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著行李箱在東京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步行在皇居二重橋櫻花凋謝後的河邊。黑天鵝在沒有月光隻有霓虹燈光的河麵上將頭埋在翅膀底下打盹。一架看不見的飛機轟鳴著從頭頂滑過。
     這一次的分別如此不著痕跡，甚至來不及給我留下傷痛的感覺。
     那種“冬天因為下雪而想念你，夏天又因為下雨而想念你”的愛情，早就在四年前像蛻皮一樣被我留在海的那頭了吧？
     隻是覺得心裏空空蕩蕩。
     從皇居一直走，走到我那走灰頭土臉的小公寓的樓下的時候，就連東京也已經入睡。我小心翼翼地拖著行李箱上樓，生怕吵醒了已經睡著的鄰居們。
     借著身後的並不怎麼明亮的路燈光，我努力地在手提包裏翻著我的房門鑰匙。我是個對自己的生活很不善於打理的糊塗女人，總是忘東忘西。就在我沮喪地幾乎放棄的時候，我旁邊的那道門哢嚓一聲打開了。
     “中川小姐，是你嗎？”一個男人探出頭來，壓低著聲音小心地問。
     是我那個木訥的近鄰。
     “對不起田村先生，吵醒你了嗎？”
     “找不到房門鑰匙了嗎？”田村擔心地問。
     “好像是……”我尷尬地笑笑。
     “那……”一絲猶豫滑過田村的臉，“如果你不介意，就請到我房間裏休息一下吧，明天再去找房東配一把新的鑰匙？”
     “那太給田村先生添麻煩了。我還是去附近的網吧對付一宿吧，反正很快就天亮了嘛。”
     “不麻煩。”田村連忙說，“這麼晚，要是路上遇見壞人怎麼辦。”
     “那……就打擾了。”我微微鞠躬，覺得再拒絕下去就有失禮之嫌。
     “沒關係的。”田村笑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的樣子。竟然十分純真。“啊，不過，”田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了不得的事，突然有些緊張，“請中川小姐在這等一會兒，我進去收拾一下。”
     “好的。你慢慢收拾吧。”我笑道。
     “很快的。我很快回來。”田村說著急匆匆進屋去了。大概過了二十分鍾，他才又開門請我進去。
     收拾屋子要這麼長時間嗎？有那麼多東西要藏啊。我暗自在心裏笑著想。我已直逼而立，單身男人的房間應該會是怎樣我大概還是能猜出來的。
     “打擾了。”我這麼說著進了門。
     作為一個二十多歲單身漢的家，田村的房間不能不說是讓我感到意外的。屋子裏井井有條，而且各種生活用品一應俱全，不會顯得雜亂，也不會顯得沒有生活氣息。看起來是一個很注重生活的男人。靠牆放著的書架上滿滿登登擺滿了書，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
     “中川小姐也喜歡書嗎？”田村端著放有兩杯咖啡的托盤從廚房走過來，一邊問道。
     “從前很喜歡。現在幾乎沒什麼時間看了。”我笑著說。心裏有點失落。我現在看書大多都隻是為莎莉搜集素材。
     “哦，對了。”田村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向裏麵走去，回來時手上拎著一個紙袋，“中川小姐托我代收的複習資料還在我這，一直沒有機會給你。”
     “真是太麻煩你了。”我一邊道謝一邊接過來。對著紙袋裏的資料暗自歎息。因為前段時間忙《四月櫻》的事，這次的考試大概沒什麼希望了。
     “中川小姐打算考東大嗎？”田村試探似的問著。
     “是啊。”我苦笑了一下，“原來是有這個打算的。不過好像我和東大沒有緣分。”
     “不是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嘛！”田村立刻說，“中川小姐腦筋很好，隻要努力一定能考上的。”
     “我腦筋好不好田村先生是怎麼知道的呢。”我笑起來。
     “其實……”被我這麼唐突地一問，田村的臉上有些微紅，“收到複習材料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中川小姐上的夜校就是我的一個大學前輩在兼職的學校。我也是東大畢業的，所以知道一些情況。再加上稍微向前輩打聽了一下，所以……”
     “田村先生是東大畢業的啊。那不就是高材生了嗎。”天之驕子啊。我羨慕地驚歎道。
     “沒有那麼了不起。”田村靦腆地低下頭。
     我縮了縮脖子。雖然覺得靦腆的男生很可愛，但麵前擺一個靦腆的活樣本也不是那麼讓人自在的事情啊。
     “其實……”田村有些猶豫地開口，“我看見報紙了。我……不會相信上麵說的的！我、不認為中川小姐是那麼隨便的人，會和才認識一天的男人……而且！你也不會去搶莎莉老師喜歡的人的。中川小姐很善良，認識你的人都不會相信上麵的胡言亂語的！”他說著，漸漸有些激動起來。
     可在東京，沒那麼多人認識我。而我除了莎莉也再沒什麼親密的人需要在乎。
     “我是無所謂的。”我笑著搖搖頭，“倒是田村先生能這麼相信我讓我很感激。謝謝你。”
     田村愣了一下，有點臉紅。“真希望中川小姐能考上東大，那樣的話我一定帶你去那逛逛，給你介紹一番的。請相信我。”
     “謝謝你的好意……”我有些為難地笑著低下頭看著我手裏的咖啡，“不過，我可能不會參加年底的考試了。”
     “為什麼？”田村驚訝地看著我。
     “因為我應該算是失業了，得想辦法養活自己。不能優哉遊哉地念書了啊。”我嗬嗬笑著說。
     田村比剛才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繼而轉成了憤怒。這也是我第一次從這位木訥老實的鄰居臉上看到比害羞更激烈的表情。
     “莎莉老師太過分了。”田村一字一頓地說，連眉毛都皺了起來。
     “怎麼可以輕易評價別人呢。再說又不是別人，是田村先生喜歡的人。”我笑著搖頭。“田村先生沒必要為了我做到這種程度的。”
     “我……”田村沒有把話說完，隻是咬了咬嘴唇。“你累了吧。不好意思，我家很小讓你受委屈了。今晚就請在我的床上過夜吧。我在客廳裏睡。”
     這家夥真是老實得讓人無語。作為隔壁鄰居的我們兩人，房間的格局不是一樣的嗎？
     “不用那樣。打擾你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我說，“還是田村先生睡在裏麵吧。我在沙發上睡就可以。明天一早我就會離開的。”
     “如果讓中川小姐睡沙發我會感到內疚的。”
     要是這麼客氣下去我倆今夜都別想睡了。我隻有接受了。
     鑒於這間公寓有限的空間，田村先生和我一樣其實隻是在臥室和客廳之間拉了一張紙簾而已，所以那一夜，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的這位老實的鄰居在紙簾那頭的沙發上輾轉反側幾乎一直到天亮。
     七點鍾的時候我們一起出門。他去搭地鐵，我去敲房東的門。
     “我走了。”我們在樓梯口分別的時候，田村先生向我告別。
     “請走好。”我也禮貌地回答他。
     你們是在演古裝劇嗎？莎莉要是在場一定會這麼說的。莎莉在這點上很不像個日本人，她幾乎蔑視一切形式主義。
     我從房東那裏拿來了備用鑰匙開了門，用一上午的時間給兩個月沒人住的房間打掃衛生。然後打開行李箱規整我的個人物品，這時才發現我的手機不知什麼時候沒電了。就在我剛換完電池沒多久，電話突然響起來。一瞬間我竟期盼著是莎莉，卻是佐原打來的。
     “中川，你現在在哪？”佐原用一貫直接的方式提問著，“在莎莉那嗎？”
     “不，我在自己家。”
     “我聽在編輯部工作的朋友說，莎莉老師和小島妙正老師已經決定近期宣布結婚的消息了。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
     佐原似乎因為我這句話大為意外。“那麼如果他們倆真的結婚了，中川打算怎麼辦？”
     我覺得她話裏有話，不過也並不打算多問，那本來就不是能夠拿到陽光下討論的問題。
     “我已經離開莎莉了。”
     “什麼！”佐原立刻提高了音量，“是因為那個小島妙正嗎？”
     “有一些關係。不過提出離開的是我。”
     “中川真是個爛好人。”佐原有點生氣似的說，“不過這樣你也就結束了做莎莉老師保姆的生活。可以自己做些想做的事。可喜可賀。”
     想做的事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現在到底想做什麼。
     “中川，如果今天去上課的話我會把筆記借給你。就連教授也問起過你兩次，認為你還是不要放棄學業的好。”
     教授是個有著大家族血統的學者，依然保留著上個世紀魯迅時代的中日交流精神。
     “真應該感謝伊藤教授。”
     “那就更應該努力了不是嗎。”佐原說道。
     “謝謝你。佐原。”我對著電話低頭。
     “這樣鄭重其事地道謝，就連我也會不好意思啊。中川真是的。”佐原別扭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