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農曆八月十五。
    這是回到太原以後，顏俊和蕭瀟兩個人一起過的第一個中秋節。
    下午，因為怕顏俊一個人在家裏寂寞，蕭瀟馬不停蹄地趕完了手上的工作，便早早地就和同事們一起散了。他想先去市場上買點兒東西，然後回家過節。兩個人的日子即使過得再拮據，該有的，一定不能省。拎著東西走在回家的路上，蕭瀟的臉上難得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隻是，這笑容背後還有一些歉疚。
    推開小院兒的門，不意外地又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笑臉。
    “回來了。”顏俊準確地朝著蕭瀟走了過來，伸手摸到了他，順著胳膊往下握住了他的手。“今天好早。”
    “嗯，事情做完了，就回來了。”蕭瀟露出一個顏俊看不到的笑容，由他拉著進了屋子。
    “你們報社好閑。”顏俊笑著推開了門：“我總覺得你時不時地就能請假，來去自由。記者都這樣麼？”
    “沒有。”在桌子上放下手裏的東西，蕭瀟扶了一下眼鏡，脫下了外套交到了顏俊的手裏。“我們報社的畫副主編比較照顧我，隻要完成手頭的工作，她是不會為難我的。”
    熟練地在旁邊的衣帽架上幫蕭瀟掛好了衣服，顏俊回過頭，忽然一臉淡然地問了一句。“漂亮麼？”
    “嗯？”蕭瀟莫名其妙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故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挺漂亮的，估計在咱整個山西也能排個數一數二。”
    “是麼？”但顏俊隻是輕輕反問了一句，並沒有太大的個人情緒表現出來。
    這還真是讓蕭瀟有些不習慣，一般來說，這個家夥不是應該賴著吃醋的麼？看著顏俊隻是淺笑了一下便轉身摸索著到廚房，他也心生好奇，跟著走了進去。
    蕭瀟一點防備都沒有，冷不丁地就看到了廚房灶頭上一台子的菜，還有一大盤月餅。他不解，難道是顏俊弄的？
    “今天媽……顏太太和李嬸，送來的。”像是看到了那張臉上的疑惑，顏俊平靜地解釋道：“我沒有拂她們的意。”
    隻是稍稍愣了一下，蕭瀟便對著他點了點頭。看了一眼外麵桌子上自己買回來的東西，他溫和地說道：“嗯，我知道了。”
    顏俊好像料到他會這麼回答似的，走過去握起了他稍微有點涼的手，問：“你不問我為什麼？”
    “她畢竟是你的母親。”蕭瀟的回應卻好像理所當然，“你要是拒絕她的好意，她會傷心。”
    “她對我說，想讓我跟她回去。”感受到自己手掌裏包著的那雙手僵了一下，顏俊拉過那雙手，用額頭抵著，輕聲問道：“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如果，”蕭瀟努力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心情和語調都平靜了下來：“如果，你想回去，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顏俊顏俊忽然笑了出來，但看上去卻是一臉的無奈。蕭瀟的答案跟他預料的一摸一樣。
    “我說真心話。”想著心思沒有注意到顏俊的笑容，蕭瀟輕輕地抽回了手，眼神飄到窗外，可是沒什麼焦距：“顏俊，不管過去是什麼原因，他們終歸養育了你二十幾年，給你的愛也都不是假的，你想要跟他們回去也是應該，更何況跟我在一起，你根本就得不到照顧。”
    “那你怎麼辦？”顏俊好笑地問道：“他們的態度，你很清楚。”
    “我？”蕭瀟回過頭，淡然溫和，“我沒關係。”
    重重地歎了口氣，顏俊往前逼近了幾步，一下子伸出手把人圍在了他和牆壁之間，眯起雙眼，眼神不善。雖然看不清麵前人的樣貌，但是顏俊能夠想象得出來。有些心疼，可是更多的，是生氣。
    “蕭瀟，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善良？”
    “我沒有。”聽著蕭瀟說話，顏俊不明白，為什麼他心裏難過，卻還是要故作平靜？
    “你沒有？”顏俊哼了一聲，問道：“你跟我說實話，我爸是不是前幾天去找過你了？”
    蕭瀟愣住了。他都知道了？感覺到顏俊的鼻息暖暖地呼在臉上，他想往後退，但後麵就是冷硬的牆壁，退無可退。
    “不說話？”聽不到回答，顏俊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想法，聲音聽上去也更加生氣：“不說話就是真的了？他們真的去找過你。”
    “嗯。”聲如蚊呐，既然被知道了，也就再沒有瞞著的必要了，“回來第二天顏先生就來找過我。”
    “去醫院之前？”顏俊回想著皺起了眉頭。難怪那天蕭瀟的脾氣那麼反常，他從前即使再生氣也沒有發過火。思考了一下，稍稍往後退了一點他又問道：“他跟你說了什麼？”
    看著顏俊後退，蕭瀟不由地鬆了口氣，轉頭看了一眼依然撐在自己頭旁邊的手，他思忖著應該怎麼說。“他說，你隨時可以回去，隻要你願意。”
    “還有呢？”雖然壓製著，但顏俊的聲音裏還是透出了威嚴。
    “沒有了。”蕭瀟側過臉，不再去看他。
    “哼。”聽到這三個字，顏俊冷笑了一聲，用肯定的語氣問道：“他是不是還說，讓你不要再跟我一起？”
    麵對顏俊一聲又一聲的質問，蕭瀟有些慌張，實在是沒有辦法去回答。他不知道怎麼說，也不願意說。理智上他一直在告訴自己，放他回去才是對他最好。顏家可以給他提供最好的生活，最好的照顧，那裏有他的父母，那是屬於他的一個溫暖的家。可是私心也罷，不舍也好，每次回來隻要看到那張溫暖人心的笑臉他就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為了這份私心他一直存在著罪惡感，所以即使顏俊怪他，他也不會有一句怨言。
    窗外，夕陽殘餘的光線已經十分微弱。此時廚房裏昏昏暗暗的，食物的香味卻絲毫不能讓人愉悅，各自思量，有人愁腸。
    顏俊覺得心裏重重地跌了下來。他有多了解自己，就有多明白蕭瀟。這個傻子一定又是在自以為是地對他好。聽著空氣裏溢滿的沉默，他忽然覺得特別的可笑。“那麼，那天晚上，你真的是出於同情。”
    “我沒有。”聲音大得有些突兀，蕭瀟的否認裏帶上了一絲驚慌：“我是瞞了你，也的確在掙紮，所以你要是怪我，我無話可說。可是你這句話，實在太過分。”
    說完他轉過頭，不想再多言。他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得很亂，也聽到了顏俊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著急，他怕顏俊生氣，怕他難過，但更怕他真的從自己的生活當中抽離，習慣了溫暖，冰冷的日子他已經沒有辦法適應了。
    秋意入骨，此時，天已經暗得讓人看不清麵前的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屋子裏就剩下兩個人這麼靜靜地站著，相對卻不知如何化解。一片模糊中，他慢慢感覺到顏俊彎過了手臂，下一刻便把頭抵在了他的胸前，孤寂的語調讓人一瞬間甚至產生了錯覺。無論他曾經在戰場上有多勇敢，現在，他隻是他，蕭瀟麵前的顏俊而已。
    “蕭瀟，別不要我。”
    這句話讓蕭瀟的心徹底軟了下來，靠在牆壁上，輕拍著顏俊的背，他無神地盯著前方，咽下了苦澀的嘴角微微地揚起了笑。
    我怎麼會不要你。
    站起來，伸手抱住了蕭瀟，顏俊喃喃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擔心，也知道這段時間你究竟有多少壓力。是我不好，沒有能陪你一起承擔。”
    “不是你的錯。”歎了口氣，站在原地任由他抱著，蕭瀟已經不知道，究竟是自己依賴他多一點，還是他依賴自己多一點。
    “其實，去醫院那天，就在你回來之前她就已經來找過我，我怕你多心所以不敢告訴你，如今看來，是我錯了。”顏俊打定了主意，開始慢慢地解釋。“我應該早一點跟你聊一聊這件事，這樣你才不會東想西想。”
    “我……”
    “別動，聽我說。”感覺到蕭瀟似乎想要掙出來，顏俊又稍稍用上了力道，“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想通了這件事。當年的是非恩怨，實在已經說不清楚對錯，無意義再深陷其中。我不會回去，是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逃避，是我自己的選擇。”
    “可是，你的眼睛怎麼辦？你難道願意一輩子這樣。”你會開心嗎？
    “連齊醫生都說沒有辦法，回去也不會有任何的不同。”顏俊說話的語調，很能讓人安心。“而且太原的中醫咱們還沒有看完，還有希望不是麼？至於你說的照顧，蕭瀟，你要相信你家相公我絕對有能力照顧自己。”
    “切。”嗔了一句，蕭瀟終於露出了笑。
    他相信。顏俊始終在學著照顧自己，從來沒讓他擔心過。
    “所以。”鬆開手站直，顏俊側過頭，伸出手在蕭瀟臉上摸了摸，觸到了他的鼻子，然後點了一下。“以後無論別人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再動那種念頭。”
    “好。”
    “說定了？”
    “嗯。”
    “既然這麼乖，有獎勵。”顏俊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裏，掏出來一遝東西放到了蕭瀟手裏。
    是厚厚的一遝錢。蕭瀟疑惑，抬起頭看著顏俊的眼裏全是不解。“這是？”
    “軍餉。”顏俊笑得很得意。“我都是直接讓他們發回家的。今天我……媽瞞著父親拿過來的，她不想用經濟的原因逼我回去。我本來不想收，可是我覺得，至少能幫你減輕一些負擔。”
    月上梢頭，中秋嬋娟一如千年以前同樣的明亮，散發著柔和的光華逐漸透進了窗戶，映著兩個模糊的身影，帶起了如水一樣透明的色彩，和諧得不可思議。
    聽到了蕭瀟手裏輕微的翻動的聲音，顏俊的表情很溫柔，慢慢湊了上去，在他的側臉上輕輕落下了一個吻，然後是第二個，然後，唇齒相依，忘卻所有。
    隻是，黑暗中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聲音由遠及近，猶如鬼魅。
    “轟！”
    一聲巨大的炸響，一瞬間，驚呼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