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華亭鶴唳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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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過了大約三兩天,在一個還算晴好的周末,蕭瀟就和蕭憶一起由畫小樓帶著第一次去了高橋建二的家。
高橋家住在太原市市中心原糧食署署長的那棟小別墅裏麵。蕭瀟其實覺得挺奇怪,為什麼這人出來打仗還拖家帶口,但是聽畫小樓說,這個高橋在十幾年前就已經來了中國,先在北平,後來調去了上海日租界領事館,這幾年才編入了特高課,聽說因為很有能力高所以升遷得很快。他的太太是一個姓莫的上海女人,為了所謂的愛情不惜跟家裏都鬧翻了跑出來,從此就沒再回去過。不過也好在高橋對他太太一直都還不錯,兩個人還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蕭瀟的學生高橋英子。
會麵的場景很平淡,就像兩家原本熟識的人家的普通相聚。互相寒暄之後,蕭瀟發現這位高橋長官的中文說得絲毫不比畫小樓差,也發現高橋太太也是一個很健談的女人,並且非常喜歡小孩子,他這才明白畫小樓堅持把蕭憶帶著一起來的用意。
蕭瀟的話一直比較少,聽得居多,在這樣一個家庭他始終有點別扭,感覺也並不是很舒服。但他覺得既然是來教琴的,那麼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也就可以了,其他的並不那麼重要。不過他也明白,在這以後自己的“本職工作”絕對不會僅僅止於教琴。在窗外照入的陰霾光線中環顧著這個帶著中國風味的和室,他的耳朵邊上忽然飄起了小二度和弦,這種和弦聽起來就像人的指甲刮過玻璃一樣,刺得人心裏直想著離得遠一點。
值得慶幸的是,因為中途忽然插出來的某個緊急事件,畫小樓和高橋建二一起離開了家直接去了辦公室。蕭瀟舒了一口氣,這樣一來他要告辭高橋太太也就不太好挽留了。於是,終於在晚飯之前,他得以和兒子一起離開了高橋家。一手提著琴,一手拉著兒子,走出門的那一刻蕭瀟才徹底鬆了口氣。
外麵的天氣雖然陰沉,可還給了人呼吸的餘地。空氣裏縈繞著街邊燒餅攤淡淡烘烤香氣,滿滿的都是人情味。
低頭看見兒子伸手牽著他邊走邊看光景的可愛樣子,蕭瀟忽然覺得心裏的陰霾也隨之去了一半。他問兒子道:“蕭憶,爸爸問你,你喜歡英子姐姐嗎?”剛才在那邊聽到高橋太太說讓蕭憶經常去,他感覺很不好,所以他不顧畫小樓反對婉轉地拒絕掉了。但他還是想聽聽兒子的想法。
聽到父親喊他,蕭憶睜著忽閃的大眼睛抬起了小腦袋。他點了點頭,可是緊接著又搖了搖頭。“喜歡英子姐姐,可是不喜歡阿姨。”
被兒子的直率逗樂了,蕭瀟放下手裏的琴,停下來蹲到了他的麵前,難得的也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爸爸告訴憶憶一個秘密。”說著壓低了聲音,悄悄地道:“其實爸爸也和憶憶一樣。”
“真的?”
“真的。”蕭瀟調皮地眨了下眼睛。
這到還真是實話。英子很討人喜歡。其實蕭瀟是今天才知道,高橋英子自生下來起便不會說話,對於這個隻比自己的兒子大了幾歲的女孩子來說,小提琴是她能和外界溝通的唯一渠道,從那雙一直乖順的眼睛裏蕭瀟讀到了寂寞和渴望。但他也的確不待見高橋太太,他說不出為什麼,但就是無法信任。
想到這裏,他伸手勾住了兒子的小拇指輕聲道:“這是秘密,不能告訴別人喲!”
“嗯,憶憶保證不會告訴別人,爸爸放心,連媽媽也不會說的!”在蕭憶像包子一樣胖胖的小臉上儼然已近是一副嚴肅的表情,對著父親做出了鄭重的承諾。
“真乖。”
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蕭瀟卻忽然看到蕭憶的眼睛忽然聚焦到了自己的身後,然後就擺出了一副欣喜的樣子,小嘴裏喊出了兩個字:“好叔叔。”
好叔叔?好叔叔是誰?愣了一下,蕭瀟有些莫名其妙。他順著兒子視線的方向,笑著轉過了頭。
刹那間,連呼吸都凝固。人海中,他的目光隻被一個人吸引,再沒辦法移開。
顏俊。
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午後忽然出現在了蕭瀟麵前,毫無征兆。一瞬間天地萬物都消失不見,什麼都安靜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蕭瀟怔怔地站了起來,轉身對著前麵,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他的對麵,顏俊就站在那裏,恣意而瀟灑,麵上帶著淡淡的表情,似笑非笑,清澈而幹淨的眼神,像是跟這個陰霾的世界徹底脫離了關係,不染塵俗。
這一幕像極了夢境,太不真實,可也太過真實。會像夢裏一樣嗎?微笑著走到麵前,然後認真地說,我回來了。
會吧。
這一刻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屏住呼吸,連笑容都忘卻。而對麵的人在看到他以後,也終於慢慢地朝著他走了過來。顏俊的視線聚焦在蕭瀟身上,步伐不緊不慢。不知道為什麼,蕭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眼裏僅剩下的除了那個英挺身姿的倒影,什麼都沒有,和對麵那人一樣的澄澈。
天涯海角,太久未曾咫尺相對。夢裏相思,片刻心事又有誰知。
一直到他停了下來,兩個人,仿佛近的不能再近。
“憶憶,又是你們啊。”
這時候,一直沒有人注意的旁邊,另一個人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竟然是那天在咖啡廳遇到的“少東家”。和顏俊並肩站在一起,他沒有去理蕭瀟,隻是蹲到了蕭憶的麵前,和他平視。然後對身邊的人說道:“顏俊,這就是我上次跟你提到孩子,真巧,居然在這裏碰到了。”
“嗯,好叔叔好,好叔叔的朋友好!”蕭憶的小嘴倒是挺甜,也很有禮貌,顯然被教得很好。而聽到聲音,彼時目光還在蕭瀟臉上流連著不肯離開的人,毫無遲疑地轉過了頭。看著蹲在那裏的人和他麵前的孩子,笑容裏帶上了不曾有過任何改變的溫柔。
可是站在那裏,蕭瀟的思維瞬間停了下來。在顏俊的目光落到蕭憶身上的那刻,他的心裏浮起了難以抑製的慌亂,低下頭看到到蕭憶軟乎乎的小手正抓著自己,他像觸到了讓人害怕的東西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抬頭注視著麵前的人,斷斷續續說不出話。
“他,他是……他不是……”
“爸爸?”
蕭憶顯然被父親剛才的舉動和臉上的神情嚇了一跳,再次伸出小手抓住了父親的大手。語氣裏全是稚嫩和無辜。而同時,這兩個字也猶如一記悶雷讓蕭瀟一下子清醒,把他所有的話全都堵了回去。他再一次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爸爸你怎麼了?”蕭憶見父親不理他,又叫了一遍。仰頭看著父親還是沒有反應,他求助一般地轉過頭看向了還蹲在他麵前的人,企圖尋找到什麼答案。他不明白,剛才爸爸還好好兒的,這究竟是怎麼了?
輕輕摸了摸蕭憶的頭,蹲在那裏的那個人站了起來,已然收起了剛才的笑容。看向蕭瀟的目光裏雖然沒有了上次居高臨下一般的審視,但那層冷漠始終存在。他開口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看來,上一次我給你的忠告,你是一點都沒有聽進去。”
“你管得也太寬了,‘少東家’。”
這時,剛才在旁邊一直保持著緘默的顏俊終於笑著打斷了那位“少東家”有些刻薄的話,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很有磁性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好聽:“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說罷,還未等蕭瀟有任何反應,他就轉過頭對著他友好地伸出了一隻手。
“先生,您別見怪,他就是嘴有點兒損,沒壞心的。”
他剛才說,什麼?
愣愣地看著顏俊伸到自己麵前的手,蕭瀟覺得世界又再一次安靜下來。麵前的那隻手,十指勻稱,手掌寬大而溫厚,和四年前一樣讓人覺得安心。明明這麼熟悉,明明這麼真實,明明都沒有變化,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先生?”保持著動作沒有變,看到蕭瀟始終沒有伸出手顏俊卻是一臉無奈。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一臉無所謂“少東家”,隻好再一次露出了笑臉,歉意地說道:“如果這個家夥得罪了您,我再次代他跟您道歉。握一握手就算泯了恩仇可好?”
“你,不認識我?”答非所問,語氣裏忽然隱隱地開始顫抖。
聽到蕭瀟這麼問,顏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他微微地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少東家”,但沒得到回應。稍後他便又轉頭,麵對著蕭瀟怏怏地放下了手插回了褲子口袋。隻是臉色未變。
“顏俊,你當真……”蕭瀟忽然一步上前,可在顏俊下意識的後退以後頃刻間停了下來。
從那雙微微有些狹長眸子裏,他看到了陌生和吃驚,歉意和溫和,可就是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沒有熟悉,沒有溫暖。關於他的一切,什麼都沒有。
就好像有關於他的一切,都是空的。
“您是?”看到蕭瀟急切的表情,他稍稍地眯起了眼睛像在思考,打量了半天卻沒說出個所以然,看著蕭瀟像是在看一個奇怪的人。
“爸爸,”一旁的蕭憶也看到了父親的失常,輕輕拉了拉那隻緊緊握著他的正在顫抖的手,一臉天真地問道:“你認識這個好叔叔的朋友嗎?”
認識嗎?
思考著這個問題,蕭瀟猛然發現連他自己也開始搞不清楚。是啊,他認識這個人嗎?現在站在麵前真真實實地笑著的這個人,他真的認識嗎?可是這張臉,這雙眼睛,這個人,顏俊,這個名字讀起來,為什麼好像比原來更加陌生了?
“你叫憶憶?”這時候,顏俊忽然蹲到了蕭憶麵前,拉起他另一隻手,微笑著問道:“你和爸爸認識我嗎?”
蕭憶抬著小腦袋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指著“少東家”道:“我隻認識這個叔叔,上次是他幫我擦的傷口。”說完又想了想,反問顏俊:“那哥哥,你認識我嗎?”
哥哥?顏俊差點翻白眼,他怎麼看也應該和他爸爸是平輩的吧?這小家夥怎麼好意思叫出口?
剛想開口,蕭瀟卻在這個時候蹲了下來,語氣已經恢複了剛才的平和:“憶憶,爸爸可能……認錯了。”
“認錯了?”蕭憶轉過來看著爸爸,把小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嗯,認錯了。”語言開始變得流暢,蕭瀟衝著兒子點了點頭,就如同剛才隻是走神了一樣。攬過兒子,他緊接著朝蹲在他們麵前的顏俊十分歉意地笑了。
“顏先生,剛才的事,我很抱歉。”
“說抱歉的應該是我。”顏俊麵對著那對父子又恢複了一臉的笑意,對剛才蕭瀟的失態完全都沒有放在心上。然後他又對著蕭憶伸出了手:“那憶憶跟叔叔握握手吧,代替你爸爸,就當原諒我旁邊那個家夥剛才無禮的態度。”
“好的,哥哥。”蕭憶倒是十分配合地又點了點頭。那個冷臉叔叔他其實還蠻喜歡的,所以即使他得罪了爸爸,隻要道歉了還是可以原諒的!這樣想著,他就伸出手,和顏俊握著晃了晃,算是徹底和解了。
顏俊被“哥哥”這個稱呼弄得哭笑不得,不過稍後也不再去理會。他笑道:“既然這樣,送個東西給憶憶。”摸了摸蕭憶的頭,顏俊抬手就把“少東家”拉近了,從他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包裝精美的東西,拉起蕭憶的小手把東西塞到了他的手心。“巧克力。”
也不知道是因為習慣了還是因為東西是送給蕭憶的,“少東家”居然什麼不正常的反應都沒有,任由著他為所欲為,隻是輕輕皺了皺眉頭。
被手心的東西吸引,蕭憶的眼睛又睜得大大的,顯然很想要。可是他又想起了以前父親說過不能隨便亂拿別人的東西,尤其是陌生人。所以他隻能一邊用詢問的眼光望向父親一邊期待著他可以批準,一直到蕭瀟同意,他才很高興地收了起來。
看到蕭憶收起了東西,旁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顏大少,時間差不多了,你父親還在等我們,別耽擱了。”
“好。”平聲答應著,顏俊站起了身,看著和他一起站起來的蕭瀟,他猶豫了一下,再一次友好地伸出了手。
“那麼,憶憶的爸爸,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淺笑,握上了那雙手,隻是最輕微的觸碰,便放了開來。
感覺到他和自己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蕭瀟閉上了眼睛。聽著腳步聲越走越遠,和那天一樣的心痛再一次鋪天蓋地地襲來,連心髒都仿佛在震顫。一直到聽見汽車發動的聲音,聽見他們離開,蕭瀟才捂著胸口蹲了下來。
人群穿梭而過,漠然無意。歲月荏苒物是人非,陪著他的如今,可笑大概,也隻有旁邊那把沉默的琴了。
“爸爸,你怎麼了?”看到父親這樣,蕭憶開始著急,連忙乖巧地幫他拍著背。
“爸爸沒事。”還是那個淺淺的笑容,蕭瀟抬眼,看見了兒子那張擔憂的小臉。忽然間他伸出手,把蕭憶圈到了自己的懷裏。把頭輕輕靠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聲音含糊,小得幾乎隻有他自己可以聽見。
“憶憶不要急,爸爸真的沒事。”
逐漸遠離的車子上,顏俊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後視鏡裏麵的那一幕,很安靜。隻是右手捂著心口,很久都沒有鬆開。一直到車子轉彎,直到那個人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後視鏡裏空白得隻剩下不斷後退的街道和行人。
“你一點兒當演員的天賦都沒有。”打趣的聲音自耳邊響起來,這個時候格外讓人討厭。“戲演得這麼爛,以後還是省省吧。”
“有煙嗎?”顏俊沒打算理他,看著後視鏡沒動。
“你不抽煙。”一邊開著車,“少東家”一邊扔了盒兒煙給顏俊,順便還有放在車坐邊上的一盒火柴,然後搖開了車窗。
顏俊抽了一支出來,熟練地劃燃了火柴點上煙,吸了一口。吐出的淡淡煙霧隨著車裏的氣流飄到了車窗外麵,被空氣稀釋得一點痕跡都不見了。
“你也不抽。”他看著窗外,剛才口氣裏唯一的一絲波瀾都已經聽不出來了。
“哼。”開車的人扯了扯嘴角,調笑道:“用人東西都這麼理直氣壯,我看你是搶我搶上癮了。”
“你算了。”看著手上的香煙的火焰漸漸暗下去,打趣的話裏一點情緒都沒有,“你會惦記那半塊巧克力?也不知道是那個女孩子送的,估計你也不會要。”
斜眼瞥了顏俊一下,“少東家”再一次專注到了前麵的路,沒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