根據情報，起因就是那場大水暴露的共黨的一個主要據點。日本人發現他們的眼皮底下居然有這樣龐大的組織，你說他們能安心麼？他們的政策一向是寧枉勿縱，然後不斷從叛變的人口中套取新的情報和名單。”
    “那豈不是……？”
    “不錯，再這麼下去，你的蕭瀟也是無法幸免的。”
    “這事兒是誰幹的？”剛弄清楚始末，顏俊想著想著覺得眼前的迷霧又重了。按照這樣分析，那麼炸毀堤壩的目的是為了告訴日本人共黨的信息？不太可能。那麼是日本人自己做的嗎？不對，如果是他們自己，就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信息一定會直接去抓，炸毀堤壩在自己的地盤上製造一場如此大的混亂根本就沒有必要。如果這種分析是對的，那麼隻有可能是除日本人和共黨自己以外的第三方，如果是這樣，這種居心，太可怕了。
    “不知道。”
    “有沒有可能的確是針對我們的，隻是恰好發現了他們的情報點？”顏俊還是不願意去接受如此惡劣的動機。
    奚適沒表示，他隻是分析著說道：“也許吧。但我覺得為了你們撬動這麼大的工程，太沒必要了，除非是跟你和蕭瀟有什麼深仇大恨。炸堤和抓捕這兩件事，來得太過巧合。現在插手的人太多，太原的水已經太渾了，我也看不清楚。不過也說不定這就是他們的目的，這次死的人裏麵，日本方麵可是占了大多數。”
    “那那兩張字條呢？”顏俊忽然想起來之前的字條，問道：“上麵的字跡，你有沒有查出什麼結果？”
    “沒有。”無不遺憾地搖了搖頭。
    顏俊再一次沉默了，他不覺得他和蕭瀟會跟人結下如此大的仇怨以至於要波及整個太原那麼多無辜的人。那麼可能性或者真的就隻剩下剛才說的那一種。而無論哪一種，蕭瀟現在都隨時有可能暴露在危險之中吧？他開始再一次懷疑自己以前做的決定，或許，那真的就是個荒謬而滑稽的徹頭徹尾的錯誤。
    抬起眼，那麼，他是因為這樣才去通知蕭瀟的嗎？是為了幫忙？
    “行了，我的事說完了。”奚適才不管別人的糾結，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笑道：“我幫你約了你家蕭瀟，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我覺得他應該會來跟你道聲謝的吧？或者他要是不來，估計就是真的對你死心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門口想起了規律的敲門聲。奚適看了看表，時間還湊得真準。這樣就說明，這個傻子還是有希望的吧？
    “嘖嘖，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優雅地走到門邊，奚適把手搭到了門把上，猶豫了一下，又回過頭對這顏俊眨了一下眼睛：“別緊張，你穿病號服雖然比不得軍裝，但是也一樣帥。”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門外真的是蕭瀟。禮貌地打了個招呼把他讓了進來，奚適徑直便出去了，然後還好心地幫他們帶上了房門。於是，偌大的房間又安靜下來，隻剩他們直麵相對，再一次，沉默中恍若隔世。
    最終還是顏俊先開的口。
    “你沒事了吧？還有蕭憶。”一如既往地友好。
    “嗯，沒事了。你呢，也沒事了吧？”
    “嗯，挺好。”
    沉默，然後是蕭瀟的道歉：“顏先生，對不起。我沒能相信你。”
    但顏俊隻是笑了笑，搖頭。原來不是不相信，而是已經不能夠相信嗎？果然有些事情，改變了就無法挽回了。沒有站起來，就這床邊把椅子往近地拖了拖，他道：“坐吧，你膝蓋不好，別老站著。”
    蕭瀟沒有注意這麼多，順從地坐了下來。此時兩個人之間，既像陌生，又像熟識，說不出的冷清，也是說不出的溫暖。但是那道無形的屏障，那道由顏俊親手畫的屏障，依然清楚地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生生地分離了兩隻本該握在一起的手。於是，再一次的沉默。這種沉默像是把他們又帶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彼此之間的感情，那個時候，他們的世界，剛剛相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