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華亭鶴唳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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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生活在日本人統治下的普通人幾乎都沒有了時間的概念,春夏秋冬四時節氣對於他們來說,除了氣溫的變化就再無其他。恨意和恐懼到極點就隻留下刻意的不在乎,悲苦也偶爾會被得到的小利益衝淡,聽著外麵的軍隊打得你死我活,見識到城裏偶爾的槍戰和反抗,每個人可能都隻剩下這樣的想法:活著就活著吧,能活著就是種恩賜了。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蕭瀟忽然很平靜地甩給出了一句話。他淡淡地告訴畫小樓說:告訴他,我跟你們合作。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畫小樓正滿腦子都在想別的事情,愣愣地拿著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沒反應過來。思索了很久,她才明白了蕭瀟在說什麼事情。但是她沒有立刻答應,而是放下了筷子,懷疑地問蕭瀟為什麼。
和她料到的差不多,蕭瀟給的理由很含糊。他說得很淡然,要求是畫小樓他們提的,不接受需要理由,難道接受也不得不給出一個理由?隻是他沒說,這幾天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低頭看著蕭憶的笑臉,他意識到原來他的生活中除了那個人的念想,早就又多了另一層羈絆。那個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是這個孩子在他寂寞的時候一直陪著他粘著他,從來也沒有抱怨過自己的錯。自己是不應該這麼自私的,應該為了這個孩子去做些什麼,想辦法給他一個未來。
那麼就跟他們合作好了,跟畫小樓,還有她的直屬領導,沈昀。
不過蕭瀟坐在那裏,同樣的也不知道畫小樓沒有仔細問他理由的原因。把眼神從蕭瀟的身上移開,她的腦子裏更為困擾的是另外一件事。
最近這段時間,日本憲兵隊似乎是在城裏加大了巡查的力度,他們好像是引進了幾台更為先進的信號探測車,能夠在更短的時間內找到信源,並且工作從來都不分晝夜。這幾台車對於電報信號檢測的靈敏度讓她的行動更為困難,也意味著局勢變得更加的緊張。現在,她想把在特高課找到的信息送出去要比原來冒更大的風險。
而除此之外,幾乎是在和那幾輛監測車出現的相同時段,她的電台裏麵總是會出現另外一個幹擾的信號。這個信號很奇怪,從接收程度上能看出來用的應該是和他們同一種密碼機,可是每次發信息用的都是明碼,並且每次的內容頁相同,僅僅隻有三個英文字母CQD。
這三個字母所代表的意思別人可能不知道,可畫小樓卻一定明白,因為這是很久以前她還和未婚夫在一起的時候,他告訴她的。這是很久前使用的聯絡信號,自從新的國際標準信號定下以後就被棄之不用了。它的意思很簡單,代表了兩個字:救命。
畫小樓一直在想辦法利用特高課的資料分析這個電台的出處和意圖,但這個電台顯然讓所有的人都不知所以。這是誰發出的求救信號嗎?她覺得不是,如果是求救信號,應該用國際更為通用的SOS而不是很少人知道的並且早就過時的CQD,並且不應該如此規律及時地傳到他們的電台上。那麼這樣,可以認為這個信號是發給她們的嗎?
可是沒有署名和任何的特別說明,這讓她很難界定。如果說是發給別人又恰好每次都被她的電台聽到,這樣的概率不是沒有,可也太小了。更何況每次在聽到後不久窗外就會經過日本人的信號監測車,這種“巧合”讓她無法認同。但是剩下的那種可能性又讓畫小樓不敢承認。如果這個信號是特意發給她們的,事情就會變得很恐怖。如此清晰的目標和時間點,說明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無所遁形,這三個字母,或許是一個提醒,但也有可能代表了另一個威脅。
處在這種情況,他們很被動。那是一雙在暗處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是敵是友,接下來會對他們采取什麼行動,他們完全沒辦法知道。所以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出那個陌生的電台。
畫小樓想得越深,眉頭就皺得越緊,不知不覺一頓飯就已經過去,回過神她才發現蕭瀟和蕭憶正不約而同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父子兩個瞪著兩雙眼神相似天真無邪的眼睛,共同思考著這個和他們同桌吃飯的“媽媽”究竟在想些什麼。
“你們都吃完了?”畫小樓一臉坦然地問了一句,從容地放下了碗筷。
“媽媽你在想什麼?”蕭憶小盆友一語中的,這讓畫小樓不得不掩飾著咳嗽了幾聲。自己的失神已經明顯到小孩子都能看出來了麼?
甜甜地笑了出來,畫小樓輕輕地捏了一把兒子的小臉蛋,然後湊近了他笑得眉眼彎彎:“媽媽在想,憶憶真是長得越來越帥了,也不知道將來誰有機會做我們蕭家的兒媳婦兒。”
蕭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個畫小樓,是想問題想太多腦子脫線了嗎?
“媳婦兒,是什麼東西?”蕭憶成功地被這個新名詞轉移了注意力,媳婦兒是什麼東西?好東西嗎?抬頭看著躲在一邊偷笑的老爸,蕭憶忽然回想起來,這個詞好像在哪裏聽到過,好像……他瞪起眼睛看著蕭瀟,問道:“爸爸,媽媽是你的媳婦兒對不對?”
“她才不……”話到一半,蕭瀟又咽了回去。本以為自己想通了,沒想到還是沒有辦法放下。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自己依然沒有辦法承認除了他以外的人,哪怕謊話。小孩子,還是不要騙他了,騙人不好。麵前蕭憶仍然盯著他,等著他的下文,這雙眼睛讓蕭瀟不知道說些什麼,倒是一邊的畫小樓替他解了圍:“是啊,媽媽就是爸爸的媳婦兒。”這個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不知道是不是特工練就的本能,撒謊從來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哦。”蕭憶明白了,媳婦兒就是像媽媽一樣的東西。可是他又有點反應不過來,既然有了媽媽,還要媳婦兒幹嘛?
“行了,我還有工作,蕭瀟你陪兒子吧。”畫小樓也煩不了兒子的糾結便把他丟給了蕭瀟,喚來了姆媽收拾東西,一邊說道:“還有,既然你同意了,那麼過幾天我們就一起去高橋家拜會一下,你該去認認你的學生。”說完便轉身進了書房,過了不久,在接到一個電話以後便匆匆出了門。
哄兒子睡著以後,蕭瀟看著他那張眉目之間始終縈繞著熟悉感覺的小臉,心裏在暗暗慶幸,幸好,自己還能抽出時間來陪他,如果自己和畫小樓一樣忙,孩子一定會很寂寞的。
關掉小台燈走出蕭憶的房間,蕭瀟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抬眼看到書房裏一片的黑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門。這個房間一直都是畫小樓在用,他平時很少進來,一來是因為畫小樓的事情都比較機密不能讓他知道,二來也是因為他在報社一直比較閑,他也不需要加班。報社的人都知道他有個日本人的妻子,自然給他派的都是輕鬆的工作,畢竟這年頭不想混的人也是少數。隻不過,蕭瀟知道他們私底下都是對他側目相對,背地裏也早把他當成了吃軟飯的人。仔細回想一下,這一從過去到現在,他這輩子的確算得上是聲名狼藉了。
他沒開燈,甚至都沒有去碰一下或者是翻一頁書案上畫小樓的東西,徑直越過了書桌。站在窗戶前看著外麵路燈下昏暗的街。這樣平靜的夜晚,是不是又有人會在醞釀著什麼陰謀呢?真的要變成日本人的家庭教師?這個稱呼還真是刺耳。
他知道那兩個人未必真的把他當成同伴,但事實上,這個泥潭他恐怕也是不得不去趟的,早就被拖下水了,本來也沒有什麼好掙紮的。生活給他設了一個陷阱,逼得他不得不一步一步往裏麵跳,絲毫沒有緩轉。他一直在想,這些人到底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去做這些地下工作。共產的信仰?還是自己的人民?因為這些,略了國籍免了仇恨,不惜犧牲生命去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戰爭,製止野心帶來的血腥和屠戮。付出這些的時候,他們心裏最真實的想法,究竟是什麼?而畫小樓在麵對血管裏和她流淌著同樣血液的日本同胞的時候,究竟有沒有過猶豫?
很久以後,蕭瀟曾經在無意間被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那個時候他能夠知道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會不會後悔自己之前做出的決定?
蕭瀟隻是淡然地扶了一下眼鏡,說:會。然後他又笑著加了一句:隻不過,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