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烽煙四起 第十八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73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據史料記載,騎兵部隊這一場戰役打得十分慘烈。大同失守以後,雁北各重鎮相繼淪陷,日軍直驅綏遠。在先進武器的攻擊下,騎兵團傷亡慘重。這一支冷兵器時代極為強悍和重要的部隊,在炮火主導的戰場上已經逐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逐漸被武器裝備更為先進的軍隊所取代。但是,他們的身影卻已經永遠定格在當年那些歲月裏,被後世所景仰和膜拜。
顏俊忍受著背上的刀傷,實在沒有力氣掙紮。劉建國跑得很快,憑步兵的速度根本就沒有辦法追上他。再加上山地叢林的掩護,在不知道跑了多久以後,他們總算是暫時脫離了日軍的視線範圍。
此時,正值深夜。樹林裏的風漸漸停了下來,雨也已經漸漸地小了,隻有淅淅瀝瀝的聲音打在樹葉上,出奇地和諧。這一番景象,要是放在平時,說不定還會有詩人感慨雨打芭蕉何其浪漫,但現在,沒有人有這個心情。
劉建國跨下了馬,也接著把顏俊扶了下來。雖然這裏並不能算是十分安全,但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跑得太久了,需要休息。顏俊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還有些發顫。他身上的傷加上冰冷雨水的淋了這一路,早就發起了高燒。現在在夏天,雖然不冷,傷口卻極容易發炎,如果不好好處理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可是劉建國不敢輕舉妄動。天很黑,他現在辨不清出方向,雨裏也不知道附近有沒有敵軍的埋伏,所以他也根本不敢再胡亂地跑。警惕地注意著四周的風吹草動,他的精神此時一點不敢有懈怠。看過了一圈,在初步確認周邊安全以後,他才終於抱著顏俊在一顆樹旁邊坐了下來。
這麼晚,又下著雨,估摸著日軍就算要搜山也會等到明天天亮以後了。
掏出了貼身藏的扁酒瓶喝了一口,劉建國捂著顏俊的嘴便狠下心把剩下來的酒全部倒在了他的傷口上。一瞬間顏俊感覺到背上熱辣辣蔓延開來的刺痛,渾身痙攣,但神智也逐漸清醒過來。他咬著嘴裏的衣服,臉色煞白,用力握著拳頭忍受著劇痛硬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劉建國不忍心再去看,扯了自己半件襯衫幫顏俊簡易地處理了傷口,也總算胡亂地止住了血。收好酒瓶,他這才抱著發抖的人靜了下來。閉上眼睛,一臉的疲累。
“你……”顏俊在靜默了很久之後睜開了眼睛,可眼裏卻有憤怒。他的聲音不響,但仍然十分的威嚴。“誰讓你……違抗軍令……”
“連長,對不起。”劉建國很心虛。他在沒有得到命令的前提下私自從戰場上撤了下來。他是逃兵,他知道逃兵是要被槍斃的。
“對不起……有個屁用!”雖然覺得說話都很吃力,但顏俊卻抑製不住內心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我知道……”劉建國現在早就已經不再是原來吊兒郎當的樣子,聽到這句話他居然抑製不住,捂著臉哭了起來。連長說的這些他何嚐不知道,他更知道,現在的自己,在軍人麵前早就已經抬不起頭。而他的行為也已經連累了他一直尊敬的連長,玷汙了他最後的尊嚴。
聽到劉建國的哭聲顏俊皺起了眉頭。閉上了眼睛,現在他真的很累,實在沒有力氣計較。可他忽然又歎了口氣,笑得無奈。這麼長時間,自己一直就忽略了他這個勤務兵還未滿二十歲這個事實。這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不是不得已,作為一個勤務兵他現在根本就不應該在戰場上。於是,接著說出來的話雖然還是嚴厲,可是已經放緩了口氣。“男兒流血不流淚,你哭什麼!”
“連長,對不起!”還是這句話,劉建國抽泣了一聲,用手揉了揉鼻子。他知道錯了。
感覺到雨絲落在臉上,顏俊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壓住了火,他緩了口氣,慢慢地問道:“告訴我,你這麼做的理由。”
“理由?”劉建國滯了一下,略微收起了哭腔,猶豫著說道:“我……我沒想這麼多……我不知道……”
“照實說。”聽著他斷斷續續的話語,顏俊知道他在隱瞞。可他現在完全不想聽劉建國廢話。即使克製住了怒意他也仍然在氣頭上。忍著背上的傷動了一下,顏俊的聲音有些顫抖。“到現在這種時候,你他媽再給我廢話試試!咳咳……”怒氣牽動了傷口,讓他不由地發出幾聲低咳。但他很快就壓住了。
劉建國被顏俊的口氣震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連長對著自己用這種口吻。憤怒裏夾雜著失望,但又帶著憐憫和期待,期待著也許,事出有因。他終於擦幹了眼淚,強迫自己鎮靜了下來,可聲音還是止不住地發虛。“連長,我……我知道錯了。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就這麼死。”
顏俊半躺在那裏,發著高燒,感覺一句又一句的話從耳邊飄過去。他真懷疑當初在山頭,到底是誰說要幹掉一百個以上的鬼子。他的拳頭捏得更緊了。但他隻是靜靜地聽著,沒有力氣再說話。
劉建國使勁吸了口氣,臉上逐漸染上了痛苦的表情,他斷斷續續地接著說道:“衝鋒的時候,我沒有衝在前麵,我害怕了……這種死法,真的不值得……我知道我不配當一個軍人,但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不能死……家裏還有父母,他們就我一個兒子,還有……玉蓮……她在家等我回去……”說到這裏,劉建國表情更加的痛苦,咬得嘴唇流出了血,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他是說過,要做衝鋒,要在前沿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要馬革裹屍血染疆場。可那是在他經曆戰場之前,當子彈第一次擦著他的臉飛過那一刻,他才知道現實和理想之間到底有多少差別,才知道真正要付出生命的那一刻自己心裏到底有多恐懼。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懷裏那封一直沒能發出去的家書,能看到父母期望的眼神,還有玉蓮溫婉的笑。
所以他害怕了,他逃了。可他同時也痛恨,痛恨日本人,痛恨戰爭,也痛恨那條命令。為什麼別人都可以撤退,隻有他們非死不可!
“我不明白,這明明是一場沒有意義的仗!大家都知道根本沒有生存的希望,為什麼還要打?為什麼他們可以撤離,我們就不可以?難道活該當炮灰?!”
“混賬……”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顏俊的拳頭再次握了起來,可接下來的聲音卻出人意料地平靜。“你以為……這裏是什麼地方……除了服從,軍人沒什麼好多說的。”緊接著他吸了口氣,像是在想什麼,又像在積聚力量。表情緩了緩,他的話較剛才順暢了一些:“不過,我也我可以解釋給你聽。”
“戰場上,不是所有的功績都以勝利來衡量的。作為整體,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以最小的犧牲獲取最大的利益。你知不知道,犧牲我們這一支,可以為主力爭取西行休整的時間……”所以,即使做炮灰,也無法有任何的怨言。這原本就不是一個自私的地方。所有的人,無非棋子而已,每一步都是棋手的布局,即使有時候棄子,也是為了保住更多的領地。
聽了這番話,劉建國忽然間徹底沒有了聲音。
太可笑了,原來,隻是棋子而已。是他太幼稚,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高估了自己的勇氣。原來這麼長時間,他根本從來沒有理解過,究竟什麼是戰爭。
原來,連自己的掙紮都錯了方向。他根本連痛恨的資格都沒有!
頹然地坐在地上,他唯一剩下的,隻有一連串無力的道歉。“對不起……爸媽,對不起……對不起,玉蓮……”
聽到他的低語,顏俊心裏也不好受。他知道劉建國是家裏最小的兒子,為了打日本人不顧家裏人反對,輟學從了軍。而玉蓮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他記得劉建國不止一次說過,等打了勝仗衣錦還鄉,他一定要回去光宗耀祖,也一定會去娶那個姑娘。所以,他比誰都渴望活下去,也比誰都希望戰爭結束。
如果可以活著,誰願意放棄生命?
可戰爭遠比他這樣涉世未深的孩子想象得要殘酷得多。它不僅僅是榮譽和英雄的舞台,更是一個無情的屠宰場。而不論輸還是贏,也不論活著或是死去,每一個經曆過它的人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會被鮮血浸染得麵目全非,可能從此以後再也認不出自己。
顏俊大約是話多了有些累,聽著劉建國斷斷續續的壓抑哭聲,他沒有再出口一個字。劉建國現在必然已經後悔至極。一時害怕逃離了戰場,即使他用這種方式活了下來,也早就沒有臉再回去見自己的家人,因為他已經背負上了一個逃兵的印記。而這個印記將如同死刑犯臉上的刺字一樣永遠烙在他的心上,再也洗刷不掉。同時顏俊心裏也明白,他救自己完全是出於好意。朝夕相處了這麼長時間,任誰都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夥伴去送死。
隻是這一救,實非顏俊所願。他的戰友都已經全部死在了戰場上,可他還活著,還有呼吸,還能感覺到疼痛。無論主動還是被動,他離開了戰場,那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若有朝一日他下了黃泉,再看到那些故去的戰友,要如何麵對?
接下去很長時間,空氣裏隻剩下寒意和樹葉的響動。顏俊不知道這一夜他是怎麼熬過來的,整個人又昏昏沉沉起來,嘴唇因為失血早就蒼白無色,抑製不住的寒意從身體裏直竄出來。背上的痛刺激著讓他更加難受,可是頭腦卻越來越不清醒,一直挨到第二天早晨。
迷糊中,伴隨著雨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和鳥叫一起響起來的,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清冽的聲音。
“顏俊?顏俊?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