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玩具是一個木球。
    關於它的來曆，已經記得不甚清楚，隻是從我住進涵碧宮那天開始，這個木球就一直緊緊被我攥在手中，走到哪裏都帶著，睡覺的時候握著，吃飯的時候藏在袖子裏，洗澡的時候，我就讓它在水池子裏浮起來。
    我始終有種不可理喻的想法，那就是這木球是我的另一半，丟了它，我也許就會沒命。
    玉兒對我的這種想法不置可否，她既沒有像其它宮娥那樣嘲笑我整天玩弄一個木球，也沒有回答我關於這個木球的任何問題，每次沐浴更衣，她都一語不發地用幹淨的毛巾裹住我，然後把木球從溫水裏撈起來塞進我手中，說，殿下，拿好了。
    我聽她的話，把木球攥得緊緊的。
    那一年，我六歲，玉兒十八歲。
    玉兒叫做紀玉兒，是打我記事起就在我身邊的人。她愛笑，愛吃甜食，愛打掃衛生，坐在庭院乘涼的時候，我經常因為無聊而問她各種問題。
    “玉兒，你為什麼姓紀？”
    “因為奴婢的父親姓紀。”
    “你父親是誰？在哪裏？他為什麼不來找你？”
    “他沒法來找奴婢。”
    “為什麼？”
    “因為他死了。”
    “死了？什麼叫死了？”
    “死了就是不在這個世上了。殿下，奴婢的父親就跟您的父親一樣，不在人世了。”
    玉兒的眼睛裏突然湧出淚水，帶著淚光的眼神好像在告訴我，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沒有人會來接我們，因為關心我們的人已經死了，我們需要互相依靠。
    所以我順勢依進她懷裏，既給她些安慰，也給我自己一點勇氣。
    玉兒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她擦幹淚水，把我扶正，一字一句說：“殿下你記住，我是罪臣的女兒，不被允許提起自己父親的名字，所以以後不要問我為什麼姓紀，我不再姓紀。”
    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用上了【我】這個字，也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以外的人用。
    我點點頭說：“我懂，你不姓紀，你隻是玉兒。”
    玉兒笑了起來，兩顆虎牙很好看，她撣撣裙子上的灰塵，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開了。
    玉兒平時很忙，雖然涵碧宮有那麼多宮女，但好像有事可做的就隻有她一個人，所以她沒法陪我說話的時候，我就一個人跑出宮殿去玩。
    雖然被警告過很多次不能走出涵碧宮，但是隻要換上小太監的衣服，拿著小六子的令牌，我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小六子是涵碧宮的灑水太監，因為我經常在庭院玩鬧，跟他關係不錯。他說自己原先是在上膳監打雜的，那裏麵好吃的東西很多，經常能撈到油水，可有一次他燒火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燉幹了一個妃子的燕窩，大太監一生氣就把他趕了出來，現在隻能做個灑灑水除除草的小太監了，夥食也不如以前那麼好，還要經常受其他太監的白眼，真是混得一年不如一年。
    我很氣憤地說：“涵碧宮哪裏不好了，在這裏灑水都比在別的地方強。”
    小六子撓撓頭，隻能說：“殿下您不懂的，以後您就明白奴才說的不好是指什麼了。”
    後來不管我怎麼逼問，小六子都不肯再多說。
    但是他很夠義氣，每次我管他借令牌的時候，他都很果斷地掏出來給我，還把他的太監服改小了給我穿，看著我活蹦亂跳地直往外衝，他也笑得很開心。
    他和玉兒是整個涵碧宮對我最好的人。
    我生活的地方是一個很大的牢籠，籠子大得無邊無際，我常常想，能夠造一座這麼大的籠子的人一定非常有錢，因為這裏麵的一切全都金碧輝煌，在太陽底下晃得人眼花。
    這個叫做皇宮的地方，不僅關著一群被寂寞衝昏了頭腦的女人，還有一個自以為掌控著天下的男人。
    這男人有很多兒子。我有時候趴在上書監的窗戶上看著那群孩子，心裏就陡生羨慕。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恥也。
    他們日日反複念誦的句子我早已經爛熟於心，據說那群人之中會有一個成為天下之主，但是看到他們熟練地欺負像小六子那樣的低等級太監，調戲玉兒那樣漂亮的小宮女以後，我對這個說法開始感到懷疑。
    他們未必真的明白自己口口聲聲朗讀的聖賢之書，他們隻是一群被寵壞了的小孩。
    看厭了這群人欺負小太監之後，我就再也不去上書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