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家門的時候，天還未大亮，暗的朦朧，處處淒絕。原本應該團圓的中秋節此時變成為分離的起始，入眼的是紛亂的人群舉家遷移的悲戚身影，有老有少。
    日軍的轟炸毀了太原整個新舊開化市，其他地方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有的地方已經隻剩火海之後的殘留灰燼，帶著燒焦的氣息撲鼻而來，讓人心裏止不住地冒寒。這一炸讓人深切地體會到了死亡的痛楚與恐怖，也促使原本還安土重遷的老百姓們，不得不背井離鄉，或許就此無法落葉歸根。
    蕭瀟的家並不在轟炸的中心地帶，但是還是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廚房的窗戶已經被震碎了，房間裏已是一片狼藉。在離他們大約四五百米的地方的瑪麗大教堂已經損毀，不遠處的哭喊聲還可以傳到他們的耳朵，震顫著人的每一根神經。握著顏俊的手，蕭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份憤怒和悲戚。
    他不是個沒有良知的人，麵對滿目瘡痍生靈塗炭，蕭瀟覺得心裏在滴血。他曾經感受過曲子裏關於戰爭的波瀾壯闊，也曾經因為曲調中的悲傷和彷徨淚流滿麵，但這一切的感受從來未曾像現在這樣真切而清楚。他痛恨日本人，厭惡戰爭和侵略，無法忍受血腥和死亡，可是他無能為力。他此時能做到的所有的事，就是保護好自己旁邊的這個人，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和力氣去顧及其他的一切。
    “我們也收拾東西，趕快走吧。”蕭瀟壓抑著關上了門，拉著顏俊進了他的房間。由於距離最近的爆炸點相對遠，這個房間基本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嗯。”顏俊的聲音悶悶的，臉上沉重的表情始終揮之不去。在一切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後，即使想要安慰別人他也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再笑。
    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商量以後，決定去四川。那裏是內陸腹地，蜀道易守難攻，兩個人的積蓄加起來應該足夠到達那裏。至於顏俊所在部隊的約束，其實早在他那一支騎兵團全軍覆沒以後，除了已經確認陣亡的將士名單，生死不明的人就一直處在離散狀態，再加上顏希文做的人事安排和調動，作為“傷員”的顏家大少現在隻是保留軍籍，本質上已經和普通老百姓已經沒有什麼兩樣了。
    “蕭瀟。”聽著他收拾東西的聲音，顏俊把原本放在床上的衣服遞給了他。“我想臨走之前再去跟他們道個別。他們會留在山西，不會走的。”
    “好。”接過顏俊遞過來的東西，蕭瀟柔聲應道：“等我收完，我陪你。”
    “難為你了。”顏俊知道，讓蕭瀟再去麵對顏家的人有些強人所難，也知道自己回去可能會麵對的尷尬，但是畢竟是養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他實在沒辦法不說一聲就走。
    “不礙事，我……”
    正想回答，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兩個人的注意。這個時候，誰會來串門？猶疑地看了顏俊一眼，蕭瀟站起來走出去，打開了大門。
    “末離？”蕭瀟疑惑地看著正在院門外朝裏張望的小姑娘，覺得很意外，隨後便走出院子幫她打開了門。“你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子禾哥，”雖然知道了這個人就是蕭瀟，但是末離還是沒能改過口來。她上氣不接下氣一把拉住了人便想往外跑。“快跟我走，開化市情況現在很糟糕，老百姓都跑了。我們接到消息說太原政府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已經開始燒毀檔案和建築等等一切重要的資料，小樓姐讓我來找你，說是讓新聞部所有的同事趕緊過去。”
    蕭瀟一臉吃驚地看著尹末離，被他拉著跑了幾步卻停下來掙開了他的手。“末離，等等。”
    “子禾哥，怎麼了？”愣了一下，尹末離又重新拉起蕭瀟的手想往外跑。“別想了，先跟我去報社，有的同事已經先過去了。”
    “你先在這裏等等。”蕭瀟卻當機立斷地再一次抽回了自己的手，也不管尹末離一臉著急便匆匆地進了屋裏，拿起外套便進了房間。
    “顏俊，我現在要回一趟報社。”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說道：“我要去和同事們交代一聲，順便把手裏的工作做交接，二十分鍾以後我就回來。”
    “這麼突然？”顏俊顯然沒有料到，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也是，總不能一聲不吭地就消失，說不定他的同事們還要擔心。“你去吧，我在家裏把剩下的東西收拾好，等你回來。”
    “嗯，你記住，千萬別亂跑，街上現在很亂。”一邊說著話整理好衣服，蕭瀟忽然覺得很不放心，心直跳。走到門口，他猶豫了一下，卻又折了回來。
    “要不我還是不去了，讓末離去說一聲算了。”
    “你別傻了，”顏俊阻止道：“你那麼多的工作，別人怎麼可能搞得清楚，而且過去那麼長時間你們副主編這麼照顧你，不說一句就走太過分。”
    “可是……”
    “真的不用擔心我。”顏俊無奈，這個家夥平時沒有這麼優柔寡斷的，今天怎麼回事？“你‘可是’的這會兒，都可以跑一個來回了。”
    “那……”
    “快去吧，我在家等你。”顏俊對著他露出一個讓人安心的笑，輕輕拍了他一下。
    “你自己小心啊。千萬別亂跑。”
    “嗯，放心，我又不是孩子。”
    聽他這麼說，回著頭又猶豫了幾步，蕭瀟才定了定心，便轉過身跟著站在門口的尹末離離開了家，臨走時掩上了院子裏的小門。
    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比他們在家門口看到的又悲涼了幾分。現在蕭瀟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個人臉上悲戚和無助的神情，看著一張又一張毫無神采的臉，蕭瀟心頭的壓抑和不安也越發的濃重，不由地加快了步子。做完事他就回家。
    “子禾哥，你和顏少爺？”尹末離跟在蕭瀟身後穿過人流，想到剛才等了那麼久她就不由地開始關心起他們兩個人。
    “我們要離開太原了。”蕭瀟也不避及，護著他身後的小丫頭，說道：“我這次是去那邊交接工作的。”
    “啊？”尹末離吃了一驚，這是不是也太突然了？怎麼忽然就說要走，看著走在前麵的身影，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但是轉念一想，也是正常，現在太原的人，有錢的，能走的基本都已經離開了，上個月秋菱都已經跟著家裏人逃到了外麵，他現在要走，有什麼不對呢？
    但是，畢竟一起工作了這麼久，這個一直對她很好的大哥哥就要離開了，還是有些舍不得。默默地跟在他後麵沒有再說什麼，尹末離覺得有些悶悶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死離別對於她，從未像戰爭這段時間以來這麼多過，讓她應接不暇。
    報社裏，一片忙亂，第一手消息要及時地發出去，滿地都是稿子，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報社的主編都已經快要發瘋了。
    “子禾，你來了。”透過人群畫小樓一眼就看到了蕭瀟和尹末離，站起來順手拿起旁邊的一遝稿子就交到了蕭瀟手裏。“你去南橫街，跟進資料焚毀的最新情況，其他同事都已經出發了，讓他們把該發回來的消息送回來。”
    “末離。”她又轉過身，盯著手裏的東西，頭也不抬地對著尹末離吩咐道：“去小徐那裏拿資料，然後跟子禾一起去。”
    “畫副主編。”拿過東西，尹末離看了一眼蕭瀟猶豫了一下，喊了一聲。
    “什麼事？”畫小樓依舊沒抬頭，抽起旁邊的一頁文件遞給了旁邊來跟她拿資料的同事道：“時間不對。”“好。”
    “是這樣的。”蕭瀟打斷了尹末離的話，看著周圍忙碌的同事，雖然覺得自己過分，也知道這麼做不應該，但還是狠下了心說道：“我今天是來辭行的。”
    此話一出，周圍瞬間安靜了三秒。但是緊接著又一陣急切的電話鈴聲打斷了眾人的思路，大家又接著忙碌起來，誰也沒再有多餘的時間去搭理他們。站在那裏，畫小樓也隻是審視般地看了他片刻，皺了皺眉頭。不過接下來出口的話卻不見一絲猶豫。“可以，你把應該交接的東西記下來放在桌上，一會兒我來做。剛給你的資料直接交給末離處理。”
    “對不起。”蕭瀟歉意地看了周圍的人一眼。他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就是臨陣退縮，同事們都這麼忙但他還要到這裏來添堵，真的不是君子所為。但即使這樣他也不得不這麼做，有些東西，他再丟不起了。
    “不用道歉，”畫小樓對著他露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笑容，便又重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首於眼前的事情。“每個人都有理由，這種時候，不強求。”很顯然，她已經夠忙的了。
    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蕭瀟把手裏的東西給了尹末離，歉意地一笑。
    “末離，拜托你了。”
    看到她點了點頭，便轉身走去了自己的位置。
    一直到蕭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尹末離才抬起原先一直低著的頭，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她轉過身，隻是在心裏悄悄地對著他說了一句話。
    “蕭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