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夢  第十一章 衡鏡何辨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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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一步,他終於又看見了他。
    *
    神荼顯然是已經把周圍清理過了一遍,子辛想象中淩亂淒慘的情境並沒有出現在他眼前。而他,第一眼便看見了九命。
    神荼不知從哪處弄來一堆棉絮,鋪上層軟布,九命便躺在上麵。
    他的臉色蒼白無血色,漂亮的長睫覆在眼睛上打下一層陰影,長發披散。平添幾分柔弱纖細。先前的傷口似乎已經處理完好,以白綾縛著。縱眼看去,不像個活人反倒是像個漂亮精致的人偶。
    而人偶,是死物。
    他感覺自己的心口在隱隱生疼。
    “有時候我特別害怕你。”神荼站在他身旁,倏忽開口。子辛偏過頭,神荼的目光對著九命,仿佛他不在場一般。他張了張嘴,又閉上,聽他說。
    “三千七百六十五年,你從來都是塗山的驕傲。但你卻從來、從來沒有讓我們安心過一回。青丘九尾,塗山狐君。明明每一個都是十分了不得的稱呼,怎麼你就總能把這些東西弄得不值一談?!又有哪個狐君會像你一樣?三千年丟了顆心?哈!你以為!你以為!我們就不會害怕!不會傷心的麼!?”
    “狐君這種虛名……從來就不是我們伴在你身旁的理由……”
    三千年,他們一起走過的日子遠比這長。他與鬱壘,一株是桃樹,一株是柳木,皆是長於九命狐穴前,千年修行,千年化身。他們三個素來交好,情誼深淺非旁人所能介入。
    他自覺情緒略顯失控,深吸一口氣後,卻依舊是滿心激憤。
    他所憎恨的東西,九命也許是知道的,但他卻始終不願點明。
    神荼突然想起當年九命初初失心時,回塗山時說的一句話,九命那時說得無心,他卻記得深刻。
    ‘同心為劫,失心成囚。’
    都是傻瓜。
    他用手遮了眼,不想把情緒外泄在一介凡人麵前,拂袖走出帳子。
    他是恨極。
    *
    偌大帳篷隻剩下子辛和九命,一個站著,一個昏著,靜謐無聲。
    子辛猶豫了很久,才靠到床前去。小心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微涼,甚至略略有些冷。與他山洞初見時的溫暖全全反了過來。他想他也許是受了什麼蠱惑,那手像是止不住的,緩慢的、幾乎是帶著幾分顫抖的,移到了九命心口的位置。
    沒有心跳。
    ——鬱壘說的話,他原本半信半疑,如今,容不得他不信。
    子辛忍不住闔上眼,原先心底被他刻意忽視微小的傷口正在漸漸加大。
    原來,他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是沒有七情的。
    隻是,僅僅是因為被奪走了而已,僅此而已。
    也因此,過往種種的傷痛隻是因為他無心。
    嗬,無心。
    他的手禁不住細細摩挲過那人的眉目。這本該是令他萬分沮喪的事情,他卻像是瘋子一般覺得歡欣。那人的眉,那人的眼……似乎都變得清晰。
    鬼使神差的,他彎下腰,俯在九命身前,低下頭對著那張淺色的唇,吻了下去。
    如蜻蜓點水,淺嚐輒止。
    而當那份衝動徹底冷卻,看著那張依舊沒有蘇醒、沉靜的臉。他慘然一笑,步出帳外。
    也正是因為他的無心,自己的喜歡、永遠不可能親自對他說出口,注定是場無疾而終的悲劇。
    偏偏,情根已種,相思成災。
    *
    雖是步出帳外,他卻依舊舍不得走遠,守在不遠處召來一個兵卒,令他拿些吃食來。
    兵卒疑惑道:“殿下不去為啟殿下洗塵麼?”
    他一頓:“啟殿下?”
    “嗯,啟殿下功成回營,帶了個人,梳洗過這時候是起宴了。先前時候該是有人去與殿下通報過的。”
    是這樣麼?子辛皺眉。想到通報大概是有的,但他這幾日來心思紊亂,怕是不曾放在心上。
    子啟得勝歸來,於情於禮,他都是該去恭賀一聲的。若是不去,旁的誰怕是又有話說。子辛思量半晌,鳳眸微冷,拉過那名小兵便冷聲威脅:“本殿到帥帳一趟,你在這守著,要是本殿回來的時候發現有個閑雜人等出入……”他一笑,冷酷至極,“除了死,多得是讓你痛苦的法子。”
    *
    子啟帶回來的人叫做蘇護,是有蘇的族子,也就是有蘇將來的族長。子啟能將其帶回,怕也是花了不小功夫。
    蘇護生得俊俏,眼睛略略往上挑,有幾分桃花眼的感覺,又不全是,扯了笑正與子啟攀談著,子啟應付這些事比子辛來得擅長,你來我往倒也沒有冷場,子辛坐在一旁,端著酒樽看似在認真聽,實際上心思卻不知道轉到哪去了。
    蘇護有心討好殷商,自不會冷落這位受寵的王少子,想著自己少年時感興趣的物事,端了酒樽,說著說著就扯到前幾日族中異象上去。
    “……興許殿下不信。說來奇怪,前幾日殿下剛至族中便異象迭生……”
    子啟來了興趣,抿了口酒問道:“哦,那倒要說來聽聽?”
    “在下族中是以九尾狐做圖騰的。幼年時家君曾多次與在下說過祖上曾與一九尾白狐有過些許交情,便以這份交情趁機請求說自己生命短暫,比不得狐仙長久,因此請他看著這份情誼上佑護族人……自那以後,族中便以九尾狐作為圖騰,除了那位祖上,其實無人見過那尾白狐,也因此族中向來是半信半疑。但卻有一件事十分怪異,那位祖上青年病故,屍身卻始終不腐,麵容如生不見死態。如今還存在宗廟之中,在下幼年曾見過幾次,那模樣倒與啟殿下有七分相似……”
    子辛聽罷,抿了抿唇,問道:“那先生祖上名諱……”
    “有蘇。在下祖上相傳是黃帝陛下的支族,到祖上那代便易作有蘇一族……啊,繼續說,在下剛說到哪了?”
    子啟提醒道:“說到令先祖與我相貌有七分相似。”
    “對對、啟殿下您都不知道家君見到您的時候差些就以為祖宗顯靈了。說到顯靈,就在兩天前,那被傳的神乎其神的白狐倒是顯靈了。”蘇護頓了頓,喝了口酒繼續說,“若不是親眼所見,在下都無法想象那樣的生靈居然存在——”
    “是不是,一個生得極美,金瞳,白發的青年男子?”子辛打斷他的話。
    蘇護驚道:“殿下見過?”
    子辛垂下眼瞼,良久,“四年前承他大恩,我才能活至今日。”
    而也由此,孽緣斷無可斷。
    子啟皺起眉來:“辛弟,此事怎未聽你提過?”
    子辛落水後的蹤跡一向為父王所掛心,可他這王弟卻又是不置一詞,落水後的所聞所見更是僅僅是知道他歸來時那單單的一聲‘九命’,其他根本無從下手。
    “忘了。”
    子啟眉頭鎖得更緊,最終歎了口氣,再看向蘇護,“先生請繼續。”
    蘇護點點頭:“那日,在下正在院中習武,突然驚雷驟響,接著在下便聽見有人大呼火起,出門一看,西南方燃起大火,而那狐仙便在此時倏忽出現,揮袖間大火杳然無蹤,隨即他告誡家君不要與西南而來的客人為敵,天道循環自有定論。接著族中一位長老便出聲反駁他這是妖言惑眾根本不足為懼——”
    蘇護頓著,似是想起當時情景。
    子辛問道,“然後呢?”
    “天道這便來了。”他輕笑,“天降驚雷,聲勢浩大,恍如白晝。當時不僅是那長老,族人都傻了眼,都以為自是必死無疑。可等了久久,都不覺痛苦,方才抬眼看。原是那白狐生生將那天雷擋了下來。”他說完拍拍胸口,似是心有餘悸,“他擋下劫雷,踉蹌幾步,生生咳出一口血!紅的顏色,怵目驚心。他抹去唇邊殘血,幾乎是站不穩的。他僅說了一句好自為知後便如他來時那般杳無蹤跡,若不是那場大火——”
    子辛倏地站了起來。
    “……辛殿下?”蘇護被他嚇了一跳,想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忙不迭出聲。
    子辛的臉色鐵青,不顧座中諸人,徑直跑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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