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穿過噪雜的人群，又對上那青衫人異常清亮的目光。深水幽潭般波瀾不驚悲喜皆不行於色，卻偏偏把別人的悲喜皆看的透徹。而那人也恰好抬眼望來，荀彧這才看清楚了那張年輕得讓人驚異的臉。並不驚世駭俗的相貌卻還算俊朗，清瘦的麵龐棱角分明，一雙眼攝人心魄一望之下荀彧隻覺得自己被看穿了身骨無所遁形。
    青衣人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郭嘉，不知公子能否賞臉，酒樓一敘？”
    尋得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窗外一棵老樹長得鬱鬱蔥蔥。透過窗子能看到街上車水馬龍的熱鬧，能看到老樹上濃綠的枝葉。
    郭嘉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飲罷。晃著手中的杯盞看向荀彧。
    又是那被穿透的目光。
    “郭某若沒猜錯，閣下當是濟南相家的公子吧？”
    荀彧一怔，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人，握著酒杯的手有些顫抖，濺出了幾滴酒液。但到底是如璞如玉的君子，片刻的驚詫後將那杯未來的及飲下的酒置於桌上，雙手相握隱在了袖在。很好的掩飾了剛才的失態，驚異在唇間化作了一彎笑，依舊溫潤不失本色又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謹慎，可進可退，恰到好處。
    “不錯，在下荀彧。”
    “哈哈哈~果然~眼光獨到，又偉美之人，恐怕尋遍整個穎川也再找不出第二個了吧~”郭嘉朗聲而笑，又是一杯酒下肚：“看來郭某這頓酒錢是值了。”
    “若論眼光獨到，荀某麵前不就坐著一位麼？”荀彧擒著酒盞，也不飲，細細打量著麵前的人。
    當真大才。
    “啊？文若兄過獎了。郭某不過是閑來無事，隨便賺點酒錢而已。”
    好一個隨便賺點酒錢。荀彧想起那局坑了多少人的棋，還有贏來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這個賺點恐怕說的輕描淡寫了些。
    “昔日伯牙子期以琴遇知己，又有文人墨客以文會友，今於文若兄算是憑棋相逢，也當成知己。來，郭某敬文若兄一杯。”
    郭嘉舉杯，帶著幾分微醺，眼間迷離氤氳開薄薄的酒氣，唇間笑容明媚清朗，溶入在了身後盎然的春日裏。醉了的不知是酒，是人還是景。
    許多年後，麵對大廈將傾的漢室王朝，荀彧不知道他是不是該覺得慶幸，慶幸他從那雙醉眼中看到了亂世裏的晨光，看到的卻不是他夢裏的盛世。
    許多年後，荀彧還是會想到這場帶著戲劇性的相遇，他還記得那日那人已經醉的一塌糊塗，卻還是晃著酒杯道：“文…文若兄…哪天…哪天…咱…咱倆殺…殺一盤…今天那崔…崔小公子…棋力…太差……”
    荀彧在濃烈的酒氣中扶住遙遙欲倒的人，輕聲吐出了一個好字。低頭看了看掛在自己肩膀上醉得一團爛泥一樣的人，空氣裏的酒氣，吐納間揮之不去。
    那時，都還很年輕，年輕的以為足以潑墨以天下作畫。可是荀彧不知道，有時候同一個起點，卻可以延伸到兩個不同方向。而承諾有時候就隻能是個承諾，比如那一天的一枰棋，比如建安十二年的一壇好酒。
    荀彧記得郭嘉院中那棵桂花樹，桂子花開十裏飄香。如今許都城奇花異草種遍，竟再聞不到那種單純的香氣，以及那人倚在他的肩膀上噴吐出的酒氣。
    荀彧記得三月初三的水邊，郭嘉倚在樹下提著酒壺眯著眼看文人墨客曲水流觴，鬥詩鬥酒。“和風驕陽，花開正好，奉孝何不賦詩一首？”“詩賦並非嘉之所長。”荀彧看見郭嘉執起酒壺大口的喝酒甚是疏狂，而目光卻追隨著展翅的飛鳥，望穿了天際。
    荀彧記得那個冷冽的秋日，泛黃的枯葉蜷縮在枝頭仿若絮叨著一場離別，百媚的花零落一地殘敗蕭索。那人的一襲青衫在秋風裏更顯幾分清冷：“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郭嘉的聲音幽幽穿過這寂寥的秋日，落入荀彧耳中偏少了秋日的惆悵，多了一種期待。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建安十二年，秋。孤燈下再誦宋玉的《九辯》，荀彧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