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讓我去提暖壺，吃晚飯的時候他把暖壺放在了宿舍樓下，晚上放學後讓我提上來。我記得我的暖壺和他的暖壺的樣子，一個藍色一個紫色，它們放在一起。根據這些特征，我以為我很快就能找到。
    我在宿舍樓門口和餐廳門口走了好幾圈，在好幾個同學詢問我在做什麼之後，依然沒有找到它們。它們不是被我放在某個地方的，可那個藍色的暖壺已經為我裝滿了一年多的熱水，那個紫色的暖壺也每日在我的視線可及處，我以為我認得它們，卻不料在眾多個同樣顏色的暖壺中，我分辨不出哪個才是我的。
    上個暑假，海花提著一把鐵鍁去我家，說不記得到底是借了誰家的鐵鍁，隱約記得是我家的，可又說不定是玲玲她奶奶家的。我看著那把鐵鍁，著實盯了好大一會，又伸手撫摸那個有疙瘩卻又被磨得光滑的木杆，又看著鐵鍁上沾著的泥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我以為我會認得進大門就可以看到的幾根木頭和竹竿，那些木頭比我的年紀大，它們曾經生長在一些個枝椏交錯的樹上，分開的枝杈斜斜指著許多個方向。那根竹竿曾經被我們用來搭建大棚，後來一場很大的風和雨把大棚轟擊倒塌，它被父親扛回家裏，大概也曾用來搭過南瓜架。
    它們在那個院子的一個很顯眼的角落裏擺了好幾年，偶爾我會拿出一根用來支撐一棵被風吹歪了的梨樹，我曾經在很多種天氣下觸摸過它們，風雨吹打了這些年，有的地方輕輕一碰便會落下幾塊碎片。
    好像擺放在那裏的時候完好無損，你也未曾在意一根無用的木頭心裏的想法。它曾在一個夜晚認真盯著天上的星星讚歎，也曾在一陣狂風的幫扶下稍微挪動一下腿腳——它的腿腳在很多次的大雨後得了風濕，動的時候有輕微的呻吟聲。
    我應該對它們很熟悉，我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季節，我與它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季節，我們一起看了許多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我們很多次的站在一起。隻是，我看清了一次黃昏裏飛翔的麻雀的羽毛，卻從來沒有看清一根木頭的表情。
    從未看清。也許，從未看見。
    很多個日子裏，我的雙眼都在關注著遠方的景物，日出令我朝氣蓬勃，日落令我憂傷概歎，朝霞或者晚霞的顏色時常引起一陣心悸，我暢想著一個很遠很遠有草房子和牧民的草原，或者一個極靜極深遠處的湖泊。
    我的心裏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伴隨著一個個黃昏裏的夢和清晨時的惺忪，我也的確看到過很多很美妙的東西。隻是在偶爾的時候，也會恍惚一切都陌生起來，遠不及那個村莊的一塊青磚來得真切，就連曾經被我投下一顆石子的水池子泛起的漣漪都清晰無比。
    那圈漣漪過了許多年也未曾平複，風不曾吹動它，雨不曾擾亂它，冰雪也不能給它戴上季節的枷鎖。
    一些東西就是如此堅挺牢靠佇立在一個人的生命裏，一場場猛烈的大風不能將他們吹動分毫。
    我曾經親手編織過一個無比牢固的籬笆，再大再久遠的烈風也不能吹動它分毫。我想著把很多東西放進去，把它們珍重地擺放在一個位置。很多場大風吹過，包括那圈漣漪在內的一些東西的確如我所願留在了那裏，卻有更多的東西隨著一場場大風奔逃而去。
    它們大概覺著一個人的生命裏有三五塊青磚和一根老朽的木頭就已經足夠了，沒必要一直被我禁錮在一圈並不寬闊的籬笆地裏，它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它們又不好意思開口道別，它們知道我一定會聲淚俱下挽留，於是它們商量一番，在一些個我熟睡的夜裏，帶了足夠的幹糧和水溜走。
    我曾經在一次放學後，騎著自行車回家，看到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喜鵲。我從它的身邊經過，伸出手想要嚇它一跳，它一動不動，仿佛預料到我並不能觸及到它。後來，這隻喜鵲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回憶中，我時常在想，怎麼會有一隻五彩的喜鵲那樣沉靜地注視著一個人。
    我又在想，我清楚記得這隻喜鵲，我記住了一個與我擦肩而過僅一次的東西，我伸手把它抓住，扔進了籬笆院裏，我卻沒有記住這個喜鵲站立過的一根枝椏，它曾經無數次注視著我在那條路上來來回回。
    我甚至沒有想到用它來做我籬笆院的一部分。
    幾年前，想著若是有一個開滿牽牛花的籬笆院，的確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後來懂得那樣的院子實在是禁不住一場大風，扛不住一次大火，擋不住一個黑夜潛入的人。
    那一年，每到夜裏，村子裏的狗都會瘋狂吼叫，村子裏晚歸的人看到陌生的身影出沒。大家商量了一番，每天夜裏都會有十幾個人分成幾夥在村子裏轉悠，他們平和了村子裏幾百人的夢境。
    我在一個夜裏抓了一根棍子，站在院子裏看著並不算高的院牆發呆。黑咕隆咚的，當日頭落下，夜空中總是少了很多的東西，全世界也僅剩下了目光所能及的地方。夜空中也多了很多東西。
    我一直在想，夜裏的風可能也是黑色的，在極遠處的風漆黑無比，在路過一片光華的時候陡然轉變，而後迅速逃離光華，再次變成黑色隱沒在無邊的夜色中。
    這樣的夜能覆蓋很多東西，這樣的風也能抓走很多東西，我在那些大風裏丟了很多東西，一根稻草、一塊碎土、一個老了的生命……
    我猛一回頭，看到自己也被淹沒在漆黑的大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