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烽煙四起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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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當年被抓那個,原本應該是我。”沈昀的語速很慢,像是回憶,帶著些愧疚。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給蕭瀟倒了一杯水。“我才是他們口中那個被共黨安插在山西的地下組織成員。”
蕭瀟安靜地從他手裏接過那杯水,並沒有喝,隻是雙手捧著放在膝頭。看著那隻茶碗上升起的熱氣,長長的睫毛在眼前投下淡淡的陰影,一句話沒有。杯子裏,淡黃色的茶湯清澈見底,在杯壁上漾開了一個微紅的圈。水麵平靜,沒有波瀾。
沈昀微微揚了揚嘴角,接著說了下去。“我和高兄一直是同窗好友。我很欣賞他的才華,他也一直視我為知己。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他帶著你和子言來過學校參加一個小型的表演,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你。”
“我記得。”蕭瀟點了點頭。那個時候他十三歲,那場演出是他出國之前的最後一次表演。
“其實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在日本秘密加入了中共,並且在山西地區積極組織抗日活動。之前,我曾經想過把高兄也發展進來。可是他沒同意。他隻是說,自己不過是個搞音樂的,沒有那麼大的理想。我知道,他是個樂癡,也就沒有勉強他。這之後沒多久,他就去了德國。”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那樣的命運。所以說,很多路,由不得我們選。”蕭瀟說著這話,仿佛事不關己。杯子裏的茶湯漾開了一圈細細的波紋,稍後便又歸於平靜。
“我覺得,你其實已經猜出了大概。”看著他的表情,沈昀判斷出來,其實蕭瀟心裏是有數的,這個孩子很聰明。可他什麼都不說,隻是等著自己一點一點揭開真相。“在他回山西之前,我曾經給他去過一封信。可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時候我已經被人盯上了。也是,跟我有關係的人,怎麼可能不被懷疑。”
說到這裏,沈昀麵上已經滿是自責,這件事在他心裏永遠是一道坎,他度不過。在蕭瀟看似溫和的目光下,他更是無地自容。可他還是接著說了下去。“但我最錯的,還不是這件事。後來,我在清黨行動開始之前得到了消息,可我在告誡他危險之前就私自轉移了。我是個懦夫。於是,做為我的好友,他最終還是在那場抓捕行動中遭了殃。而他身上搜出來的我寄給他的那封信,卻最終成為了他‘私通共黨’的鐵證!”
“我對不起高兄,也對不起你們。後來當我聽說他死在了監獄裏,我就知道這輩子,我已經沒有資格指望你們會原諒我。”沈昀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是真的愧疚和自責。他有他的信仰和使命,他會為此,為了國家付出生命。但是,即使轉移的命令是上頭下達的,但是因此害死了他最好的朋友那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現在麵對著蕭瀟,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高宇軒,往事猶如潮水一樣湧過來,事隔那麼多年,依然清晰。
可是蕭瀟聽著他說著這個自己心裏早就猜測過無數遍的事實,忽然覺得特別可笑。
他知道沈昀,是因為當年高宇軒對他們提到過那封信。事發之後,他曾經帶著高子言想去投奔沈昀,但這個人卻奇跡般地消失了,再後來他又看到沈昀門前晃悠的那些憲兵,他就隱約猜到了,一定和這個人有關。
可這個人是罪魁禍首嗎?不是。他有些迷失。一個時代造就了悲劇,幾乎每個人都要來插上一腳,於是當人們想要尋找途徑來宣泄心中的仇恨,瞬間卻不知道方向在哪裏。這到底是可悲,還是可笑?
但蕭瀟的心底,卻出奇地平靜。盯著自己手上的茶杯,水麵上,一絲波瀾也沒有。原本應該難過或者是憤慨的情緒,全部都沒有出現,隻是心如止水。這個人已經很難過了,可這難道是他的錯嗎?
“你現在告訴我這些,不怕我揭發你?”語氣裏除了一些淡諷,再無其他。他實在已經沒有心去在誰對誰錯上再作計較。
顯然,蕭瀟的反應也出乎了沈昀的意料。眼前這個年輕人仿佛隻是聽到了一個和他不相關的事實,平靜得讓他覺得有些可怕。但很快他便調整了過來。雖然自責是真的,可他也並沒有忘記自己身上的使命,也不會感情用事。沈昀笑得很老道:“已經過了時的消息,早就不是情報了。更何況我相信你不會。”
剩下的半句話,他沒說。
蕭瀟放下了表情,看著他的眼睛沒有回答。兩個人對視著,誰都沒有動。這雙眼睛深不見底,不知道究竟藏了多少東西。卻還是隱隱地可以感覺到真誠的吧?
忽然一笑,蕭瀟道:“粥好香。沈伯伯,我餓了。”
沈昀愣了一下,緊接著便笑著對他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餓了就吃吧,粥也該涼了。”
“多謝。”蕭瀟放下了手裏未動一口的茶水,往前靠了靠,拿起了桌上的筷子。由於好久沒有吃東西,清粥現在正對胃口。蕭瀟吃東西的樣子很紳士,這也正是顏俊為什麼總是喜歡看著他吃飯。即使再怎麼餓,他也不會狼吞虎咽,一口就是一口,就像樂譜上的音樂,一個小節就是一個小節,有它本來的速度,快了或是慢了就都會變得沒有意義。
但沈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眼底卻有些別的東西。這個孩子冷靜到連他都覺得吃驚。對於當年的事,他沒有說原諒,也沒有責怪。對於自己未出口那半句威脅,他沒有妥協也沒有生氣,反而能夠在自己的注視下如此鎮靜地坐在那裏吃飯。不簡單。
“沈伯伯,其實有些事,我倒是真的想問您。”注意到沈昀的目光,蕭瀟放下了碗筷抬起了頭,轉了話題。
“你問。”沈昀一臉坦然的表情。
“這裏是什麼地方?您又是怎麼發現我們的?”
“這些啊。”沈昀笑著,卻明顯鬆了口氣。“這裏是大同我的老家。其實在城外會更安全,但你朋友的傷勢很重需要大夫,所以費了番周折。但你放心,你們暫時住在這裏,應該不會有問題。”
這裏安全麼?蕭瀟不置可否。大同被占,這縣城裏恐怕現在到處都是日本人。沈昀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裏,恐怕也不僅僅是在老家這麼簡單吧?猜了個大概,蕭瀟隻是微微一笑,問道:“您怎麼會碰巧遇到我們?”
“不是碰巧。”沈昀搖了搖頭,臉色卻有些沉。“你們應當感謝你們的另外一個同伴。是他遇到了我們,求我們去救你的。”
“劉建國?”蕭瀟這才想起來,自己在山上和劉建國分開以後還不知道他的下落,這麼說,他也在這裏嗎?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沈昀,蕭瀟心裏卻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院子周圍,卻什麼都沒看到。回過頭看著沈昀,等著他的解釋。
“原來他叫劉建國。”沈昀的語氣變得不再輕鬆,他輕輕歎了一聲,滿是惋惜。“很不幸,你們的朋友中了日本人兩槍,已經犧牲了。”
手裏一個不穩,旁邊的茶杯一下子被打翻了,水濺得到處都是。蕭瀟顧不得水落到了自己的身上打濕了衣服,慌忙地把茶杯扶了起來。他盯著桌子上的水漬,順手拿起了旁邊的毛巾仔細地擦著桌子,卻沒敢抬頭看沈昀。院子裏靜的可以聽到呼吸的聲音。
見他如此失態,沈昀沒有去阻止他的手忙腳亂地收拾桌子。他知道蕭瀟現在心裏一定不好受。
“我昨天恰好出城有一些事情處理,在山上我們發現了日本人,又聽到了槍響。緊接著就碰到了你的朋友。那個時候他已經被日本人發現了,還中了一槍,臨死之前他告訴了我們你們的方位,求我們一定要把你們救出來。”
蕭瀟一邊聽著他的敘述,一絲不苟地收拾幹淨了剛才還狼藉不堪的桌麵。他把毛巾在一邊的地上擰幹,又鬆開,折得四四方方,整齊地放在了杯子的旁邊。
劉建國那一槍,一定是故意開的,為了引開日本人,也為了讓他們有時間逃跑。能夠活下來,到底是他們命不該絕,還是他太傻?
沈昀有些不忍心。蕭瀟對於他來說,就像是一個晚輩一樣,但卻不得不經曆這些事。站了起來,走到旁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勸了一句。“節哀順變。”
“他的遺體,怎麼處理的?”可是蕭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就埋在那座山上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帶著他。”
“嗯,謝謝。”蕭瀟點了點頭。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他知道是真的沒有辦法。
“我們在他身上找到了這個東西,我覺得應該交給你。”沈昀從長衫口袋裏拿出了一封沾著血跡的信交到了蕭瀟手裏。是劉建國的家書。“他死的時候,一直捂著懷裏的這封信,想必是對他十分重要的。或者你應該幫他交給家人。”
那封信上麵的血跡,早就已經幹了,暗紅色形狀斑斑駁駁,很像淚滴。映在劉建國有些模糊的名字上,說不出的蒼涼。
“還有,他死前,還讓我帶句話給你的朋友。”
“什麼話?”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