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輕狂卷 第一章 無聲來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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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突然垂落在眼瞼上的光線驚醒的。猛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瞳孔中映出的是大樹蒼翠的剪影和遼遠的晴空。
六月明媚的陽光洶湧而至,穿越過厚密的枝葉將大樹的陰影切割成詭異斑駁的圖案,像極一地破碎支離的殘夢。
側目向旁邊看去,青石邊並沒有那個會一直靜靜看著我的人。
方才看見娘親,果然隻是在夢裏了啊……
蒼茫人海原來又隻剩獨自一人了。
忍不住虛探出手去,任細碎的光線落在掌心,感覺那個地方會升起灼人的溫度,就像娘親最後一次落在我臉上的眼淚,燙得心都會微微的疼。
隻是到了如今,就連那份溫度也再無法貪戀。
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生我愛我的那個人,總在我的生命中早早離去,在我還來不及明白的時候,在我還什麼都做不了的時候,突然就隻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品嚐她們留與我的痛與悲。
我曾經為此耿耿於懷了一生,恨了一生,這一次,卻不敢再生出怨,不敢再背負恨。我隻是要依了她們最真切的心願,獨自好好活著,也隻是常常暗自祈禱,願她們來生安好。
胃裏忽然翻絞一般痛,才想起平日裏來送飯的那囂張丫鬟已經兩天沒有來了,或有意或無意,大概是又忘記我的存在了吧。然而仍要暗自慶幸這座府宅裏總算還有人並未徹底放任我自生自滅,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緣由,他至少容忍了我在這小小院落裏的生存。饑寒算得了什麼呢?生存的法則,我已經了解得足夠深刻了,隻要命還在,一切好說。
折一段草梗咬著,重又仰麵躺下,夏日的暖風挾了濕氣自頭頂的草尖上掠過,吹得人熏熏欲睡。我眯了眼看著天空中細碎的浮雲,思緒便一點點飄遠。
真正意識到自己重生了的時候其實並不驚訝,我不在乎這個莫名其妙的時空和聞所未聞的朝代,也不在乎什麼家世身份,我在乎的,始終隻是那個獨自生下我,將我如獲至寶般小心護在懷中用輕軟的語調哄我的女子。
那是我這一世的母親啊,是三十幾年人間冷暖後,又讓我回歸到最初的溫暖中的人。
我記得在她的子宮裏被羊水溫柔包裹的感覺,記得從她的胸腔中傳來的清晰規律的心跳聲音,記得她傳遞給我的滿足欣喜的感情。那些黑暗而漫長的成長日子裏,心中生出的最純樸真摯的悸動,讓我在出生那一刻幾欲落下淚來,而我隻是不哭不鬧地偎在她懷中,近乎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溫暖,不自覺露出在嬰兒臉上也許會顯得怪異的笑容。後來的日子裏,我長成別人眼中又癡又啞的廢物,卻在別人看不見聽不到的地方對著她笑得狡詰,輕輕地一聲一聲喊她娘親,然後她會將我抱進懷裏,用十分寵溺的語氣在我耳邊歎息:“離兒……”
那時侯幸福得幾乎忘卻了所有。任她在監視我們的人麵前演戲,暗中教我讀書寫字,背些稀奇古怪的毒經和武功秘籍,抑或是聽她說些江湖朝野中的趣事,又或者隻是倚在她懷中,和她一起躺在院子裏看天光雲影。
有時會想,於我而言,得了全天下最最珍貴的寶物也不過如此吧,於是萬分珍惜每一分一秒的時光,總覺得這樣的日子,像是從光陰裏偷來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連本帶利一起被收走。
三年不過一瞬,在我還時時刻刻期待著快些長大快些變強,然後帶她離開,或打馬江湖或隱居村野,過最平淡安寧的生活的時候,所有的期許在一夕之間皆成泡影。
——她竟不在了。
我甚至來不及驚惶,錯愕中回過神來,摟著我的人身體已是一片冰冷,隻留在我臉上的那一滴淚,滾燙得似要在心髒上烙出一個印痕。然後疼痛才沿著神經漫延開,尖銳得連指尖都是一片麻木。
我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失掉了我唯一的溫暖和牽絆。
然後,生命裏又是一片空茫。
忍不住苦笑起來,就算再活一次,原來也終究是逃不過孑然一身的命運。
不是不曾怨憤,然而當那些遙遠得幾被遺忘的前塵記憶漸漸鮮活,我記起奈何橋上要求保留記憶的初衷,便也日漸坦然,除了心底鈍鈍的痛再無其他。而那些痛,在孤身一人的兩個月裏,竟也日益淡薄,沉澱下來的,便隻是對那個女子最深刻的懷念。
突然間慶幸起當時提出保留記憶那樣的要求來。若不然,大概又是一場萬劫不複的愛恨糾葛罷。
麵對與上一世如此相似而又更加不堪的際遇,除了苦笑,我不知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也不知是否該埋怨上蒼捉弄。
許是命裏便與父無緣,比之前世的不被期待,這一回,卻實實在在是那本該被我稱之為父親的男人的眼中釘心頭刺了,因為我便是他曾受過的恥辱的見證者。我不知道母親除了生命還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讓那個在她的形容中異常冷酷霸氣的男人容忍了我的生存。
有時候會自嘲地想,作為父親,舒淩謙待我竟也算是不錯的,至少我不必擔心自己的性命會斷送在他手上,甚至也不用擔心他會不管我的死活。隻是那時候看不透,便誤了一生。
幸而經曆了那樣的一生,磨去了許多鋒芒棱角,終於學會了不怨不恨。薄情冷性的父親也好,受盡疼寵的兄弟也罷,又及冷眼旁觀的外人,狗眼看人的奴仆,都終是無關緊要,再懶得去計較。於是很多人後來一心要闖進我的生活,卻不知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經將他們摒棄在生命之外了,果斷而堅決。
院門口傳來幾聲響動,我在瞬間斂去所有神色,便又成了呆呆傻傻的癡兒。未幾頭頂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抬眼望去,果然見那丫鬟十分厭惡地瞪著我。忙翻身爬起,怯怯地縮了縮肩膀,做出十足可憐軟弱的樣子,心底卻止不住的冷笑。真不愧有個冷血無情的主子,連一個小小的奴仆也學不會有半分憐憫之心。是誰說人性本善來著?
那丫鬟隨手將兩個冷硬饅頭丟到我腳邊,惡狠狠地道:“怎麼還沒餓死你這沒人要的東西!”說罷又在我手臂上使勁擰了幾才揚長而去。
靠!這死女人下手真狠!不用看也知道臂上又是大片的青紫,上幾次的痕跡都還沒消呢,真的是很疼啊。
盯著那飛揚跋扈的背影,我無聲冷笑。這女人大概又受了誰的氣了。若不是她可以在我這裏出出氣,我真懷疑她是不是還真就讓我餓死了。
然而我的死活,又怎輪得到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來指手畫腳?
沒人要的東西?豈不正好,難道我還願意與這冰冷無情的地方再有什麼糾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