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俊緩緩睜開了眼睛。從樹葉間隙透下來的明亮的陽光裏，他居然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容顏。是在做夢嗎？不，做夢不會如此的真實。隻是，為什麼他的輪廓隱在陽光的陰影裏，看不清楚？眯起眼睛，他慢慢地伸出了手。
    “蕭瀟，是你嗎？”顏俊不確定，連聲音裏都帶著猶疑。
    “當然是我。”麵前的那個身影沒有動，話很溫柔。
    “真的是你嗎？”顏俊睜大了眼睛，使勁想要看清楚麵前的那張麵孔。可他發現無論怎麼樣都是徒勞，他摸不到，也看不見，落在陰影裏的臉上，連表情也是模糊的。他忽然覺得很害怕。“可是，為什麼我看不到你的笑？”
    “怎麼會看不到呢？我就在這裏啊。”蕭瀟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好奇，可聽在顏俊的耳朵裏，卻覺得冷。是他嗎？為什麼忽然這麼陌生？
    “可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這裏不安全！”顏俊猛然想起來，他們現在的處境還是很危險，日本人隨時可能上來搜山，再之這一帶山賊也多，必須要趕快走。“快走。”
    “嗯。我就是來救你的。”麵前的人點了點頭，笑著站了起來，朝著他伸出了手。“一起走吧。”
    “好。”顏俊露出微笑，吃力地舉起了手臂，往前夠了一下，卻沒有抓住麵前的那雙手。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蕭瀟，我站不起來，我拉不到你的手。”
    “怎麼會呢？”聲音裏依然是那份疑惑不改，蕭瀟卻沒有往前走一步，還是站在了原地。“我的手就在你麵前，怎麼會拉不到呢？”
    “真的……”顏俊心裏覺得很空，看著那張模糊的臉，他更加使勁地想要去抓那雙手，可無論他怎麼努力都沒有用，明明那雙手就在眼前，但就是沒有辦法抓住。為什麼？他越來越著急，可是所有的懇求都是徒勞。“蕭瀟，你走近一點，我真的摸不到你……”
    “你為什麼不抓住我的手呢？”
    “我受傷了，我現在夠不到你……”
    “你為什麼不抓住我的手呢？”蕭瀟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解釋，一樣的聲音，卻越來越陌生。那個影子忽然更加模糊了，問著一樣的問題，但是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
    “蕭瀟，你等等我……你別走……別丟下我……”
    顏俊焦急地揮著手，卻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麵前那個好不容易才看到的人漸漸地消失在自己的麵前。他覺得很無力，也很渺小，胸口像堵著什麼東西一樣卻哭不出來，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隻留下一串低喃。
    “別走……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求求你……別走……蕭瀟……別走”
    “連長？”
    “別走……別再丟下我……不要……”
    “連長？連長？你醒醒！”
    誰……誰在叫我……這是誰的聲音？是蕭瀟……蕭瀟……
    “蕭瀟！”一下子喊了出來，顏俊驀地睜開了雙眼。他瞪大眼睛看著麵前的一切，喘著氣久久緩不過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才逐漸看清楚了麵前這張放大的臉。劉建國正蹲在他麵前，不斷地幫他擦著額頭上冒出來的虛汗，一臉的擔憂。
    “連長，你沒事吧？你剛才一直在做夢，怎麼叫也叫不醒……”
    “我沒事……”想著剛才的夢心有餘悸，顏俊心緒不寧地擋開了劉建國的手，努力地平複下了自己的呼吸。此時，周圍樹林裏還暗著，隻天邊微微露出了些光亮。雨已經停了，隻剩留在葉子上的水滴還在一點一點落下來，發出了間歇淅淅瀝瀝的聲音，空氣裏還潮濕得很。
    不過這一夜，好歹算是過去了。
    顏俊動了動身體，背上的傷口的疼痛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晰。他苦笑，與其醒著，還不如睡著了少受點罪。但總在這裏也不是辦法，事已至此，現在隻能先想辦法活下來。這一刻他其實心裏暗暗地有些感激劉建國，因為活著，至少還可以見到那個人。但一想到剛才的夢，他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個夢總讓他覺得心裏發慌，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一樣，可具體會怎麼樣，誰都不知道。
    扶著劉建國的手臂站了起來，顏俊沒有站穩，一個踉蹌眼前黑了一下。他使勁搖了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才在攙扶下走到了馬的旁邊。這匹馬現在已經休息夠了，踏著蹄子打著鼻響告訴主人，可以走了。
    可剛跨上馬，顏俊忽然伸手製止了剛要開口的劉建國。兩個人頓時緊張了起來。
    有陌生的聲音從樹林裏傳過來，就在離他們兩個人不遠的地方！是什麼人？他們現在誰也不敢冒冒然地走或是逃跑，因為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哪裏，一共有多少，是敵是友。閉上眼睛仔細地辨別著，顏俊企圖辨別聲音傳來的具體方向。
    聲音大約是從東南麵傳過來的，人數似乎不是很多。聽這對話……似乎是中文。是自己人還是有人使詐？現在他不敢冒冒然地去相信任何人，迅速地分析了一下所有的可能性，他的腦子在飛快地判斷著所有可能的情況。
    語言不能說明任何問題。戰場上，會說中文的日本軍官比比皆是，更不要提翻譯了。現在遇到的人，還是有三種可能性。其一是日本人的搜山部隊，這是最壞的情況，現在也是最可能的情況，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即使再加上劉建國，如果遇到敵方必定不是對手，不是死就是被抓。其二是自己人，現在無論遇到國軍還是共軍他們都能得救，這也是最好的狀況。其三就是遇到這兩撥以外其他人，這裏麵不確定因素就太大了。
    但是沒有時間給他猶豫了。那些人過來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必須立刻作出決定。
    顏俊重新輕手輕腳地又下了馬，先命令劉建國悄悄躲到了不遠處的草叢裏。回過頭，他顫巍巍地站在旁邊，摸著馬的鬃毛，收起了眼裏最後的不忍，橫下了心。
    他用力在馬的側麵拍了一下。這一下拍得極有技巧，馬兒隻是輕輕嘶鳴了一下，就撒起四蹄朝著前麵跑了起來。緊接著在引起注意之前，顏俊咬著牙克製著背上的傷，躲到了離劉建國不遠的地方。藏在草叢裏，劉建國看著自己的馬匹遠走的背影，強忍下了心頭的不舍，他知道顏俊的意思，他也知道顏俊現在心裏定然和他一樣的難受，可是沒有辦法。隻有這麼做才能引開那些人的注意力，保證自己的安全。由於背上少了負擔，這馬跑得極為輕快，腳步聲裏好像還透著些許歡愉。他是否知道，自己剛剛被主人拋棄？
    馬蹄聲很快就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他們舉著槍便迅速朝著馬離開的方向緊逼過去。顏俊現在聽清楚了，可他的心也重重地沉了下去。真的是日本人，在一起的，大概還有偽軍，如果被發現一定是逃不掉的。現在他們在草叢裏，連大氣都不敢出，隻能靜靜地盯著那些士兵循著馬匹的方向朝著遠處跟了過去，生怕有個不小心他們又折回來。
    也好在巡山的人並不是很多，又大部分被馬匹吸引去了注意力，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很小的兩堆草叢裏還藏著兩個人，一大撥人也就漸漸離他們遠了。一直到顏俊覺得他們不可能再發現自己這裏的動靜，他悄悄站了起來，看到四周安全以後才讓劉建國也出來。
    兩個人剛要走，緊接著的另外一件事讓顏俊心裏一陣後怕，心裏又更加緊張了起來。
    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草叢裏染了血跡。
    隻要那些人要是再往這裏偏幾步，就一定會發現這裏的血，到時候……
    顏俊不敢想下去。但他立刻就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剛才之所以那些人沒有查到這裏，是因為有馬騎著，沿途才沒有血跡。可經過剛才那麼一折騰，他明顯覺得背上的傷口又裂開了。接下去要逃，恐怕不容易。顏俊知道，現在跟著他已經不再安全，他不能連累了劉建國。
    “劉建國，你聽著，”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現在你沿這條山路走，一個人走，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那您呢？”聽出了顏俊話裏的意思，劉建國一臉著急，他不想扔下顏俊不管。
    “你不用擔心我。我會順著另一個方向走，你不能跟著我。”
    “不，我的職責就是照顧您，保護您的安全！”劉建國哪裏肯依他，僵著不肯挪步子。
    “這是命令！”顏俊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這個孩子，怎麼說什麼都不聽？那些日本士兵現在隨時有可能折回來，難道要一錯再錯？看劉建國還是站在那裏，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走不快，你找到了援兵才能回來救我！”
    看到了顏俊眼裏的堅持，劉建國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那些話是對的。他終於狠下了心，朝著前麵狂奔而去。一定要找人回來救他！
    身後，顏俊支撐不住靠在樹上，看著飛快消失的身影，眼前卻逐漸模糊起來。
    無論如何，至少讓這個孩子可以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