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俞成胤的相處，算得上和平。隻除了他逮著機會便要諷刺我兩三句才覺得舒坦。
    雪姬不便再出麵，而我通常隻需一個淡漠的眼神就能教他一口氣哽在喉裏。
    即便如今知曉他是這天下最尊崇的人，也將是我半生依附，整個喻家繁榮富貴寄托，我們之間也沒甚改變。他自鄙夷他的，我自過我的。
    然而他不甚管我，太後亦不在，後宮內宮之中我端然夜起，守足重華宮，同他的會麵倒是少而又少。
    雪姬搬了琴過來，每夜教我。偶爾同那夜蕭回合共奏，而雪姬總叫我將那淒涼蕭瑟之聲導往高山流水心胸寬闊之境，也頗是一件趣事。
    隻一個雲淡風輕的午後，正四人麻將不亦樂乎之際，雪姬忽然捂嘴奔走，然而尚未及奔出殿門，便已伏地幹嘔不止。
    我走上去，她一張臉是真真蒼白如雲。
    正要喚禦醫，雪姬卻拉住我，“慢……慢著，就說是你身子不舒服。”
    雖不明緣由，但仍舊照做。
    雪姬教我扶到榻上，喚來一屏遮擋，軟軟的倒在我懷裏。
    溫香軟玉，卻是未曾見過的蒼白虛弱。
    我緊了緊抱住她的手臂。
    =====================================================
    “恭喜娘娘，這是喜脈啊！”
    雪姬一怔，“喜脈？”
    “正是。娘娘您，有了。”
    “有了？！”雪姬強自鎮靜，然而音調拔高，尖利刺耳。被她握住的手陡然一緊，生生的疼痛。
    禦醫應了聲，再道：“臣自然是不敢胡口亂說，皇家子嗣豈容玩笑大意。”
    雪姬雙唇顫抖，竟是再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我從未見過雪姬如此失態的模樣，便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直直叫人無從避開，硬生生接受著五內俱焚煎熬。枯草臨風般的無助與可憐。
    我拿另一隻手蓋在雪姬肩上，隔了簾紗淡淡的道：“恩，本宮知了。朱鹮，賞。”
    “是。”
    “謝娘娘。”
    朱鹮接著便將禦醫引了出去，琴歌也退了下去。
    我這才回頭來看著雪姬，“怎麼了？”
    雪姬雪白著一張臉，唇色蒼涼，兩眼空茫的將我盯著，“我怎麼可能會有了？這……不可能……”
    “不想要，拿掉就是了。”
    我沒覺得這是多麼嚴重的事，能夠教雪姬失魂成這樣。
    雪姬不再說話，隻是一直看著我，思緒不知沉到了何處。然隻雙手死死攥著我，冰涼汗意絲絲亦未察覺，似乎隻覺得我這樣能給她些依靠。
    我一動不動，這隻看雪姬自己的意願罷了。
    不要便罷，反正……我看看她的肚子，裏麵那個又沒什麼重要的。
    況且朱鹮自有分寸，不會讓那太醫隨便將消息說出去。
    “喝水麼？”我問。
    雪姬緊抓著我的手鬆開來，我嚐試著握了握自己的手，酸痛難當。
    雪姬吃了好幾杯茶，自個怔怔出神了許久。
    我放了話不讓任何人來打擾，陪著她一直坐到了夕陽之時。
    我不曉得她心裏到底是怎樣想的，隻是看著她清亮的眸裏慢慢聚集起了一些漩渦，隨著夕光消散，愈加猛烈。
    “北北。”雪姬輕啟朱唇。這是她對我的昵稱，但隻有她很認真的時候才會這麼叫我。
    我望向她，表示我在聽。
    她白雲般美好的臉龐浮現出我所不太了解的神色，“我要把這家夥生下來。”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腹部，然下一瞬卻像碰到了針尖一樣彈開，一臉的嫌惡。
    “當真？”明明不喜，為何要生？
    雪姬咬咬牙，點頭，“當真。這個孩子必須留著——它隻會是你的子嗣。畢竟是第一個，不管是男是女，對你來說都是極大的好事。而你的地位，必須得到最切實的保障。”
    她的臉龐，一如既往的柔軟如白雲。她的雙眼，也照舊澄澈似清波。
    而我垂下眼簾。
    孕期的雪姬，脾氣相當不佳，暴躁如雷都算是褒獎了。琴歌朱鹮根本不敢隨便近她的身。
    她每每望著自己腹部，眼底便有一種恐怖的寒意。
    幸而她尚且識得我，隻要我在，便漸漸從狂暴裏安靜下來，隻是偏要靠近我，摟住我或者握了我的手才抿抿嘴角，一副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任何將我喚離她身側的人，都被她怨毒的目光剜血剔骨，抽筋扒皮。
    等到雪姬終於不再輕易暴躁，這消息我覺著，是時候告訴俞成胤了。
    於是某日盛裝登鑾，奏請俞成胤去了。
    俞成胤毫不避諱，將成縉雲的手擱在他的掌中把玩，見著了我，似笑非笑，“多日未見，不知皇後今日來是有何要事。”
    瞥了縉雲一眼，他似乎並不習慣這樣公然親密，低垂著頭試圖掙紮出來，然而無果。
    我複又看向俞成胤，語氣淡漠，“本宮來隻是告訴你，太醫看診說有身孕了。”
    話音甫落，這兩人臉色登時大變。
    成縉雲不叫人看見他的表情，隻是猛然捏緊的拳頭讓我發覺他不是那麼痛快。
    “胡說！”俞成胤一拍龍案，雙目圓瞪大喝，“不可能！”
    空氣忽然就凝重，俞成胤雙目漸漸赤紅，縉雲也是渾身冷氣外散，不曉得這是不是習武之人所謂的殺氣。
    “既然話已說到，臣妾拜別陛下。”
    這消息怎麼樣也得讓俞成胤首先知曉，以免到時候給有心人做了把柄。至於他如何安撫成縉雲，便不在我考慮範圍內。