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日子  樹還記得很多事情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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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你。
    我走過它的時候,那棵樹突然叫住我,對我說,我見過你,我記得你。
    它說這句話的時候,想要做出一個嚴肅的神情,但我看出了它的眼神迷茫,它的語氣喃喃,仿佛在訴說一個很遙遠的故事。
    大概,它也不太清楚是否記得我;大概,它覺著見過我,但又想不出見到我做了什麼;大概,它記得我卻記不得一個故事。
    我很認真地看著它,仔細打量它身上的一些脫落的老皮和嫩綠的新枝,它的幾根主要枝幹大概可以用來做小房子的房梁了,枝幹的枝幹也可以用作檁條。
    我沒有見過你。我想說。又有些心軟,於是告訴它,或許吧,如果你覺著你記得我,那就是記得了。
    很多事情好像是一根根漸已腐朽的老根。走了這些年的路,我已經不記得曾坐在哪些樹的一條老根上歇息。那些個時候應該是很累,常常在一棵樹下一坐就是一場日出日落。我坐在一棵樹的腳上,背靠著它的身子。它的身子濕漉漉的,有未幹的露水。
    那是一棵十分強壯的樹,很多年的風吹過了,很多年的雨和霜落下來,這棵樹依舊挺立著。大概我的父親也曾在它的身邊睡過覺,或許我的爺爺曾折過它的一根枝條——那個時候它還沒有這麼高,人和牛羊都欺負過它。
    很多年過去了,父親已生華發,爺爺早有老態,那些牛羊的骨頭也成了碎土,而這棵樹……我抬起頭,看到一個新搭建起來的鳥巢。
    這樣的一棵樹,夏也乘涼,冬也擋風。
    這樣的一棵樹,或許是姥姥家院子裏那棵很高的樹,或許是家西邊麥場裏那棵開花的樹,或許是小池塘邊那棵歪倒的樹。
    那棵很高的樹,我已經記不清楚是一棵什麼樹,其實也記不得有多高,也正因如此,那棵樹愈加高大起來。
    在一些下雨的日子裏,姥姥家的院子裏有積水,後來的雨點落在前到的雨點積存的雨水中,濺起一片片水花的同時也冒著一個個泡泡。一些雨水落在那些枝葉上,順著一些許多年的雨水傾軋出的紋路彙集,而後落在地上。
    地上,冒出來一個大了許多的泡泡,噗地炸開,細碎的水霧間,我蹲在房門前用姥姥的藥瓶接房簷上滑落的雨水。
    那些年,我經常在樹下撿拾一些東西,現已不記得到底是些什麼東西。很多個日子,我想借著明媚的陽光和柔美的月光看清楚手心裏靜靜躺著的那件物什,有幾次我差點就看清了,但終究是不認得。
    後來的一次夢裏,我曾看清楚。我的手心裏躺著的,卻還是那些陽光和月光。很多個陽光和月光彙聚在一起,像是一個小蟲子,倏忽間飛走,消失在一場黑風裏。
    那棵開花的樹,那些花在一些個初夏的日子裏綻放,花開了一樹,開了一段人生。很多個日子裏,濃濃的花香氣彌漫了許多個黃昏。
    後來,這棵樹在我並不知曉的一個日子被鋸掉,一棵開花的樹生長極慢,比不得楊樹在十年之後便可成材。我不知道一棵開花的樹到底要等待多少個日子才能有資格永遠無用地生活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
    關於這種樹,我在現今學校的一些地方發現了它,那時也是花開時節,我走過一條路,熟悉的花香使我心裏一顫,默然駐足。
    深吸一口氣,不知是滿足還是失落。
    那棵歪倒的樹,我不知道是什麼使得它歪倒,可能是被池塘水泡了太久的土鬆軟,那一場黑風吹來的時候,樹掙紮著,根死死抓著土,但土是不牢靠的。有些時候,一直依賴的東西也會放棄你,那土放棄了半邊的樹根,於是它們翹出來。而僅剩的半邊樹根又禁不住一整棵樹生命的分量。
    一些個日子裏,我經常和海龍一起爬上那棵樹聊天,有時候也會有丹丹和玲玲。
    我不大清楚這棵樹到底是屬於誰的,但我一直以為我習慣依靠著的那個小腿粗細的樹枝是屬於我的,那根樹枝斜斜指著我家,指著一次次炊煙升騰的地方。
    那些輕飄飄的炊煙是一個人的根,是一戶人家的根,也便是一個村莊的根。那些升騰起的東西黑黑或者灰灰的,隨著一陣陣氣流消逝。那個時候我習慣了一次次的炊煙,也習慣了黃昏時分的叫喊聲。後來,它們悄悄逃離了我的生命中。我偶然看見過幾次炊煙,搖擺著,我不太願意搭理它,輕輕瞄了幾眼覺著挺沒意思的。
    那棵失去了半邊根的樹歪斜著,而我幾乎失去了全部的炊煙。一些很珍貴很重要的東西在灶膛裏燃燒殆盡,從煙囪裏爬出來,隨著炊煙直上,又被一陣陣風吹跑。一些炊煙找了個地方藏起來,不願見人;一些炊煙走丟了迷路了,在原野上不停飄蕩。
    那些消失的樹,樹幹和主枝不知被拉去做了什麼東西,我隻看到那些葉子被羊吃掉,那些淩亂的枝條仿佛橫陳於地的未寒的屍骨。我見過一些樹的屍體,躺著,很靜,任憑鋸齒來回切割。
    後來,我聽說過一些樹倒的時候砸死了人。或許,它生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主兒,走的時候也不想寂寞。可是它自己不會說話,又厭煩了聽了一輩子的鳥語,於是拉上一個會說話唱歌的人。
    那棵很高的樹、那棵開花的樹、那棵歪倒的樹,它們都不在了,它們走的時候沒人做伴,想來也是能耐得寂寞的。很多個日子裏它們靜悄悄挺立在那裏,孤零零的。
    一場風吹來的時候,樹的葉子嘩嘩響,想和風聊聊天,風呼呼的,聲音模糊地隨意應付幾句,說自己很忙,要趕著去更遠的地方。樹也不做挽留,去便去吧,曾經見過的很多東西都已經走遠了,它卻隻能留在那裏。
    沒有風路過的日子,樹就低頭看看,它的腳下,草換了一批又一批。和它一起發芽的那棵草沒有陪著它一起生長,後來有新的草陪它生長,卻沒有陪它一起長大。
    沒有草的日子,樹就抬頭看看。曾經有一些鳥告訴它,天氣轉暖之後還會回來陪它聊天,後來它們的確回來過,但往往每一年的春天,總會有幾隻熟悉的鳥不見了,又多了一些新麵孔——再後來,認識它的那些鳥都不見了。
    一些東西見多了,樹便愈加沉默。
    有時候樹想念一棵草一隻鳥,其實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棵草哪一隻鳥,就是那麼個念想而已。
    我不知道一棵倒了很長時間的樹是否還記得自己曾經枝葉繁茂的樣子。一個人走了很遠之後會想起一些以往更加細微的場景,會找到一顆在角落裏丟了許多年的玻璃球,會記起半句話和一個眼神。
    但我覺著樹應該記得更多東西,那些東西被人遺忘很久了。人走了很遠,想要去尋找一些新鮮東西,難免對過往的東西有所忘卻。樹卻一動不動,一個不動的生命需要一些記憶來打發時間。
    即使它倒下了,身體分割成了許多塊,又曆盡了許多的日子。但所有的記憶依然保留在一截幹木頭中,靜悄悄的。很多個人的生命彙集在一起,成了一段木頭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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